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Novel瘾君子】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快穿)咸鱼翻身变沉鱼》作者:风储黛 她是美男子宋玉和一个无盐村妇的女儿,但很不幸,她长得像她妈。 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和男人身上那只奇怪的鸟。 要干嘛?穿越吗?还快穿?好吧,我勉为其难,顺带追你一下。 氮素,谁能告诉她为毛她越长越像她那美男爹? 啥,你突然动心啦?不行,你已经在小娘的大浪淘沙中被三振出局。 男主,你一边去! 本文又名《快穿时空宅急送》、《快穿男主的打脸模式》、《快穿迷死你不偿命》、《男主,你出局了》等,新坑等天使,保证各款形色美男,你值得拥有! 跳坑须知 1、本文双C,1v1,绝对HE。 2、女主出场纯黑丑,心肝坏,后期成长。 3、作者君内心强大,欢迎愉快吐槽,但谢绝人参攻击,谢谢。 4、本文披着历史的外衣,其实有些架空意味,考据党可一针见血指出问题,某历史渣一定仔细参考,谢谢。 内容标签:快穿 随身空间 情有独钟 灵异神怪 搜索关键字:主角:乐湮(宋夕照)、姬君漓 ┃ 配角:一干穿越所遇配角 ┃ 其它:花式逗比虐狗来袭 ========== 第1章 楔子 他第一次见到乐湮之时,小小的女孩子,抱着膝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耷拉着碎发乱糟的脑袋,脸色蜡黄,额间甚至隐隐透着一丝青白相间的灰败色,像是久经了人世沧桑才能最终显现的疲敝之态。 他嘲弄地勾了勾唇角。 大千红尘任他穿梭、三万芬华随他采撷,可他偏就好死不死的,滞留此地,欠了举世闻名的美男子宋玉的一个人情。 他自然不可能不感恩图报的,岂料那位绝世风华的美男子,对着神色认真的他,却只是摇首淡笑,虽年已知天命,却风神秀颀,不沾片叶俗尘,可是他了解宋玉,也知道他的可恶,果然,他竟然说:“我平生波澜万状,随浪潮而渐进,随激流而勇退,早已没了那乱世逢春的心思,只膝下有一女,生于鄢郢城郊,你若寻着她,请代我照拂一二。” 他黑了脸,“你的意思是,你这是要托孤给我?” 说实话,他将这滚滚历史长河趟了一遭,就没见过比宋玉还不要脸的,就因为当街撞了他,给他买了点酒浆黄粱,他那时正愁未置备战国时的楚国货币,也就这么半推半就地受了,便算是承了宋玉的这个恩情。 其实宋玉是强塞给他的,他那时就知道,其实这个面上和雅且风姿仪态无以名状的美男子……心好黑。 宋玉淡淡瞥了他一眼,那语气甚是轻蔑,“你自己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怎的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这……居然是小忙?他不但黑了脸,而且还抽了抽嘴角,竟然说不出话来。然而在宋玉的眼底,这便算作默认了。 他%*&*&%¥#¥%…… 乐湮显然也注意这个站在自己跟前已久的男人,一开始她以为这是个拐子,遂挺直了瘦弱的腰背,拍了拍脸,强自振作起精神来,一双乌溜溜黑如点漆的眸子盯着他偷瞟了半晌,他却纹丝不动,神情也甚是冷硬。 “不像拐子啊。”她小声地嘀咕着。 他脸一黑。听力太好真是一种罪过。这俩父女真不愧是一脉相承,气死人的本事也是一样一样的。 他的右肩上还立着一只神光奕奕的青鸟,说是青鸟,其实也不对,这毛色青中隐着蓝,蓝底透着粉,额上更是五光十色交互生晕的,尾羽比一般鸟雀略略长些,光鲜亮丽,犹如凤尾折扇,神姿倨傲,仿佛对三千世界亦是俯瞰而视。 这般怒刷着存在感的存在乐湮自然注意到了,她盯着那从不曾得见也从不曾听闻的鸟,眼底的困惑愈来愈深,终究,好奇心战胜了理智,“你这野鸡哪儿来的?” 青鸟怒了,杂家是一只神鸟好么,你那什么破眼神儿……算了,黄毛丫头还长在乡下,自然没什么见识,不能跟她一般计较,万一杀了她,主子必然真个宰了我炖汤喝。 可是这感觉还是很不爽!有没有?!这赶脚,就像是藏獒之与土狗,汗血马之与瘦骡子,珍珠之与鱼目,兰博基尼之与九手奇瑞啊。 他淡淡横了它一眼,“溯时,说话能正常点么?” 操蛋,主人又用读心术!青鸟撇嘴,委屈地给他传音入密:主子,人家走了久,最喜欢21世纪啦,你什么时候再带人家去? “说话,不许撒娇!”听听,又是这种生硬的语气,切,人家又不是基佬好么?留点面子好么? 乐湮已经偏着挂不住二两肉的小脑袋看了他们很久了,这少女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因着吃食下烂又做了大小不胜枚举的农活累活,这小身板发育得很不好,真个站起身来,也还不到他的胸腹,浑身上下乏善可陈,除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炯炯有神之外,再找不出一丝一毫这个女子是宋玉女儿的证据。 青鸟忍不住吐槽:“主子,你其实找错人了,这货跟那黑心肝的一点也不像。” 他看着乐湮那一脸觊觎他家神鸟的狡赖,便晓得了,遂冷哼一声,“你说错了,这黑心肝的潜质,倒是与她那个美男爹如出一辙。” 溯时鄙夷地瞪了乐湮一眼,翅膀扑腾了番,便直直地窜到了乐湮她们家茅屋后头的一株大桑树上,乐湮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溯时一个猛子扎入了叶中,再也瞧不见了。 乐湮还甚是惋惜地摇了摇头,他向她走过来。她紧张地捏皱了一身粗布衣裳,视线里闪着金色的光辉,不是远处横斜的绯色夕阳,而是这个俊美的男子宛如琉璃彩、紫金珠,映得她身后的茅屋通壁生辉。 “你叫什么?”他冰冷俊逸的面容映在温暖的夕晖里,独生一种既清且醉的冷峭惊艳。 乐湮老实答了,这般冷峻威压之下,她小小少女心甘乱颤,只能老实回答。其实乐湮的身世也很是可怜,甫一出生爹就没了,娘亲给她取名叫“湮”,就是说,她的爹一去不回了,问之,则曰:“天妒蓝颜。” 于是她省得了,她爹是个美男,而且死了。 那时候,她伤心地大哭了几场,然后就好了,毕竟,没见过的人,不会有太多感情。后来,娘亲也死了,她就一个人过了。 他仍旧是冰冷的神情,只是身后的夕阳晕染在身上,讨厌的竟然脊背有些微微的发热,皱了眉,淡冷地说道:“你姓宋。”乐湮惊讶地“啊”了一声,他修长的眉峰锁得更紧,“从今以后,你便唤作宋夕照,记住了?” “什么?什么从今以后?”她愣愣的似有些不解。 他暗恼,宋玉这黑心肝的自己不带孩子,交给他也就罢了,这姑娘若是压根不想跟他走……怎么可能,黄毛丫头他还奈不过了不成? “我姓姬,自今以后,你跟着我。”他生硬地撇着这句话,转过了身,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对那双乌溜圆亮的大眼睛时,他的心竟然抖了一下。 乐湮浑浑噩噩地就点了头,事实上,她已经无所归依了,就这般倒也不错?只是——“你姓姬?你真的姓姬么?” 废话!他冷然地想,他若不姓姬,她那养不教的无良父亲又岂会轻易将女儿托付给一个连面也没见得几回的陌生人? “你叫姬什么?”少女喋喋不休地追问。 他烦躁地挥手,十分不耐,十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少女一拍手,欢乐地围着他转,“没名字啊?没关系,我们村有一只大公鸡,羽毛花花绿绿的,可漂亮了,大伙儿都把它唤作‘鸡公’,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叫你‘姬公’可好?” 他的眉心跳了跳,伸手揉了揉,又跳了跳,他暗暗对自己说:“姬君漓,你是欠了人家的情的,欠了人情是要还的,你不可以杀她,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你不可以轻易就动手,忍着,你可以的。” 西汉行·鬼方印 第2章 被拐带了 长安的酒肆里如今兴盛起了一种美酒,据说是来自楼兰,以鲜美葡萄酿造而成。 乐湮连喝了几碗,这时脸色酡红,已经有些醺醺然了,少女跟着姬君漓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脸色较之前便红润了不少,现下看着已是健康的颜色。 她半睁着眼睛,对身畔从容饮酒的男子问道:“这酒如何?” 姬君漓放下漆碗,冰冷地瞟了她一眼,“淡而无味。” 肩上的溯时欢快地学舌:“淡而无味!淡而无味!”惹得酒馆中余人都惊奇地向这只鸟看过来。 乐湮横了它一眼,“闭嘴!”小声一叱,溯时果然委屈地闭嘴了。 其实几个月前乐湮刚跟着姬君漓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她这个人生本来已经是一团糟了,却没想到原来峰回路转的还有这等奇遇。这个人带着她于时空里慢溯,兜兜转转,让她见识了大千红尘,千年世界。 此处,是西汉时的长安城。 虽然他从来不曾告诉过她真实姓名,那只鸟也时常对她出言不恭,但她还是觉得很开心,终于不再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了。 她问他原本是从哪里来,他只冷冷了回了一句:“公元两千多年。” 她想去见识,因为那只鸟儿总是学舌地说一些两千年以后的新奇玩意儿,她对那个未知的世界充满了好奇。他却沉着脸色始终不言不语。 乐湮知道了,这个男人其实很冷,她给他起了个名儿,叫“雪糕”。当然,这是鉴于上次的“姬公”事件被他足足饿了一天之后,她痛定思痛做出的决定。 第一次无意识地说出口了,姬君漓瞟了肩上的溯时一眼,冷哼了一声,“又是你告诉她的?” 溯时翅膀一招,像极了摊手的姿势,无奈地将主人对视着,心里回了一句:其实,这丫头的学习能力炒鸡强悍的,我就随意那么一说,她就记在心里了。 姬君漓默了一默。待茶水喝完了,他信手扔了一吊钱,移步离去。 乐湮如今以他为大,自然乐不颠颠地跟在他的屁股后头,长安城舟车如流水,叫卖声络绎不绝,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潮而下,她很快将姬君漓跟、丢、了! 原地打转地敲了敲自己的榆木脑袋,这是四个月来乐湮第一次没有跟在姬君漓的身边,这又是个全然陌生的时代,她站在人流里,焦急地四处张望。 虽然这四个月,他们已经接连去了魏晋、五代十国、明朝,但是这确实是第一次来西汉!而且,乐湮是从乡下来的,对城里的人情全不晓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孤身一人应该在哪里落脚! “死雪糕,臭雪糕,真记仇,小气兮兮的!”她嘟囔着,将自己的罗裙捏得皱皱巴巴的。 肩膀被了不轻不重地一拍,乐湮激灵地弹跳着转过身,一个中年大叔正咧着嘴朝她笑,看着很和蔼,眼睛笑眯眯的,额上的皱纹也是岁月的年轮。他的穿着也是大街上最常见的式样,湖蓝的底,粗糙地绣着几朵乐湮看不懂的纹样。但是乐湮对他却生出了好感。 “小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乐湮形貌看着小,其实不过因着这些年缺乏营养所致,她实际上也有十三岁了,这个年岁其实不算是小,再过得一两年她已可许了人家去。但是被人这般叫她一点儿也不反感,甚至对大叔更加亲近起来,虽然见过姬君漓那等绝色,却始终觉得他太冷,令人不敢靠近。 “大叔,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啊,唔,看着二十岁的年纪,高高瘦瘦的,很……好看的那个?”说到姬君漓,她的小脸红了一红。 中年男子温柔一笑,接着道:“看到了,他方才往舞月坊那边走了,我带你过去?”这眼神里满是温柔探寻的意味。 乐湮一拍手,“好啊好啊。” …… 姬君漓多时没听见身后女孩的聒噪之音了,脚步一顿,一转身,哪还有那个黑心肝的丫头? 溯时嘴巴一瞥,腹诽道:走了倒好,总算甩掉了大包袱了。 姬君漓蹙眉睨了他一眼,不悦道:“人生于世,岂可无信?” 溯时委屈地用翅膀包了一包泪,主人,你难道忘了自己的任务了吗,你整天跟那个丫头片子待在一处,你都一事无……见主人的脸色愈发暗沉,他识相地将那个“成”字死死地咽进了肚子里。 “蠢货,东西!”看看,听听,他家主子就是这么霸气侧漏,就是这么气度不凡,就是这么……“拿来,蠢得像头猪!” ……好吧。 主人,在你的乾坤袋里啦。 溯时虽然只能鹦鹉学舌地说几句话,但与姬君漓却是心意相通。姬君漓抿着薄唇,冷哼了一声,不再与它一般计较了。 …… 却说乐湮已经被中年大叔带到了一处极繁华极奢侈的所在,里头皆是衣香鬓影、翩跹而舞的佳人。台下一个三十年纪风韵犹存的女子,正看着少女们编舞,时不时地给指正几句,见了中年男人,总算脸色变了变,向他二人靠了过来。 “这是?” 中年男人突然贼贼地一笑,“新到的货。” 衣饰华丽的女子将她打量了番,上上下下地一通扫视,乐湮心中很不自在,待要楚楚地拿眼去瞧大叔,却被那女子的一只手攫住了下巴,迫得她抬起头来。 四只眼睛一个对视,女子懒懒地道,“许三,我看你的眼光,倒是一回不如一回了么。” 中年男子搓了搓手,凑过来嘿嘿笑道:“云妈妈有所不知,这丫头虽然小,看着不怎么样,但她这根骨内媚,颔尖额润,待将来长大了,那绝对是倾国之姿!” “嗯?”云妈妈犹疑将许三看了一眼,垂下头来瞧着乐湮又是一通紧盯,乐湮紧张得手心冒汗,但下巴被擒,却是挣脱不得,这指甲尖而细利,掐她的脖子生疼生疼的。只听她又道:“倒也有理,好,这个货,我便收下了,你自己领了赏钱去吧。” “哎!”许三高兴得得意忘形,欢天喜地地便去了。 乐湮伸着手在虚空了抓了抓,许三头也没回,她终于气馁,眨着泪眼可怜巴巴地望向云妈妈问道:“大叔怎么走了?” 云妈妈放了她削尖的小下巴,媚眼侧瞟,魅惑地笑道:“你大叔将你卖给我了,小丫头,竟然还不知道呢,真是可怜。” 乐湮登时如遭雷击。 秦楼楚馆,她作为一个楚国人,怎会不知道什么是秦楼楚馆? 她竟然被卖了! 第3章 被拐带与主动被拐带 乐湮战战兢兢地将脑袋埋下去:妈妈的眼神好可怕,我要回家! 云妈妈看着小姑娘的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却不寻死觅活地反抗,倒是惊奇之余多了十足的满意,暗道这果然是个识时务的小姑娘。 但是云妈妈毕竟不是姬君漓,倘使是姬君漓,他就会知道,这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表面乖觉,实质却是个骨头松的惫懒货,心肝黑,爱耍赖,人敬十丈,她至多还一尺,当然,是决计不会主动承了委屈去的。 乐湮在舞月坊转悠了三天,被云妈妈打扮做了端茶倒水的小丫头粗略使唤,她心思灵巧,这三日里已将舞月坊上上下下看了个透。 不过是因为没有一个人单独到过大城中来玩,一时不察着了个道罢了,乐湮其实并不十分担心。只怪当年的农村人太好骗,才让自己这回掉以轻心了。 乐湮一拍脑袋,暗暗告诉自己:记住,你是一个有头脑的姑娘,不能干些没脑子的事。但当她这么想的时候,又开始在想着了:雪糕怎么还没来呢?他是不是有事耽搁了,还是,干脆不要我了?不……不能吧,他可不能这么没有良心道义…… 她向来乐天,不过碰上姬君漓的事,总是思前忧后、瞻前顾后、鞍前马后、前前后后……算了,就当供着衣食父母好了。 他本来也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 许三拿着一袋钱正兴冲冲地自赌坊里出来,一不留神脚下蹬了块石头,“刺溜”一声滑了老几步,摔了个四仰八叉。 过往的行人诧异地瞄了他几眼,却也见怪不怪地各自走着自己的路,许三迅速起身,将自己的衣冠拾掇了番,张口就嗷嗷直叫:“那个不长眼的,敢暗害老子?” 嚎了老半天也没个人理,许三自觉无趣,撇了嘴,整顿了衣襟便欲离去,岂踅入巷道里没走几步,突然耳根一阵剧烈的刺痛,许三以为是一只肥大的蚊子,张手要拍,岂知猛地眼前一花,一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直冲过来,尖利的嘴冲着他的脸一阵啄…… “哎呀,哎呀我不敢了,大爷,您是我大爷,高抬贵手,哎哟……”许三疼得一痛捂脸,屁股却被啄了一下,登时跌倒在地,摔了个鼻孔朝天。 他恼恨地照着青石地来了两掌,一起身,对面孤烟一缕中,徐徐行来一个玉白色衣衫的男子,风华高不可攀,神色冰冷漠寒,一双冷峻的星目死盯着他。那男子的右肩上立着一只谁也没见过的怪鸟,刚才啄他的,想必就是这只杂毛。 不是妖魔鬼怪。许三来了自信,登时腰板子一插,趾高气昂地说道:“哪里来的小瘪三,不知道爷是道儿上的,你敢得罪我……哼哼,哼哼,哼哼……”姬君漓的脸色越来越沉,许三被他盯得越来越心虚,声音越来越低。 姬君漓仍是冷眼瞧他,“她在哪?” 许三的身上有他留在乐湮身上的一根羽毛,那是溯时的东西,他本以为那个笨丫头跟不丢的,却不想竟被人拐卖了。 “舞……月……月月坊。”许三被溯时的一张利嘴啄怕了,在姬君漓的冷煞威压之下,哪还有不招供的?左右钱财已经得了,他急着找人,对头也不是自己。 姬君漓果然没再理他,冷哼了一声便往外走,待出了巷子口,溯时欢快地暗忖:主人我厉害吧,还是我的羽毛有用。 主人脚步微顿,瞥了眼内心泛滥喋喋不休的傲娇鸟,淡淡地嘲讽了他一句:“二十一世纪的变异杂毛,傻得像个狍子,我当初为什么偏就看中了你?” 二十一世纪的变异杂毛…… 主人,说好了不揭老底的好吧,主人!主人!你不讲诚信,你自己说过不取笑我的!!哦,上帝,我为什么有一个这么无良的主人,*!*! 姬君漓不撇头了,“住嘴!” ……好的。 那么姬君漓去舞月坊究竟有没有找到某个捣蛋的丫头片子呢?答案是,没有。 …… “少爷,到了。” “恩。”少年跳下车,一柄长剑悬于腰间,顺着势头晃了晃,他笑笑,取下剑来,就着车辕一敲。 这车虽然华丽,但辕木交界处总有灰尘碎屑,登时散落下来,乐湮被呛得发晕,急急地用一只手攀住马车底下的一根横木,另一只手紧紧捂住了口鼻。 少年弯了唇,笑眯眯地盯着分明空荡荡的马车,“不下来?” 他一伸手,又是狠狠地一敲! 这内力其实强劲得很,乐湮被震得虎口发麻,登时自车底下掉了下来,“哎呀!” 小姑娘鼻子都摔塌了,她揉着小蛮腰自车底下慢吞吞地爬了出来,一面揉一面嘀咕:“哪家的混账小子敢惹姑奶奶我。” 视线一时空旷无比,这辆马车正停在人家府门口,几个阍人,一名车夫,都恭谨地立在一旁,倚着车架的少年,一袭紫棠色刻着祥云丝的劲装,发簪金冠,面如羊脂,五官无一不是出挑如画,俊逸非凡,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这个少年生得很是俊朗,以至于乐湮看痴傻了片刻,但当然,已经见过绝色的乐湮也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乡巴佬了,她很快地收回了冒着红心泡泡的目光,立时羞答答的,怯懦懦的,将小手搅了搅,楚楚地说道:“公子是?” 少年将长剑掷到下人手里,却是不怀好意地笑道:“姑娘,这出唱的就不高明了,你如不认得我,为何巴巴地躲在我家车底下,叫我把你捎带出来?” 乐湮是今日盘算了良久才决定这么做的! 今早院子里停了一架大马车,看着装饰华丽,应当是贵族子弟的,乐湮干了几天端茶这种捡谷子小事,觉得很没出息,反正等不到姬君漓了,不如叫自己先过得舒畅些,遂盘桓于庭树之下,等到马车夫突发急事要去如厕的时候,她骨碌碌地滚到了车底下,八爪鱼似的攀住了车底下的那根横木。待得这位公子回程之时,便顺带着将她捎出来了。 但是,但是……乐湮涨红了一张俏脸,“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拆穿我?” 少年的微笑狡黠而温暖,他自车边悠悠起身,挑着眉头冲她道:“我见过骗子,还没见过你这样的骗子,小不说,还是个黄毛丫头,我想看看,你打算与本少玩什么把戏。” 真是自信啊。谁稀罕骗他了,她跟他一点都不熟好么,这优越感到底哪来的? 乐湮觉得,也许真是遇到对手了呢。 第4章 他们打赌,她狗带 “那本少,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多余的感激的话我就不多说了,现在呢,我要走了,你既然那么不待见我的话,那咱们就此别过,再也不见!好吧?”乐湮觉得自己其实是个通情达理的,虽然她内心其实挺希望这个阔绰的贵公子能收留自己几天来着,但…… 溯时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要脸,树要皮,电线啥的要水泥……她可不是什么没脸没皮的人。 滴溜溜地转过了小身板儿,这就预备备着百米冲刺了。 “站着!”贵公子少年哼了哼。 乐湮蛮不好意思的,她真的真的蛮不好意思的,但是既然人家留她,那这个么……实在是盛情难却、却之不恭了,她嘿嘿地扬起灿烂如夏花的朗笑:“你答应收留我啦?” 那少年被这突然的变故整得愣愣的,继而脸色一黑。 …… 府里头的景致果然不是凡景,院落几进几出倒是宽敞得很,檐飞柳绕、花遮锦楼,乐湮自其中东顾西盼的,得意忘形,有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但锦衣少年却始终脚步沉沉地跟着这个小女孩,非是他小气,实在是—— 乐湮进府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嘚瑟嘚瑟着,猛然地,右脚一伸,绊倒了他的鸳鸯藤花架,他辛苦种了这么久,好容易去年才开了次花,却给她砸了。 少年只觉得整个眉心都在跳。 自前院走进里院,乐湮脚步一顿,将少年的肩头够着拍了拍,笑嘻嘻地问道:“对了本少,你除了本少这个名字之外,还没有其他名字啊,我怎么觉得这个‘本少’怪怪的?” 少年的唇角抽了抽,面无表情地扭头就疾步往外走。几个紧跟而来的家丁下人自然也随着他退去。 转眼乐湮就落了单,她急了,跺脚大叫:“唉本少,你别走啊,我不笑你了……”见他仍然不回头,乐湮无奈地长太息以掩涕兮,“你怎么跟他那只杂毛畜生一样小气兮兮的?” 杂毛畜生…… 少年一跺脚,一咬牙,立刻飓风般回转了来,他一手提着乐湮的瘦弱的肩膀,气狠狠地说道:“本少唤作霍去病,官居骠骑将军,小丫头片子,自今日起,你给我睡柴房去!” 一通吼完,把可怜的小丫头吼得一愣一愣的,被气疯了的少年扭头不顾地大步走了,是的,他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亮明了身份,应当趾高气扬的,最好能震慑住那只狡诈的小狐狸! 下人们都走了,只留一个老资历的,对着仍自呆呆的乐湮,有些不明白这么单纯的小姑娘怎的就能把将军气得那么狠,只怕是另有隐情。他摇着头沧桑叹息道:“丫头啊,你瞧着你也蛮能耐的,就不必装了。” “啊?”乐湮傻傻的,小小的个头儿,瘦瘦的身板儿,呆萌萌的大眼睛,和那被养得肉嘟嘟的小脸蛋,让老家丁看得很是茫然,他看了又看,瞅了又瞅,也没自乐湮身上看出个什么名堂,最后摇头长叹,似悲似愁地走了。 一个人了。乐湮无所谓地耸肩,收起了所谓的呆萌表情,独自在长廊下又来回走了几趟,终于伸了个懒腰:娘儿的,竟然迷路了。果然没有富贵命! 好容易过了些时候,终于有送膳食端盘子的侍女殷勤地过来了,她登时眼睛放光地凑了上去,口水直流,阴笑着将足足高了她一个头的侍女拦下了,那侍女显然是吓了一跳,皱眉顿住,“你要做什么?” 乐湮管不住嘴里的哈喇子了,晶亮亮的一丝水光挂在樱桃小嘴旁边,看得侍女的眉心更紧,乐湮笑嘻嘻地说道:“多谢谢姐姐赐饭之德!” 她说着便要自侍女的手中将盘碗抢下来,侍女后退了两步,闪身避开,厉声斥道:“胡搅蛮缠,谁说这是给你的?这分明是将军的伙食,你新来的下人?” 乐湮揉着饿得五脏庙严重抗议的肚子,眼巴巴地盯着盘中烤鸭,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 “哼。”侍女哼了声,“难怪如此没大没小!”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就飘走了。 这么拽?你咋不上天呢?你咋不和太阳肩并肩呢? “哎哟,饿死我了。”乐湮惨兮兮地揉着肚子,没办法,只能另觅吃食了。话说走了这么久,她深刻感受到了自己生活的战国时代的落后,当然,相对于后世来说,这个汉朝也不怎么样。 她装模作样地感慨着人世沧桑之际,却没忘了溜到厨房去偷了根大萝卜。乡下人对土产品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这才对嘛,大鱼大肉的,怪没意思的。 朝几个看着和蔼的下人打听了番,这才晓得,哎呀呀不得了,原来那个霍去病乃是当今皇后和太尉的亲外甥!这后台,硬邦邦的!难怪他拽得跟二五八万、三六九条似的! 不过除却这沾亲带故的裙带关系,这个名作霍去病的少年,其本身的光荣事迹倒也不少了,十七岁便官拜骠姚校尉出征匈奴,大获全胜,因勇冠三军而以一千六百户受封冠军侯。 十九岁,再度出征,又是大获全胜,自此骠骑将军的名号直插匈奴,吓得胡人闻风丧胆…… 好吧,这些她都是听那些盲目崇拜的下人们讲的,谁知道是真是假的呢,不过,转眼他又要出征了这个倒是真的。出征之前吃点好的,不为过嘛,到了塞外就啥也没有了,乐湮这么一想,决意宽宏大量地原谅他。 但有一件事乐湮不能原谅!绝对不能! 当她看到乱糟糟的柴房,看到烟灰充盈呛得她直打喷嚏的小木屋的时候,她的整颗心都凉了。 死小子果然心眼儿小!话说他跟姬君漓明明是同岁,怎么的性格差异就这么大呢? 乐湮躺在棉梗上想着这个事的时候,还是气呼呼的、咋呼儿的,将两只小手枕着往脑袋下咯着,小臂也被咯得生疼的,她想着自己先将就过一夜,明儿一早就走! 但是乐湮第二日没能如愿地走出霍府。 原因……呃,原因不明。 其实具体情境是酱婶儿的—— 霍去病翌日受命出征,大军浩浩荡荡地西出城门不过二三里,官道上,一人玄衣凛冽,迎着长风,闻着惊蹄,墨发如拂尘分散,肩膀上立着一只青蓝色的异鸟,神情高傲,远瞩而视。 这是个很奇怪的男人。 但这个男人开口与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把她还给我。” 当然,霍去病亦是个心肝九窍的人物,这般略略一想,大约便能猜到,这个俊美无边的男子要的人,其实就是昨日某个狡诈又黑心肝的丫头。 他桀骜地跨着马,对着姬君漓含笑俯瞰,“若是不呢?哦,我忘了……反正我即将不在府里了,那防卫其实空虚得很,你可以硬抢。” 姬君漓神色漠然,他淡淡扬唇道:“若不然我与将军打个赌,如何?” “赌?”霍去病玩味邪恶地一笑,“这个本将军喜欢,你说,赌什么?” “就赌一首歌。”姬君漓仍淡淡回答,尽管霍去病身后本来严阵以待的众将领都探了头过来要听他们说什么,却被姬君漓的这话整得噗嗤大笑了起来,他们一个个笑得前合后偃的,合不拢嘴,乐不可支地都在心底里嘲讽了他几句。 霍去病却没再笑,他反倒是挑了墨色的眉梢,一手里拽着缰绳,又一手扬手命令身后之人住口,待到笑声没再传出来,他才问道:“什么歌?”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将军得胜归来,收复了河西,控制了河套,匈奴必然传出此歌。”姬君漓面色寒沉如铁,他盯着马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赌注是她,我若赢了,她便归我。” “你若输了呢?”霍去病觉得有趣,笑吟吟地扬唇道。 “不会有这个可能。”姬君漓说着,侧身退了几步,冰冷却谦恭地,让出了这条官道。 一直到他说完退开,霍去病的笑意都还一直挂在脸上,他觉得这两人果然有趣得很,率军继续西行,不出几里复又停下,他招手唤来身后一人,道:“将那丫头片子打晕了带到营里来。”只怕那人是与他使诈,他可不得不防。 “将……将军,军中怎么能有小丫头呢?”那人踌躇不敢接话,只是反问道。 霍去病勾着唇,策马靠近他少许,自他脑仁儿上“duang”就来了一下子,“笨啊,叫府里的丫头给她换个男装了带过来!” “是。”那人被将军教训了一记,再不敢有任何反驳,当即拨转了马头便疾驰而去。 霍去病看着那人走远,他一抬头,天晴蓝晴蓝的,初夏的林间浮光幽碧,隐隐有黄鹂的悠扬啼啭顺着林风暗度。这真是个好天气。他想。 第5章 大麻袋与狼嚎 乐湮悲剧地自麻袋里醒过来,左掌一伸,一片黑,右掌一翻,还是一片黑。当然这不算什么,最最可怜的就是,小丫头的脚丫子还被捆得牢实儿的,半点挣扎不得,她忍不住暗自腹诽道:“这货是不是傻,是不是傻?”遂机灵地先解了脚上的绳子。 麻袋外边本来窸窣的一点声音也归入了虚无,有人闷笑道:“好了,丫头也不容易,打开吧。” 是霍去病! 乐湮恼火地咬牙,就知道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人,连这等下三滥的把式都用上了,她能问候他爷爷一声吗?能。他爷爷的。 头顶终于出现了一丝透亮的裂隙,清新的空气也灌进了鼻孔,乐湮紧张地赶紧揪出脑袋,大口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乌溜溜的大眼睛漆黑如墨,一眼瞧见了正倚在案头笑意昭昭、轩轩然若朝霞举的霍去病。 这里的陈列极为简单,上头只有一顶白色大帐子,几张横斜的髹漆案几,稀疏地缀着的铜灯幽幽燃着火,光线有些昏暗,约莫是已然到了夜里,此处除了霍去病,另外两人屏息凝神,正杵在一旁,大字不说一个。 乐湮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因此她一眼就看出了这里其实是军营。她于是怒瞪霍去病:“混蛋小子,你把我掳这里来干什么?” “丫头原来会骂人啊。”霍去病拂了拂手,笑吟吟的,哪有半分恼怒不悦的模样?他自案上斟了壶酒,一饮而尽,意兴阑珊地端着青铜爵,那神情,很无奈,很迷茫,也很失落,“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本少想掳你啊,本少就是想掳你啊。” 他说着,望向了乐湮,那眼神,真的很无奈,很失落,很伤心! 乐湮气恨地“呸”了一声,“我警告你混蛋小子,你今儿要是不放了我,我保管叫你……叫你……” 小丫头素来不爱骂人,一时词穷,霍去病循循善诱鼓励地看着她,顺带颔了颔首,小丫头憋闷得脸色通红,食指一点,怒骂道:“叫你活喂了大王八!” 自掘坟墓的某人脸色突然奇黑无比!他咬牙挥手,“将这丫头片子给我拉到她的帐篷里去,饿她三天!” 不……不要啊,乐湮心里在呐喊:打板子行不,能别饿饭不? 内心呼啸如万马奔腾却满脸隐忍苦逼的小姑娘被人不留情地拖走了。她能求他么?不能!她是一个有气节的小姑娘! …… 第一天,没有吃饭,饿了一天一宿,只有晚上喝了点马奶,吃了两个橘子大的怪果子。一肚子水,夜里无人之时咣当咣当地响。 某人于是打趣她:“果然一肚子坏水呢,继续饿!”遂毫不怜惜地一点吃食也没给她留下。 乐湮苦逼地将男人穿的小衣裳拿过来罩住了头。 深夜里寂静如水,漫天星子低得仿佛欲沉入水中,营门外只有片不大的水泽,营地驻扎靠近水源这是常识。在这种常识下,出现在溪边的一人一鸟倒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溯时暗暗道:主子,你不是跟霍去病打了个赌么,跟来受什么罪呢?我熟读中华上下五千年,我知道,你铁定赢。 姬君漓冰冷地扫了肩上的怪鸟一眼,既然淡淡道:“你也知道是受罪,那她一个小姑娘,我岂能不来照应?” 溯时暗暗地叹气:其实说到底都是那个黑心肝的宋玉惹的祸,主子,你可不能再这么心软啦,要是以后人人都这么来一下,你干脆开个难民收容所算了,把那些废柴都笼络进来。 “难民收容所,不好么?”姬君漓一面细致地靠着手底的炙肉,一面反问道。 火舌一咻一咻的烧得木柴噼啪作响,溯时的翅膀都烫热了,它自姬君漓的肩膀上跳下来,跳到主子的身后,义愤填膺、义正言辞地劝谏它主子:“那怎么行,那种废柴怎么能要?” 某无良主子特坦然地在兔肉上加了把作料,喷香的滋味飘过来,他挑眉道:“那怎么不行,就连你我不是照样都收了?” ……溯时委屈了。 姬君漓冷眼扫到身后,“跳上来!” “是……”溯时委屈地包一包泪,可怜兮兮地跳上了主子的肩膀。 他右边唇畔扬了扬,出言仍是冰冷:“你会学狼叫么?” 溯时腹诽:主人,我这个技能还没开发呢,get不到啊。 “哦,这样啊。”姬君漓十分淡然、十分无所谓地将兔子肉支在了短棒上,继而又十分淡然、十分无所谓地将溯时的翅膀子揪住了,溯时哇哇大叫,奈何它的主人毫不怜惜,反倒抓着它的纤长的尾羽就要往火舌里送…… “嗷呜——嗷嗷——” 姬君漓满意地笑了,“再叫几声?” 溯时眼底含泪,继续嚎:“嗷呜——嗷呜——嗷呜——” 乐湮缩着小身板躲在被窝里,不知道听了多少声狼叫了,每叫一次,她就抖一下,惊骇得眼泪直流。 “呜呜呜——有人欺负我,霍去病也欺负我,臭雪糕,为什么还不来救我……”当然,她要是知道害她寝不安席的罪魁祸首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话,她估计要先掐死姬君漓,然后再掐死愚蠢的自己! “将军!”霍去病正在灯下读着《孙子兵法》,有人脚步冲冲地掀帘而入,急急地这般唤了一声。 他爽朗一笑,盯着来人道:“赵破奴,越活越胆小了是不是?你什么时候还怕起狼来了?” 赵破奴一脸急色:“哎哟我的将军唉,这外边的狼叫唤不知几时了,万一这山头头里真有狼窝怎么办?这军中人心惶惶……” “瞎说!”霍去病将竹简一扔,脸色寒厉地叱了赵破奴一句,继而又笑开来,摇头道,“某人要追求小姑娘呢,此等良宵美景,又有美妙狼嚎相伴,岂不是快事一桩?尔等这也不准许,委实小气了些。” 良宵美景,美妙狼嚎相伴……想想就令人直哆嗦。得,他家将军越来越会睁着眼说胡话了。 “追求小姑娘?将军你说的是?”赵破奴惊奇地瞪圆了眼睛,“将军,咱们军营里哪有小姑娘?” “没有!”祸从口出的霍去病大悔,反驳了这么一句后,突然贼贼地笑道,“我说的‘小姑娘’嘛,这不有人好这一口么?鹰击校尉,你难道这也不晓得?嗯?” 赵破奴听得伸长了脖子,愣愣地听着他家将军说完,猛地如鲠在喉,芒刺在背,他咽了口唾沫,讷讷道:“将……将军,这……这可使不得,我喜欢的是女人!” 再度自掘坟墓的霍去病明显地愣了番,然后嘴角一抽,自作多情的鹰击校尉跺了跺脚,匆匆逃窜了。 喂,给个机会让兄弟解释啊喂! 懊恼的霍去病咬了咬牙,一口老血哽在喉咙里,喷不出来。 “嗷呜——嗷嗷嗷嗷呜——”与此同时,溯时还在眼泪巴巴地嘶声咆哮。 某无良主人将它的翅膀子包住了,声音沉沉的,透着某种忍笑的意味,“好了,别叫了。” 伴随着这句话的后果就是,溯时英俊的面容算是得以保全了。 劫后余生啊,溯时这才稍感欣慰,暗道主子毕竟心疼自己,它这喉咙嚎了这么久也终于干的冒烟儿了,明日最好央着主人买些雪梨膏来吃吃。 “你今日表现得很不错,明日再接着来。”某人十分淡定地鼓励着自己的爱宠。 ……它说什么来着,说什么来着?它什么都没有说! 主人,你这样压榨自己的爱禽真的好吗? “你这样对着你的主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阳奉阴违虚与委蛇真的好吗?” 主人,为什么我今天才发现其实你和宋玉一样的不要脸? “我觉得我选了你最大的成功之处就在于,你的感觉其实很敏锐。” …… 终于没有狼嚎了,乐湮安稳地摸了摸自己已经吓得破了胆的小肚子,咕噜咕噜的又是几声水声,糟糕,晚上喝太多,要如厕了怎么办? 某丫头片子绝对不会承认其实她是被吓得! 窸窣地拾掇好了衣裳,她以为现在天热,又只是出去解个手,实不必穿得太多,于是她随便披了件大长袍子,腰带都没扎便直接出了帐篷了。 门卫拦着,乐湮捂着肚子万分痛苦地说道:“两位大哥,你们帮个忙,我能不能出去一下?” 那人的脸生得十分险峻峭拔、怪石嶙峋啊。 乐湮心里叹息了声,猛地被人一喝:“快点回来!” “是!”乐湮被吼得拉长了腰板,双脚一并,昂首气阔地应道。 然后,捂着肚子继续恢复怂包样子的乐湮就在卫士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一人问道:“她万一要是跑了呢?” 一人答:“这丫头饿了一天一夜了,早没了力气,她跑不了,这样,我继续在这里守着,你去跟将军说一声!” “恩,有理。”于是他匆匆离去知会将军去了。 第6章 乾坤袋=空间? 乐湮出了营门,这其实是个很轻而易举的事情,霍去病并未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因为荒郊野地里没吃的,她饿了这么久也跑不远,他应该放心得很。但是事实上,霍去病的原话是:“那鬼丫头看着老实,其实心里狡诈着呢,你们偷偷跟着她就行了。” 于是,乐湮毫不知情身后早已跟了一个“尾巴”。 匆匆钻入夏木丛林里,顺着几根尖细且长的荒蔓,黑魆魆的一片林子,穿过它便见幽然的星光闪烁,一轮清光无尘的弦月勾人遐思,潺湲水声清澈悦耳,如五弦上快指拨弹的《阳春》《白雪》。 但是,乐湮没有留意这些,她是个粗人,粗人的意思就是,除了吃得饱、穿得好,其他的全都是累赘。欣赏湖光山色么,下辈子吧。乡里人听不懂这些,也看不出自小生活的山沟沟里有什么名胜。 她留意到的,是溪边烤着兔子肉的一人一鸟。 “呜呜……雪糕!”小姑娘一直很坚强,终于在见到姬君漓的时候,她决意不再那么坚强了,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姬君漓微微侧目,萧疏叶林子里立着个婷婷美人,抱歉眼瞎了,是个衣冠不太整的黄毛丫头。他皱着眉,不悦的冷哼道:“怎么弄成了这幅德行?” 乐湮心里委屈啊,她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才见到了姬君漓,谁知道甫一见面他就对她不冷不热的,撅着小嘴儿,哼哼唧唧道:“臭雪糕,难道人家失踪了那么久,你就一点儿都不担心?” 她说着一步步向着姬君漓踱了过去。待再走近几步,姬君漓起了身拂落了身上的一片冉冉绿叶,某个鬼丫头猛地直冲过来,对着他架在木桩上已经熟透了泛着香的烤兔子便是一通口水直流。目放精光如狼似虎的小姑娘明显是没注意到某人已经开始发青的脸色。 趁着兔子肉已经输了,乐湮拿起插兔子的木棍猛地就是一口! “呜——烫死了烫死了!”又辣又烫,乐湮咬了一口嘴里就直哈气。 身后传来一道咬牙切齿的声音:“我觉得你可能没弄清楚这只兔子是谁的。” 乐湮在烤得红彤彤、外焦里嫩、油汁横溢的兔子肉上吹了吹,照着她们吃饭的习俗,先用舌头在兔子肉上舔了一圈,再是一圈,又是一圈,最后舔无可舔,她方才想起要回答姬君漓的话来着。 想了想,乐湮挥手道:“这个不算什么啦,你的不就我的?” 姬君漓的唇角抽了抽。 溯时立刻打蛇随棍上:主人,我又错鸟,其实论起不要脸来你只能屈居第二,这丫头远在你和宋玉之上呢。 姬君漓的脸色更黑了,某始作俑者正啃兔子肉啃得笑嘻嘻的,他冷哼了一声,乐湮小心肝一颤,一回头,他眸光沉沉地紧盯着自己,小丫头缩了缩脖子,十分害怕那眼刀会一不留神儿劈到自己身上。 “吃完了吗?” 乐湮瞅了眼还肉质肥美的兔子,眼泪巴巴地直往肚里咽,“吃……吃完了。” 姬君漓冷笑地扯了扯嘴角,自溯时的翅膀上揪下一片青蓝的羽毛来,溯时疼得喳喳直叫唤,某无良主子将那羽毛往乐湮的发髻上一插,不容反驳地生硬说道:“不许摘下来。” 乐湮被他弄得有些惊骇。 这时候,某只又回到主人肩膀上的鸟儿心道:主子,你保证,这是你最后一次拔我的毛了哦! 乐湮听到这个奇怪的声音,再呆呆地望了眼这奇怪的主仆,透着婴儿肥的小脸上缀着的那对招子黑如墨迹,瞪得圆圆的,她不可置信地指着溯时,问姬君漓:“刚才,是它在说话?” 快回答不是啊,快回答这是幻觉啊,不然我会晕的哦,我真的真的会晕的哦。 残酷的现实是,“恩。” “……” 乐湮没有晕,但也骇得手足俱僵,她愣愣的望着这两怪物,再一次询问:“不可能吧,溯时是只鸟儿啊。” 姬君漓横了她一眼,眼波淡淡的,如深秋里的一潭碧泓,“溯时的羽毛带在身上,便可与它心意相通,它不会说话,但是是有灵性的。” 主人夸我唉,主人他终于夸我了唉,他说我有灵性唉。溯时心里美美的,更加傲然地对乐湮挺起了毛茸茸的胸脯。 姬君漓可能是觉得自己这个话说得不大明白,于是又补了一句,“简而言之,溯时它其实是只有灵性的杂毛。” 溯时的笑容僵住。啥?为毛还是杂毛?为毛为毛……主子,你又揭我的短! 乐湮听着溯时丰富的心理活动,觉得新奇又好玩,她试着伸手杵了杵她的脑袋。果然,“杂毛”气得直跳脚:不许动我,拿走你的脏手,走开!哦*,上帝,你可真要命! “谢特?”乐湮咀嚼着笑道,“你说我啊,我不叫谢特呢。” ……史前人种,它表示无法交流! 一人一鸟交流了老半天,姬君漓吩咐溯时,“行了,把东西拿出来吧。” 溯时苦逼的扁嘴:主人,为什么老找我,东西明明在你的乾坤袋里啊。 “也是,你的空间一点长进都没有。”姬君漓十分淡然地打击了一下爱禽,在乐湮困惑的小眼神里,他毫无压力的自虚空中掏出一本厚重的书来。牛皮纸的,看着古朴典雅,散着一点木樨的清香。 然后,姬君漓将这厚重的书往乐湮怀里一扔,乐湮接着,小胳膊差点没给它压垮了,她嘟囔着嘴来,封皮上工整地题着几个大字—— 她一个也不认识。 但是,乐湮是绝对不会承认她不识字的!当下她喜滋滋地将书往怀里一收,“哎呀,你从哪里弄出来的?这个戏法变得可真神奇!” “惊喜吗?” 乐湮用力地点头。 “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上次忘了给。” 乐湮继续用力地点头。她自小长在乡里,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有村邻们拿着一点干肉来敲个门,对于她来说,收礼物是件多么令人惊喜的事! 虽然,这个礼除了沉了点,其余一概入不得乐湮的眼。 姬君漓皱着眉看着丫头拿着那本《中华上下五千年》直往衣襟里塞,奈何书太大塞不进去,他瞅着后,便信手再自虚空里抓出了一个小袋子,递给她,“这是给你的,把它套进去。” “哦。”乐湮觉得这样确实容易携带一些,但是将书装进袋子里之后,它“咻”地一声,没了! 就这么自手心里凭空消失了!乐湮急得一下汪汪地哭:“你耍我,你把它又变不见了!” 溯时看准时机插了一刀:土包子! 某人十分温柔地捏了捏她的鬓发,一指指为她捋顺,细心细致地哄骗道:“我方才把那个戏法传授给你了,只要你想要,随时都可以取出来。” 啊?乐湮怔怔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修习了这么厉害的戏法,听着这个男人说完以后,她开心地大叫起来:“哇,雪糕你真好!”跳够了,她停下来,十万分认真地瞅着他,“我以后不叫你雪糕了。” “叫什么?”某人十分淡定的引诱道。 乐湮巧笑嫣然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圆滚滚的,乌溜溜的,明灿灿的,“冰激凌,好不好?” 自打耳光的姬君漓揉了揉发痛的眉心,无奈地承认了这个事实:狭路相逢,无赖胜。 小姑娘见他不高兴了,还嘀嘀咕咕的,“谁让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来着。” 这时候军营里传来了宵柝之音,姬君漓决定要十分和颜悦色地赶人。 乐湮上下乱窜,“不可以,我再也不要回到霍去病的身边了!” 揉着眉心的姬君漓右眼皮轻轻一跳,“为什么?”他这声音沉沉的,透着丝疲惫。 乐湮心虚地捂着嘴不说话了。她要说什么?倘使她说霍去病对她不好还饿她饭,那么为了赶她走,姬君漓一定会说:“哦,这样,那我以后给你五日一顿饭。”是的,权衡之下,她决定不说。 溯时心道:臭不要脸的丫头片子,哼哼。 乐湮横了它一眼,姬君漓却将揉眉心的手放了下来,他淡然道:“丫头,这次,不是与你闹着玩的,霍去病的身上有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要取来。所以,你必须回去,替我探探他的虚实。” 很重要的东西?不就是我么?乐湮自作多情地嘀咕了一声。但是,她受了姬君漓的恩情,不可能不报的,虽然她其实是……好吧,她决意:“好!我回去,但是你不许扔下我!” 姬君漓笑意清浅,眸底点点星光无垠,素色的衣衫拂过一道木樨的清香,落了满肩明月,满树烟光,初夏的花蕾在此处萌动,枝头翩翩纷然的红雪缀成了绵亘瀑布,不远处压得低低的一枝花苞也“啪——”地一声裂了,她心底的苞也裂了,绽出青春华年里最娇嫩纯美的一朵花来。 少年眼底笑盈盈的,双眸深邃,水波浮动间只映着自己。分明是极冷寒的一个人,可是他竟然笑了唉,笑得真好看。 乐湮突然觉得,她好像喝高了。 第7章 脑子卡带了 军中的宵柝仍然不绝如缕,凉薄的夜里尤为清澈。乐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玉树颀长且风神如画的男子,痴痴的不肯移了目光去。 溯时心中记了一笔:乐湮是个花痴?唔……很有可能。 大约是被这么盯得烦了,姬君漓皱着眉冷哼了一声,又覆上了一层寒霜,“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要回去了。” 乐湮傻兮兮地看着他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姬君漓的眉头更紧了,“那为何还杵在这儿不走?” “你好看。”乐湮嘿嘿笑着,终于换上了另一副表情,“好啦,小气的冰激凌,真冷呢,我走啦!” 看着单薄的小身板消失在浓密的碧叶之后,黝蓝的暗夜之中,姬君漓身影凝沉,不动声色地默然地低叹了声,溯时叽叽咕咕:主人越发口不对心了,人类,你的名字叫虚伪! …… 霍去病在乐湮回营之前就先得到了她的消息,跟着乐湮的尾巴毕竟是军营出身,要跟个丫头片子比脚力确实是屈才了些,少年将军卸了铠甲,穿得萧肃俭朴,正是英气勃勃的俊朗之姿,听了属官的禀告,他玩味地笑了笑,捏着腕骨,眼底星光一闪。 来了却不直接掳人?这个人倒真的挺有趣呐。 却说乐湮回了帐篷之后,这一宿又没的睡了,方才被姬君漓吓了一吓,兔子肉没吃上几口,便被他撵回来了。饿着肚子办事?这个万年坑队友的家伙! “咦?”乐湮终于觉得有处不对劲儿了,“他说他要拿霍去病身上的东西,什么东西?他让我探探霍去病的虚实,什么虚实?” 万年坑队友就罢了,脑子不好使……这诚然是个大问题。 “对了,她还送了我一本书呢。”乐湮想到姬君漓今日对她说的奇怪的话,只是闭了眼睛冥想了片刻,陡然的手底金光一闪,紧跟着一个小包袱便出现了,正是姬君漓送给她的乾坤袋,她暗道了声“神奇”,兴致勃勃地自袋中拖出了那本厚厚的秘笈来。 牛皮纸的封面,摸上去沙沙的很有质感,但是乐湮这种土包子可能不大识货,她只是喜滋滋地将书搁在案上,来回踱了几圈之后,将帐子里的铜灯都点燃了,屋子里瞬间亮堂堂的,视线随着光线而开朗了起来。 再回到案边,铺了张软毡,她就着案头坐下,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第一页。一行行工整谨严的文字如最肃穆端凝的士兵,方正不阿,言笑不苟,却叫她看得头晕眼花。果然,封皮上的字都不认得的人是没有资格继续往下读的。 “什么,上下什么千,什么,什么鬼东西……”乐湮看了几遍发现只认得三个字,气恼地将书往案上一搁,捧着脑袋支着几案,小脸儿气得一鼓一鼓的。 但书到底是姬君漓送给她的,真叫她扔了她还舍不得,因此只是气恼之余将它又收了回来,翻个页,唔,一个字儿不认得,不死心,我在翻,唔,可圈可点,还是一个字都不认得,继续翻!就不信了!一直翻了二十几页,也没看出来一个有用的信息,懊恼之下,她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这一翻之下,便察觉到了最后的夹层里藏着一张纸。 纸…… 这个东西乐湮并不陌生,毕竟跟着姬君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在宋朝的时候,这个东西已经是司空见惯的物事了,只是这个东西出现在这里还显得有些突兀,很不合时宜。她窃喜地以为姬君漓给她留了什么藏宝图呢,她赶紧将书收入乾坤袋中变不见,喜滋滋的揉着那张纸,一打开—— 艹,又一个字儿都不认得! 自信心被打击完的乐湮扁了扁嘴,将纸一扔,踩在脚底下碾了碾,这字体跟书上的字体一模一样的,她认得个鬼! “哼,这个冰激凌在耍我呢,当小娘蠢不?”气鼓鼓的乐湮哼哼了几声。 白色帘帐外有人忍笑悄问:“丫头这么晚了还没睡?” 是霍去病!又是那丫的! 乐湮想冲上去揍他一拳,但是刚挪开脚,猛地帘子一翻,却是含笑的某人悠然从容地踱进来了,这恶劣的小流氓!乐湮暗暗呸了声,忽然想到脚下被弃之不顾的那张纸,她头疼地咬牙,佯作漫不经心地后退了一步,将那纸重新罩在了脚底下。 霍去病见她咬牙切齿地冲着自己笑,那唇畔的几点笑愈发张扬了些,“丫头这是在思索什么人生之道?” “你丫的《南华经》看多了,鬼跟你说什么道!”乐湮鄙夷地一斜眼,却是没忘了谄媚地抬起头来,对着这个营中军神绽出朵灿烂的笑来,她呵呵了两声,“将军大晚上不睡来我帐子里,有失体统吧?” “哦。”霍去病淡淡地应了声,“我一直以为你这个人都不是什么体统,所以,不必跟你讲体统。” “呃……将军果然一针见血。”悲愤的乐湮继续讨好他,“将军军务繁忙,定然是有要紧的事,嘿嘿,将军直言吧。” 霍去病的眸光极快地往她的脚下一扫,随即不动声色地笑开,两步上前,这下直冲到乐湮面前,她吓得右脚岔开了小半步,幸得那张薄纸被踩在左脚下,不至于现了原形。 但饶是如此,乐湮还是抹了把汗,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她心虚地长吐出一口气,对着近在咫尺的霍去病,呵呵干笑了几声,“将……将军,你,这个,你隔我隔得太近了……” 霍去病勾唇一笑,“你若是不惯,现在可以后退些,本将军绝不强求。” 后退?乐湮愕然地晃了晃神,随即抬起头来,凝视着霍去病,一面傻兮兮地笑,一面往后退,她的鞋在地面上摩擦一阵,连纸带脚一并后移了几分,但是这整个过程之中,她一直不眨眼地盯着霍去病,一直在对他傻兮兮地笑着。 当然,霍去病也在笑,他笑得眯起了眼睛,星目里一派昭昭的危险。他像匹打着响鼻的千里马,看着安静也没有危险,实则只是伏枥而已,生来优越的骏马本身便带着这等凛然的威煞。 乐湮看得怕怕的,她怕得不要不要的。 小腿抖了抖,忽略不计好了,小臂抖了抖,他看不出来,但是,乐湮的嘴角抽了这么一抽! 这惊恐的小丫头看在霍去病的眼底十分有趣,乐湮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取悦了他,只知道现在的霍去病,果然不愧是金窝里出来的人物,她决计惹不起啊。 “这个……将军,我觉得你有公事要办的话,现在最好去办了吧,如果是私事……”乐湮说到这儿,突然小手抱胸,警惕且惊骇地怒瞪着霍去病,“你……你要干什么,我我我跟你……可可可可……没有什么私、私事!” 丫头这是在以为他觊觎她呢!就这么个牙还没长齐、毛还没几根的丫头片子?她的自信究竟所从何来?霍去病愉悦地扬了扬唇,“本将军还就是有点私事要办呢。” “你……”乐湮气得嘴颤,一手抱胸,一手指着他,“我警告你,我还是个孩子哦,你这么欺负我,你的名声会臭的!霍去病,管你是不是什么战神,要是欺负了我,你会遗臭万年!” “不过一具皮囊,谁死了不都是臭的?”霍去病笑得更愉悦了,他便是欺负着乐湮现下苦逼地踩着一张纸脚不能动而已,他得寸进尺地又上前了几步。 乐湮心里苦啊。 姬君漓拿个帛书出来多好,这可是一张纸啊,一张这个时代还远远没见着影子的纸啊,她不敢想象霍去病拿到这张纸后,怒气腾腾地瞪着她,“将这个妖物抓了!” 太可怕了!乐湮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眼一闭心一横,“好啦,不就是潜规则嘛,人家又不是不知道!” 吃他的喝他的就要被潜一下?这什么狗屁规矩!喝了几口马奶,吃了两个怪果子,住着到处都是蚊蝇的帐子还要付报酬,天哪噜,她是被他掳来的好吗?这又不是她自愿的好吗?霍去病,你这么不通人情还当大汉的将军真的好吗? 乐湮咬咬牙,觉得小命还是最要紧的事,脚底下的那张纸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呜呜咽咽地抽泣了几下,小肩膀一抽一抽地抖,看得霍去病的嘴角也一抽一抽地抖,他就这么看到那个长得不及他胸高的丫头片子把自己腰间的束带扯掉了。 衣领子大敞,露出里头的素白中衣来,霍去病看得脸一热,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可能错理解了本将军的意思!” 啊?闭着眼流着泪的乐湮这裳服脱到一半,忽听到这声怒喝,却觉得春暖花开般,生命里又充满了生机似的,当下,她急匆匆地将自己的衣裳拢了起来。一面系这腰带一面笑嘻嘻地看着霍去病,那泪眼里多了几分精光,“将军你早说嘛,我就说,虽然我这倾国之姿让人确实是按捺不住来着,但我毕竟还小……” 霍去病的嘴角又是一抽,她……倾国之姿…… 李延年的那首唱词是怎么说来着:“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那传闻中倾国倾城的李氏女子他确实在平阳公主府有过一面之缘来着,那才是真正冠绝天下的尤物,眼前这个黑不溜秋只剩一对招子还乌溜转着的小东西,瘦得跟麻杆差不多,她还倾国之姿…… 霍去病突然觉得头痛,真不晓得那个奇怪的男子怎的还想着要从他的手上把这丫头要回去的,要搁他,宁愿天价出售…… 他觉得自己可能和这丫头不在一个世界里,话不投机半句多,少年狠狠地瞪了乐湮一眼,最后气汹汹地走了…… 搔着后脑勺的乐湮表示很不解,咦,怎么好好的他就走了? 算了,走了也好。 赵破奴等到自己将军归帐的时候,只见他的脸色寒沉,有几分对着匈奴人才有的杀气腾腾,他心肝一颤,直是隔了好久才试探地问了一句:“将军,如何?” “哼。”霍去病咬牙,眼睛里怒气暗涌,“那丫头,满嘴里歪七扭八地跟我打哈哈,哼,夏虫不可语冰!”隔了片刻,他忽的一拳打在几案上,“但本将军还偏就不信了!” 第8章 万年坑队友 霍去病一整个晚上都在磨牙中度过的,一晚上辗转反侧,想着怎么对付那个似乎没什么脸皮的丫头。 但是,乐湮也是睡不着的,她成功地气走了霍去病,保住了那张纸,按理说应当很高兴,可她不死心,夜里拿着纸对着烛火看了老半晌,然最终确定这个东西没有用之后,她觉得,既然姬君漓如此耍她,那么他不仁她不义,干脆拿着直接去问霍去病好了。 披衣起行,她对着最后一丝残烛,扯了片素净的衣料,耐住性子将她并不懂的文字一笔笔以朱砂拓下,她的字写得歪歪斜斜,但她自认为如果是懂这文字,一定认得出来。 最后,她将纸烧了,毁尸灭迹。 翌日乐湮起了个大早,基本只躺了半个时辰,因着大军西进五更便要出发,她趁着天刚亮了几许,将自己迅速拾掇了番,换了身绛紫色的短衫,看着倒像是提剑的小童。 霍去病并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子而过分照顾,事实上,霍去病压根不觉得这是个女儿家,除了满嘴里一口一个“丫头片子”,她的用度一应按着男人的来,譬如现在,根本不会骑马的乐湮在马上一颠一颠的,十足得招人耻笑。 默默地骂了声娘,乐湮将缰绳紧紧地拽在手中,瞬也不瞬地死盯着最前边丰神俊朗、策马风流的霍去病,小嘴里不住地叽叽歪歪。 了然心中的霍去病嘴角一挑,自然,作为一个威风赫赫的汉朝将军,他私以为与个没毛的丫头较嘴皮子上的真委实没意思,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适莽苍者三餐而反,一个没见识的乡下穷丫头嘛,他胸襟广博、高瞻远瞩,岂能跟她一般见识? 但是,他有的时候真的对她挺无语的,真的真的挺无语的,乐湮倘使只是偶尔拿言语作弄他也就罢了,他真的不知道她那滔天的自信到底哪儿来的? 树不要脸,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乐湮下了马,待诸人安营扎寨了之后,她就一直不安地在绞手指。霍去病行军神速,她很佩服,但是她一天被颠得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也都是他惹的祸! 沉吟良久,乐湮将手里的衣料揣进了怀中,然后,她忐忑地将这个东西拿着,私下走到了霍去病的军帐。 赵破奴一见是她,想到将军那是回帐的表情,忍不住喷笑了声,打趣地伸手将她一拦,“丫头,你这是要去哪儿?” 乐湮被这一只铁臂挡住了去路,自然晓得来人若不让开她是走不了的,当下脸色一板,声音沉沉地说道:“将军这是做什么?” 别说,乐湮这张脸最近被养得挺圆润的,这乌溜的大眼总是一眨一眨的,真个瞪起来,三分威煞之外是七分的呆萌蠢笨,赵破奴看得十分可乐,忍住飞扬的唇角,憋笑地挥手道,“没什么。”他挥手之外,还嘲笑打趣她,“我看你跑这营帐倒是挺勤的,该不会……是对我家将军有意思吧?” 浑说!她明明只来了一次! 乐湮咬牙切齿地看了眼赵破奴,最后却平复下来,眼珠子一转,看得赵破奴十分得趣,却听她佯作摇头老气横秋地说道:“直不百步耳,是以走也。” “恩?”赵破奴不解。 乐湮抬起头与这个高了她两个头的将军对视,淡淡地说道:“五十步笑百步已是滑稽,将军今以一百步笑五十步,又是什么?” 好呀,她竟然引用孟老夫子的话对他反唇相讥!她说,她不过是偶尔出现在霍去病的帐外已被他人嘲笑,那么他这个时时过来与霍去病商讨军机、把酒当歌的赵破奴算什么?! 一时之间,赵破奴脸色铁青。他咬着下唇,半晌来底气不足地说了一句:“可……我是个男的。” “所以呀,”乐湮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我都不知道原来鹰击将军还有这癖好,实是龙阳情深,在下——十分敬服!”她说着,还眯着眼睛对着鹰击将军握拳一礼。 “你!”赵破奴气得指尖指着这个混丫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颤着身子脸色铁青,而就在这当口,乐湮已经寻到了机会,她将这个时候防卫已经松懈的赵破奴踩了一脚! 这下用了十分的力气,赵破奴疼得跳了起来,却见某个坏丫头已经掀了帐帘自小跑进去了。 “哎哟。”赵破奴哼唧了几声,在身畔的几人狐疑探视之下,他恢复镇定地耸了耸肩,慢腾腾地道,“没事。” 且说乐湮进了军帐,但她所有靠欺负赵破奴得来的好心情在此刻都已经识相地收敛了,现下,她换上了最严肃的备战之态,十分警觉地微扬起了下巴。一步步慢吞吞地向着案头边擦拭着长剑的霍去病靠了过去。 他擦剑的动作顿了顿,也没怎么抬头,只是一抹莫名的笑意便凝在了唇角,然后,他继续擦起剑来。 乐湮觉得有几分气馁,她丧气地走到霍去病的案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声响故意弄得很大,但是他似乎还是没有注意到她的模样,自顾自地手上不停,乐湮看到案上的一本书。 简单来讲,其实是一卷竹简。平直地铺展开来,前头的几个字乐湮看得不甚分明,但是她并不是文盲!只是稍稍看了这么一眼,乐湮便已确定,这个字与她那张纸上的字是同一个字体! 当下,她克制不住地呵呵笑了起来,这一笑霍去病却是有反应了,他的眼底带着丝淡淡的惊奇,看了眼笑得十分呆蠢的乐湮一眼,他悠悠道:“我觉得你可能需要弄清楚一件事情,这个东西是我的。” 乐湮“啊”了一声,一声之后她笑吟吟地将霍去病的肩膀一拍,“兄弟,帮我认几个字如何?” “哦?”不得不说,霍去病因着这几个字轻易动了几分骄傲自得的心思,他在乐湮这里碰了几鼻子的灰,咳咳,这都不表了,当下,他带着几分轻蔑又得意的笑吩咐乐湮,“既然这样,那你把东西拿出来叫我瞧瞧?” “好嘞!”乐湮这个万年坑队友的猪队友终于将怀里的一条丝帛拖了出来。 她还十分得意地将它铺展在了案几上,几个字歪歪捏捏的,极不雅观,但是,她自以为还是具有相当辨识度的,谁若认不出来,那不用说了——文盲! 霍去病满意了,他将帛书移到自己跟前来,这一眼瞧上去,突然色变! 这个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的表情发生得太突然、太不可逆转了,以至于乐湮小脸一时刷白,看了眼眼底狂风骤雨的霍去病……天啦撸,还是脚底抹油先…… 岂知她还没走两步,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来人,将她给本将军拉下去斩了!” 乐湮陡然的心脏停了停。 第9章 小命差点坑没了 被一个人一句话判决了生死,乐湮既生气又惊恐,她想不通为何霍去病为了几个看不懂的文字便要置她于死地,可是眼下想这些好像也都是无用。几名甲士已经闻着霍去病之语冲了进来。 冷面威煞的将军寒着一张俊逸的面孔,冷哼道:“拉出去!” “是。”两人齐整整地应了一声,然后四只手便架在了乐湮的两只肩膀上。 小丫头惊恐地挣扎反抗,终于明白自己自作聪明了,她大声道:“你敢!霍去病你个小毛贼,你不讲道理!” 两名甲士也不知道将军何以连个名目都没有便要杀人,毕竟他们家将军治军虽然严苛,却也并非滥杀无辜视人命如草芥之人,怎的今日便要轻易斩了个不识大体却年幼无知的毛头小子?听了乐湮这一通喊,两人便真的愣了会神。 霍去病眼神更冷了,“本将军要你们将她拖出去斩了,不遵军令,与她同处!” 两人对望了一眼,觉得军令不可违,还是饱含着最后一点尚未泯灭的同情心,将小丫头乐湮拉走了。 “呜呜呜——霍去病你这个坏人,连老弱孤寡你都欺负,你不是人!”乐湮委屈地呜咽着,对着霍去病撅了撅嘴。脸哭成了花猫,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好不凄惨! 偏生始作俑者一副瞧不见的模样,他似乎还被气得不轻,自己一个人将手底下的长剑胡乱擦了擦,又心烦意乱地扔到了地上。 “铿”的一声清啸龙吟,悲转久绝。 乐湮已经被拉出了辕门外。 她一面哭喊着一面又挣扎,两名甲士都有些动容了,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掏了掏耳朵,一人将他押在了地上,乐湮委屈地嗷嗷直叫唤,紧跟着各个帐子里的人开始蜂拥而出,看热闹的聚了一地。 此时正是休整时刻,众兵此刻最是休闲,正巧碰上一乐子,焉有不看之理? 乐湮委屈地叫唤时候,当然,某人站在远处的沙丘之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了。 姬君漓用望远镜观察这边已经许久了,就在乐湮被拖出来的那一刻,他的心跳突然慢了半拍,“丫头怎么了?” 肩头上立着的溯时嘴巴一扁,暗暗地道:主子,我刚刚看见了,那丫头找死,将字拿给霍去病看了。 闻言,姬君漓抿了抿唇,他淡淡地瞥了眼溯时,道:“你既知道,为何此刻才说?” 溯时委屈了:主子,这也怪我喽?我怎么知道,宋玉的女儿原来不识字!这怪我喽,怪我喽? 说到这儿,姬君漓陡然疑惑地问道:“你拿给她的东西,是那一版的?” 溯时傲娇地哼唧了一声:珍藏的汉隶版,主子,看我对那丫头多好! 一语落,姬君漓忍无可忍地将它拍飞,“你个蠢货,叫一个战国人认汉隶!” “……” 此刻的乐湮,已经任命地不再哼哼了,甲士看得不忍,皱着眉头好心地说了一句:“小子,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太伤心了,来世里投个好胎,做个王侯!” 做它王八蛋的头! 乐湮暗暗骂了一句,甲士不再多话,手里接过一柄大斧子,这石破天惊、动魄悚魂的一斧子便要劈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斧头的寒气方才刺激了乐湮一下之时,“咻”的一声,一支羽箭飞来,快、准且狠,甲士手中的斧子被震出了个豁口,他正愣愣的,虎口发麻,便将那斧子给扔了。 乐湮获救,猛地一眨眼,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脑袋,正惊魂未定之际,忽听得一道低沉清澈如弦乐的声音,那人带着一丝笑地由远及近地踱了过来,“霍去病将军如此大动干戈,敢是已然忘记了与我的赌约不成?” 众人皆寂,乐湮也随着他们探了过去,正瞅见白衣翩然的姬君漓,他含着笑意,对这千军之营如入无人之境,诸人看着胆寒,亦觉着羞愧难当,那个风姿高华的绝世男子,肩头极不和谐地立着一只青毛怪鸟。那鸟在姬君漓这般含笑嘲讽了一句之后,突然喳喳叫了起来。 已经警觉的汉朝士兵毕竟是大汉最训练有素的一支军队,当即抄了家伙来已成备战之态。 而被姬君漓点名道姓的霍去病将军在这句话之后也掀帘而出! 他这一出现,军心更是稳定了几分,一头的赵破奴、高不识等人都要扯住他,可是霍去病闻言不顾,只是沉沉地向着姬君漓走了过去。 姬君漓将乐湮一拉,将其扯到自己身后,便听到霍去病冷着一张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姬君漓的脸上再无笑意,乐湮暗暗叹气:要跟冰激凌比冷,很显然,谁都不是个儿。 负着手对着这个匈奴最害怕的大汉战神,姬君漓丝毫无惧地说道:“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但将军既然已与我立下赌约,那么便该言而有信。” “本将军当日的确对这个赌约抱着一丝兴趣,但你竟敢妖言惑众,本将军绝不姑息!”霍去病冷声斥道。 “妖言惑众?”姬君漓淡淡嘲讽道,“霍将军,你分明是心虚了。” 在场诸人纷纷表示这个话题太高深,恕他们听不懂。当然,溯时是一只鸟,不能计算在内。 霍去病的脸色变了一变,突然青寒地冷笑,“你图谋不轨,那便是与我整个大汉为敌!” 诸人更是莫名其妙了,乐湮在姬君漓身后小心地攥住了他的广袖,压低了声音问道:“到底什么事儿啊,能把他气成这样?” 她这么一问,原本神色沉凝的姬君漓突然弯了薄唇笑了笑,这一笑,直有种莺树春暖、柳堤横笛的明媚之感,“霍将军,我觉得,这个事情可能由不得你选择了。但是,将军杀人灭口,似乎显得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被这么一问,众将士都惊诧地望向了霍去病,便是曾同为袍泽的兄弟也都疑惑不解了,因为“杀人灭口”这四个字分量太重,不是轻易能扣上的帽子,他方才不分青红皂白地要了结乐湮,的确欠缺了这么一个解释。 但是,霍去病并未直言,他长身而立,冷冷地一回眸,瞟了姬君漓一眼,“本将军出兵在即,这个赌约,践行不了了。” 姬君漓并不恼,他一拱手,声音淡淡的如炊烟般:“此刻人多嘴杂,未免泄了天机,如此,今日夜里,烦请将军子夜泉边现身一见!” 他这句话说完,那两人一鸟之间,便陡然地腾起了一阵似有若无的烟气,随着那烟气的氤氲升腾,渐渐变得迷蒙,视线也不甚清晰,最后,烟气中的人便随着它的消散而倏忽变不见了。 这下子的吓得众人不轻,纷纷道此事有鬼,霍去病拧了拧眉头,拳头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收紧。 乐湮惊骇地被拉到了姬君漓方才置身的沙丘之上,喘了几口气,没曾想原来姬君漓还有瞬移的功夫,她猫着腰推了一把姬君漓,“臭冰激凌,你怎么现在才来救我?” 某人气定神闲地瞥了她一眼,“哦,我以为,以你的‘倾国之姿’,适时地施展美人计,也不会落得要被斩首示众的下场。” 乐湮猛地涨红了一张小脸。 这时候,某只无良鸟儿一下自姬君漓的肩头上飞起来了,它十分欢快地大叫起来:“偷窥狂,偷窥狂,主人是个偷窥狂!偷窥狂,偷窥……啊哟!” 深红橘黄的一片夕晖之下,某只鸟影直线降落…… 沙丘之上,他淡淡地一笑,醉了流年芳华,暖了倾城时光。 原来,他笑起来的时候,我会心跳加速呢。乐湮醺醺然地、小心翼翼地往他的臂弯里轻轻倚靠着,窃喜地捂着脸笑,被倚住的某人的笑弧更深了,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俊脸还微不可察地透着一丝粉红…… 第10章 本将军不稀罕了 霍去病偶尔会使些少年性子,但偏偏骨子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旁的人只要稍一挑衅、一教唆,他多半便要被牵着鼻子走上两圈。 月明星稀的夏夜,丛林里处处是蝉鸣,霍去病持剑分花,一路行到子夜泉,此刻泉边流水声渐渐清晰,他定睛一瞧,便见姬君漓风华灼灼地立于泉边巨石之上,肩头一只怪鸟,正和乐湮逗弄得十分开心,叽叽喳喳地直叫唤。 他冷冷一哼,算是宣告了自己的存在,乐湮和溯时一下子安静了,姬君漓翩翩然地跳下巨石,他面无表情地负手而立,霍去病凛了心神,向着那人一步步靠近,“你约见我,究竟是何目的?” “将军果然勇气过人,丝毫不惧我在此处设防。”姬君漓冷淡地颔首。 霍去病对这个人原本存着几分好奇与好感,但这一切在看到那片帛书之时已经荡然无存,他面上虽然不屑,却满眼的警惕,只望着姬君漓瞅了几眼,衣袖一拂,“你到底是何人,为何要取本将军的鬼方印?” 鬼方印…… 乐湮知道这个东西,好像是个什么上古印玺来着,得之,善战。 那么……她突然小嘴一捂,原来霍去病会打仗就是因为身上有鬼方印这个东西?冰激凌这个笨蛋,要拿东西这么直接,此等好东西人家岂会轻易让出?再加上现在征战在即,霍去病更加不可能答应的,这个笨蛋! 溯时也腹诽:我突然觉得主人的脑子卡带了。 乐湮狠狠点头,压低了声音“嗯”了一声。 溯时高傲不屑地瞥了她一眼道:自从和你在一起以后,主子的智商总会被你不自觉地拉低,长此以往…… “啊哟!”青毛鸟儿突然从姬君漓的身上一个倒栽葱被拂落在地…… “将军应该记得我们的赌约吧?”姬君漓并没有理会正箕踞地上唧唧喳喳的爱禽,此刻他的注意力一点也不在溯时身上,霍去病闻言脸色不佳地点头,姬君漓又道:“赌约如今依旧作数,只是,筹码我们须得换一换?”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了,霍去病脸色一黑,哼哼道:“我知道,那笨丫头果然不如鬼方印值钱。” ……说谁是笨丫头呢,你才是笨丫头,你全家都蠢笨蠢笨的! “但是,”霍去病慧黠地撇嘴,“赢了,本将军损失鬼方印,输了,本将军成了大汉的罪人,无论怎么算,都不那么划算。” “我说过,这个事情,由不得将军选择。” 姬君漓依旧淡淡地说着话,他这般负手一立,便有种稳固的胜券在握的气韵,所以行止从容优雅,就在霍去病脸色一变猛然铁青之后,乐湮突然又怕怕的了,她对霍去病身上的肃杀之意很是胆怯,瑟瑟一缩,小身板躲在了姬君漓的身后。 不仅如此,她还在姬君漓的身后小声地骂了一句:“我觉得你有点智障……” 被骂的某人原本一派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安逸,此刻猛地脸色一黑,眉心抽痛地跳了跳,便在这时,身前的霍去病也道:“阁下如此作为,看来是脑子有点不好使……” “……” 而贴近心脏的那个位置…… “鬼方印!”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坦然出手的姬君漓,起初得到它时,他以为那是个怪物,所以请了些方士来消灾,却终是徒劳无功。 眼前的这个男子,他何来的力量能捍动他体内封印已久的鬼方印? 只是电花火石的那一刹那,万物静止不复,月光洒落的每一个角落都被鬼方印的蓝芒和煞气侵染,多了几分瑰丽壮阔又令人神魂俱荡的凌厉杀意。乐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她看见霍去病的胸前悠悠地盛开了一朵冰蓝色的霜花,随着花瓣轻舒,那盈盈地光辉也次第转浓,如几点飞墨渐染的冰凌。 姬君漓只是召手召唤,一个古老质拙的符咒,借着月光与霜花印记,流水般漾过,弥漫了天和地。 蓝光之中的姬君漓,眼底一丝沉积千年的厚重深邃,不可捉摸,不可亵玩,不可靠近一分一毫,恢弘苍老,静穆如塑。 “姬氏一族的鬼方印,自此物归原主。” 溯时兴奋地大叫起来,欢欣地扑腾着那对青蓝交间的翅膀在乐湮身边转呀转的,他还想到:原来主人可以强拿的啊,早说嘛,真是浪费时间! 但是乐湮就没有溯时这样的好心情了,她想到的是,鬼方印这等上古圣物,原来竟是冰激凌他们家的?! 太匪夷所思了!太扯淡太牛逼哄哄了! 可是,有着这样强大的背景的冰激凌,她根本配不上他啊。 霍去病印玺离体,整个人仿佛脱了几层皮,除却身体一身轻之外,他现在脚步虚浮,腕力虚弱,倘使号脉,也定然是呈衰减之象。 他还要如何再写意沙场,倥偬往来?他还要如何再建功立业、庇佑百姓?他装在心底刻在灵魂深处的大汉,他又将凭着什么来报效?颓然地双膝跪地,气馁地一只手抓进了月光下闪着碎光的沙里,眼底一派绝望。 姬君漓收了印玺,便直接放入了乾坤袋中,他淡淡地看着不远处倔强的少年,只是轻声一叹,说实话,拿回家族遗失已久的东西,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何过错,当下他又负着手,对霍去病道:“赌注我收着了,赌约仍然存在,你可去了。” “还说这些,”少年孤傲的脊背映着发寒的月色,笔挺又清瘦,看得人很是心疼,“可我拿什么再回去?” “霍去病!”姬君漓的声音透着一丝长者的威严,不过倒没唬住原本应该被唬住的那个人,身后的小丫头片子被吓得往后跳了跳,惊骇地一把揪住了溯时,姬君漓不理会身后的一人一鸟,他往霍去病身前走了几步,少年只是怔了一怔,便听到那清冷之音如剑颤不休,“你彪炳千秋,功在社稷,何惧失了一个无用的印玺?我说了,赌约仍然在,如果你输了,鬼方印仍然是你的。但是,我与人做赌,还从没输过。” 霍去病讶异地仰起头来,他看着眼前之人,姬君漓的唇瓣勾了勾,淡淡道:“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这一切的一切,都指的是你,不是鬼方印。” “除非,你是真的对自己没有信心?”他皱着眉又问了一句。 “胡说!”少年猛然地笔直起身,一身劲装短衣衬得那身姿更是挺拔如剑,一抹自负狷介之笑直带上眼角,甚至多了几分跋扈似的,“本将军有绝对的信心能打赢这场仗,没有那个破印玺,本将军会创出更辉煌的功绩!” 他说着,扭过头去,又瞥了他一眼,“至于你,本将军记住你了!” “你信我的话?”姬君漓挑了眉,一双凤目眯着几分危险。 霍去病彻底甩掉了鬼方印带给他的颓丧,重又意气风发地扬眉朗声起来:“我不信你。”他与姬君漓正面相对,利刃刀锋般的笑容在他的脸上丝毫不违和,他生来便有这种骄矜与桀骜,“但我信我自己。” 说罢,他打了一个唿哨,丛林里奔出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来,他灿烂一笑,摸着马儿的鬃毛,脚下一蹬便蹿上了马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乐湮十分惊羡,少年上了马,将缰绳一提,回身对姬君漓道:“那个东西,本将军还你了,自此两不相欠!” 马头拨转,他匆匆消失在了墨色发亮的密林深处…… 乐湮见那个小瘟神终于走了,这才敢长吐出一口气来,她抱紧了怀里的溯时,低着头说道:“你说,霍去病能赢吗?” 废话!溯时表示十分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它白了乐湮一眼,哼唧地撇过了毛茸茸的脑袋。 “我觉得他能赢哎,溯时,你说对不对?” 不远处负着双手的姬君漓耳梢一动,了然地弯了薄唇。 可偏生某人打开了话匣子以后就有种收不回的趋势—— “别说,平时他总是那么骄傲自大,感觉不到什么,但只要看到他上马,你就会觉得那个小混蛋其实也是个攻无不克的大将军呢。” “那骑马握缰的样子,老帅了……” “其实要我说,他长得也不比你家主子差到哪里去,对不对?” 不堪其扰的溯时已经用翅膀掩住了耳朵…… 姬君漓眼底的自信一下裂了,他嘴角一抽,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了。怎么办,他突然有种想把霍去病揪回来再打一顿的冲动了…… 第11章 变身花痴继续坑队友 乐湮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小姑娘,当然与此同时的,她还觉得自己有这个“旺夫运”,所以她接触的人,无一不是被神女眷顾的人物。 譬如说,姬君漓以前一直在四千年历史长流中踟蹰难进,这才“跟”了她几个月啊,这第一件神器鬼方印便已经成功地找到并到了手了。 再譬如说,霍去病夏初征西,捷报频传。 十九岁的骠骑将军,于春、夏两次率兵出击占据河西(今河西走廊及湟水流域)地区浑邪王、休屠王部,歼敌4万余人。俘虏匈奴王5人及王母、单于阏氏、王子、相国、将军等120多人。汉人从前一直被动挨打,现如今这一反击,干净利索,胜得十分漂亮,武帝君心大悦。 姬君漓得知此事后,只是不可置否地哼了声,这个事确然是个十拿九稳的事,毕竟司马迁的那本“无韵之离骚”纪实性还是比较牢靠的。但是他心里仍是不痛快。 当然这种不痛快是乐湮惹出来的。自打霍去病前线大胜之后,她便整日整日地在他耳边叨念着那位将军的英明神武、作战之才,常常是脸泛红晕,一副看着十分神往且仰慕已久的羞喜模样,叫他十分恼火。 “宋夕照!”最后某人实在忍无可忍了。 最初听到“宋夕照”这个名字,乐湮其实很陌生,她以为姬君漓又不高兴了要拿别人开涮呢,于是可怜的不知道大祸临头的小丫头还手舞足蹈地继续与他欢声笑语,击掌赞叹霍去病的丰功伟绩。却不料某人连着唤了三四下之后,粗神经的丫头终是有所警觉了,她登时僵直了一副躯体,讪讪地耷拉着脑袋不言不语了。 而结果就是,小丫头被罚了一整天的饭。而姬君漓则被莫名其妙的乐湮骂了整整一天的娘。 当然这个时候,霍去病忙得不可开交,赌约这个事便被暂时搁置了。 同年秋,霍去病奉命迎接率众降汉的匈奴浑邪王,浑邪王率四万余众归汉。从此,汉朝控制了河西地区,设置凉州四郡。 匈奴果然为此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知道此事的乐湮实在太惊奇了,现在她已经不奇怪霍去病的将才了,现在的她更加想知道姬君漓的真实身份,姬君漓坐在茶楼之中,闻言只是眉梢一挑,眼光十分淡然地将她一扫,“溯时,给她把那本简体的《中华上下五千年》拿来。” 肩上的溯时不满地嘟囔着嘴:说我蠢货,主人这智商还不如我呢,让一个战国人认现代字,脑子秀逗了? 端着茶碗的姬君漓脸色黑了黑,他是故意要为难那个臭丫头片子的好吗?他就是知道她不认识字才要折磨她的好吗?他的智商就算再低也不会低到杂毛那种程度好吗? 凤凰被山鸡笑毛短,扁担被板凳嫌腰粗!姬君漓的眼眸更黑沉了些,他持碗的那只手也不见有任何动作,只是右肩微微一耸,某只素来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的杂毛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一栽不起。 乐湮得了那本书的另一版本之后,更加的愁眉不展起来,她唉声叹气地过了几个日头,这都快从玉门关到长安了,她还是郁闷不乐,逮谁都想揍一顿。 某人于是看得更加可乐,偏生又是个平素里威严惯了的丈夫男儿,素来喜怒便不太形于色,此番虽然看得十分有趣,却一直暗暗咬着牙笑,且在她面前都是一本正经地看着她为了一本书翻来覆去地跺脚骂人,绝不透露出一丝一毫他很高兴这个讯息来。 “冰激凌哥哥,我能不读这个书吗?我不读,你能不禁我的饭食吗?”乐湮已经摸准了这个男人素来不吃硬,但也许,吃软的呢?她决定好言相劝。 姬君漓以手成圈放在薄唇边咳嗽了两声,继而脸色凝重声音沉缓地说道:“这个,自然不行,你是宋玉之女,学识见地本来便应该超出一般人,你如今岂可不务正业、不学无术?业精于勤荒于嬉,你只要勤奋,那也没什么克服不了的。” 克服、克服你个头啊! 然而姬君漓到底是个“心善”的,他已经替她准备了“工具书”,就是那本文字对照书,上面的每一个简笔汉字都重新译作了楚地小篆,只不过全是打乱了,也就是说,乐湮要读懂那厚厚的一册书,她必须一个字一个字地在那本工具书里查找,然后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标注,最后再根据现代人的白话用语习惯将它理解成通顺的句子…… 丫头日日里忙着这些,自然满脸苦逼,偏生那个无良的冰激凌啊,给她规定了每日二十页,完不成就没有饭吃……她心里苦啊。 死冰激凌,臭冰激凌,一天不欺负她他就浑身起疹子是吧?是吧是吧? “是的。”身畔一道悠悠的声音,如一朵花开的柔,一缕炊烟的淡。 乐湮大惊失色,原来她竟无意识地便说出来了!捂着嘴懊恼不已,最终她心想事成地被罚了一天的饭。 而其实乐湮这么大的女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姬君漓并不舍得这就饿着了她,原本他正苦苦寻思着要如何拉下脸稍稍原谅她些,结果却教他察觉到了那一人一鸟背地里勾勾搭搭、私相授受,如此倒是饿不着了,他虽然有些不满,但也终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就算揭过去了。 随着这几日的赶路,乐湮和溯时的关系已经愈发好转了不少。背对着姬君漓时都已然可以“称兄道弟”了! 一路上偶有风波,时常小闹,马车总算是平安无虞地驶入了长安。 霍去病在得知姬君漓回长安之后,便直接遣人相邀过府一叙,姬君漓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的,自然他入长安是要毁掉这个约定的,但是一路舟车劳顿,他这个带着轻微洁癖的人甚至连个澡都来不及洗,便被人叫走了,他自然有些不满。 但是乐湮却表现得十分崇拜霍去病十分想见霍去病,那副狗腿模样叫姬君漓看在眼底自然更是不爽,他冷冷一哼,便不发一言地将这一人一鸟领进了霍府。 霍去病此次见了姬君漓则恭敬了很多,只是这一揖起身之后,那眉角的张扬得意又更重了几分,他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更加的容光焕发、精神抖擞了,更带着胜利者的几分骄矜自得。 已经眼冒红星的乐湮自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呆呆地看着似乎更加丰神俊逸、挺拔潇洒的霍去病,歪着小脑袋,小嘴唇樱桃般鲜嫩可口,当然最重要的是,在她盯着霍去病的时候,她突然舔了两下唇! 这两下直舔得姬君漓的脸色更黑了,他鼻孔里哼哧了声,倒是极为不悦的模样,霍去病对姬君漓这点心思却早已是心明如镜,他了然地一笑,促狭着又对乐湮翩翩一礼,“宋姑娘有礼。” 他、他就是故意的! 姬君漓脸色铁青,冰冷地道:“霍将军这般着急叫我们来,最好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哈哈,自然自然。”霍去病笑得好不春风得意,好不红光满面,好不幸灾乐祸!“自然还是为着赌约一事。” 姬君漓瞥了他一眼,“如你所见,是我赢了。” 霍去病微笑拂衣,“自然,只不过,现在阁下要将鬼方印就这么轻易取走,却有些麻烦了。” 第12章 霍将军要切磋切磋 他这说话的口气其实是有些恭敬的,可是连着这神态这语意看来……溯时表示不淡定了:主子,他就是欺负你啊,他就是出尔反尔啊,这不能忍啊。 然后,某人便皱了眉头了,本来他就对这个霍去病将军很不待见的,如此一闹,更加是不喜欢了,当下他藏在广袖里的手捏了捏,便生冷生冷地反问了一句:“霍将军,你的意思是,你已决意食言而肥了?” ……霍大将军很满意地点头,“也许是的。” 乐湮蹦跶出来,两步一跳跑到两人之间,这个看了两眼,那个又打量了两遭,最后她无奈地把头一偏,“唉,霍将军人中龙凤也,为个根本毫无价值的破印玺伤了心中信义,唉,很不划算那!” 她摇头晃脑老气横秋地一通指点江山,“这事姬公子毕竟占了个理,老身既算半个当事人,那也少不得要多说几句,霍将军,你这实在是太不应该了……唉,唉唉,大汉的将军,应当言出必践、言而有信啊,唉,唉唉……” 被数落的霍去病登时脸涨得通红,他自袖中伸出一指来,气恼地指着乐湮,“小丫头片子,你懂什么,你要真晓得,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若答得上来,鬼方印我自此罢手,再不掺和了便是!” 他这么豪气干云,乐湮登时又笑眯眯了,“好呀,你问!”那些个刁难人的题,向来是她用来把别人玩得滴溜溜地转,她自个儿可是半点亏亦不曾吃过呢。 而她身后的姬君漓的眼睛瞳色更幽深了。 可是乐湮弄错方向了,霍去病唇角一勾,双手一抱,扬着他那高傲又俊美夺人的头颅,哼哼道:“这姓姬的姓甚名谁,所从何来?” “我……”乐湮嘴快地憋出一个字来却又硬生生地卡壳了,是啊,她知道个鬼!小丫头脸色很难看,她无奈地往身后的姬君漓探了一眼,某人脸色如冰,一派冬日冷雪森寒之意,看得乐湮心中突突地跳了几跳,噘着嘴委屈地不说话了。 溯时想告诉她来着,它真的不想瞒着她来着,可是……啊,主人的眼神好可怕,人家吓得不要不要的,人家不敢说,丫头,对不住…… 而对面的霍去病仍旧咄咄逼人:“那么,他的身份呢,他的家人呢,他的喜好呢?” 这一通连珠炮放得乐湮瞬间就懵逼了……身份?不造。家人?继续不造。喜好呢?好像仍然不造唉。唉?他是个什么人啊,会穿越时空,会瞬间移动,会随时随便地自虚空里掏出一个东西来,看的是她看不懂的文字,懂得她要花费她最珍贵的记忆力才能体味的俚语……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哪…… 乐湮一时心乱如麻了,她不会跟了什么坏蛋吧?不不……不能吧? 她心念转了几转,恍惚地肩膀一热,有温软的手掌摁住了它,乐湮惊奇地仰着头往后一瞧,正见姬君漓冷漠的那一张面孔,墨色的瞳仁里隐约着狂风骤雨,像是要发怒的前兆,她更骇怕了,小肩膀无意识地抖了一抖,而就在她战战兢兢之时,摁住她瘦弱肩膀的姬君漓,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霍将军是想借机探到我的身世来历?” 霍去病自然晓得他把这个素来波澜不惊宠辱无惧的神秘男子惹恼了,可是他一点也不担忧着紧,自然对方的实力深不可测,甚至还有些非人的意味,真要硬拼起来,自然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但霍去病是个横行无忌的人,素来自由胡为惯了,除却在军营里还稍稍收敛点意外,其余时候皆是率性而为,譬如现在他看姬君漓不太爽,便想着先给他使点绊子,这样方才比较对得住自己。 他好整以暇地眯了眯眼,“上次吧,你拿走那个东西的时候,说什么那是你家的东西,我一直觉得那个东西除了能打仗杀敌令贩夫走卒有万夫不当之勇以外,它原身乃是个邪物。你若不说清楚了,这等东西可不能轻易拿了去,万一你要拿着它行恶作恶,那便是我霍去病的罪过了,宋姑娘,你说是吧?” 他叫她宋姑娘唉,他那么英武、那么战功赫赫的将军,居然叫她姑娘了唉,肿么破,突然觉得好幸福!本来便觉得他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的乐湮被“美色”和“虚荣心”两座大山压得节操都吐了出来,“是的是的。” 姬君漓的脸色更黑了。 霍去病见他生气,自己颇是得意,上次自个儿也是在他这里受了气的,他虽然大度不想跟黄毛丫头一般见识,但是男人之间,账要明白算! 当下,这位马背上长大的将军也翩翩作那玉公子施起礼来了,这一揖之后,他微偏着头吩咐了一声:“取剑来。” 呃?他这是要比剑?乐湮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她一脸悔恨的模样,看得溯时和姬君漓两口老血卡在胃里,搅得翻江倒海滞闷得要命!她这分明便是看不起他!看她这大悔大恸的样子!看她这捶胸顿足的样子!看她这表面上担忧难过其实早在幸灾乐祸的样子! 乐湮委屈啊,她是真的担心来着。天可怜见,她担心的是霍去病啊喂! 仆从自霍去病身后神色甚恭地捧剑而来,将两柄利刃一应交给了霍去病,自己便又匆匆退下了,霍去病摩挲着剑身看了两眼,将其中一把直接扔给姬君漓,“你不说也罢,我若能迫得你出手,便能知道一二!”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剑出鞘了! 乐湮想过霍去病无数的样子,他骑马驰骋的样子,他奋力杀敌的样子,他援弓引箭的样子,他……但是当她看到霍去病拔剑的时候,还是呆住了,好快! 快得来不及换呼吸,快得来不及退开后脚,快得剑光刺了眼睛! 姬君漓凛了心神,乐湮或许不知道,但是溯时却知道的,在这个当今绝世的武将面前,姬君漓不得不认真!而溯时更知道的是,姬君漓的武力根本不在他的剑术上,事实上,他家看似无所不能的主子,其实是个剑盲,十八样兵器,最不善的就是使剑! 溯时怪叫了几声,扑腾了翅膀要扑上去替自家主子打一架,却被乐湮揪住了两条麻杆腿儿,它眼泪汪汪地心中咆哮:猪一样的队友! 自然,乐湮观着战局,可没功夫理它。 某只神鸟悲愤地仰天长喳! 可是姬君漓,素来沉稳如山岳、止静如深水的一个人啊,在对方咄咄逼人的剑势之下,他终于也拔剑了! 霍去病这一招虽然快,但是很稀松平常,一般学过武的都知道怎么躲。这是因为,霍去病现在对姬君漓只是试探的态度,未知深浅,他不过是随便使了一招,毕竟旁边的那一人一鸟吓成了那样,他委实不好意思了,正想着,要借这一招看看姬君漓格挡的武功路数。 当然正确的情况下,无论他是举剑斜劈、闪避再右刺,或以轻功跃起袭击他的后颈迫他撤招都是可以的,以他的聪明才智,他至少能认出三十种不同的路数。 但偏就坏了,对方反掌握剑,比臂而持,不知怎么的一转,似要抢攻下摆,却又不是要注意下盘,然后“铿——”一声相击,晨钟暮鼓,石缶磬音,乐湮心中咯噔了一下,她揉了揉眼睛,想确定姬君漓是否有恙。 但事实证明,这个傻姑娘,想多了! 霍去病本来只为着试探,好不容易等来了回手,却被这一击弄得有点懵——这算什么怪招? 他武学渊源,不但自卫青处学习颇多,且关外亦不知去了多少次,也知道草原人的打法,熟悉匈奴人的套路,但是这等古怪的路数,这么……呃,恕他眼拙。 不过既然如此,也足以证明了霍去病今日的冒犯其实是对的,对方的确是个难得一遇的对手,他如今打得正酣,更不愿轻易就让他走了,且拿出十八般武艺来,好生教训他一顿才是! 一击之后,霍去病陡然变招了,不但更快、更准、更狠,而且招招致命。当然他无意于取了姬君漓的性命,他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取了姬君漓的性命,但是他的武功已经大成,出剑收招皆随心而动,也不怕有收手不及误伤人性命的情况。 “霍将军,他好厉害啊。”乐湮被那一阵一阵如大江大河、逝水东向、亘古长流的剑花晃得眼睛有点晕,她忍不住赞叹。 溯时嘟着嘴,愤愤然地撇过了头:没立场的混账丫头,它家主人也是猴赛雷的好吗?不懂就不要乱开口好吗?虽然他家主人不一定赢得了霍去病,但是你这样毫不犹豫地就夸别的男人真的好吗?什么豆蔻梢头二月初,一颗干瘪的豌豆,还开错了口儿! 第13章 此姬公非彼鸡公 溯时一到危急时刻便容易脑子短路,譬如此刻,它已浑然忘记了乐湮身上有它的一根羽毛,它所思所想,都是瞒不过如今的乐湮的。 于是小丫头的眼睛自战局上分了一丝余光出来,她冷哼着盯了盯溯时,将它抄在手中,一只藕节般的小手狂躁地就要去扯它的毛,“杂毛还嫌弃豌豆,真是稀奇得很!” ……能不提杂毛这个事么? 战况很激烈,不得不说这两人都是当世的剑术高手了,但是溯时其实很不放心,因为它家主子真的不擅长使剑啊,如果换个别的那自然不会输,现在的情况就是—— 霍去病的剑招凌厉多变,也不知怎的来了个奇袭,总之他那一把银光闪闪的一看就是绝世名剑的大保健一下架住了姬君漓的脖子,至于他那右手,却轻飘飘地垂着,像是还没来得及变招便胜负已分一样。 这个结局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乐湮楞楞地看着这一幕,是的,她可没想到原来姬君漓竟然会输!不过,霍将军是挺厉害的啦……可是,冰激凌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说败了就败了呢?这不符合他一贯的逼格高的常态啊…… 霍去病眼角飞笑,将剑撤了回来,便又很是风度翩翩地再施礼,“承让。” 这个跋扈的少年,那眼中的一丝桀骜真是看得太清晰、太刺眼、太让人把持不住地要揍人了! 但是姬君漓只是嘴角一抽,他将剑扔到地上,淡淡道:“霍将军剑术超凡,在下见教了。” 他这个话说得十分谦虚,乐湮却觉得姬君漓素来傲气,嗯,很有傲骨哪,他这般丢人丢大了,心中定然很是难过,小丫头素来心慈手软,她于是安慰地将姬君漓的肩膀一拍,劝慰道:“比武切磋嘛,自有胜负嘛,这个你其实不必伤心,我不会嘲笑你死要面子又武功烂的。” “……”姬君漓闭了闭眸,他突然想掐死这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丫头片子,也想掐死不分轻重、轻易答应了宋玉条件的愚蠢的自己! 深吸了一口气,他对霍去病道:“我今日前来,只为消了那个赌约,霍将军如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他一转身,霍去病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慢着!” 脚步顿住,他面无神情地看了眼身侧眨巴着大眼睛的乐湮,乐湮那一双瞳仁里一派蠢萌的茫然之色,就听到身后少年的声音都降到了冰点:“你的剑术,弗如我远甚,但你若欲对我不利,根本就不会有我出手的机会,对吧?” 是……是这样吗?乐湮吃了一惊,差点一脚踩空地摔在地上,错愕地瞧了眼抿着薄唇的姬君漓,他眸光潺潺如水,可是一动不动,他没有反驳唉,他竟然没有反驳唉,在对方那咄咄逼人的剑术之下,他还有何等办法能扭转败局……而且霍去病的意思是,他连出手的机会都木有! 她不想相信,肿么破? 溯时得知霍去病竟然这么有自知之明,将主子抬得这么高,这个心里别提有多亢奋有多高兴了,当下它十分欢欣雀跃地蹦跶到了主人的肩膀上,一不留神“嗷嗷”叫了两嗓子,乐湮的脸色越来越黑,最后它被“呼啦”一道掌风掀翻在地。 某只笨鸟呆呆地反应过来,乐湮指着它的尖嘴大叫:“原来是你假装有狼吓唬我的!” ……哎呀糟糕,怎么忘了这茬儿? 被吼了几通之后,溯时终于安分地拍了拍它那长满了宝贵珍惜的羽毛的翅膀子,撇着嘴一个人开始伤春悲秋了。 姬君漓没有理会闹腾的一人一鸟,倒是霍去病正在向姬君漓询问正事,被这两个不分场合不知轻重的小鬼吵得脑仁儿有点疼,姬君漓回过身,正见到黑着脸不高兴的霍去病,倒是嘴角一挑,大约觉得对方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他想着这些并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将军所言极是。” 这么爽快这么云淡风清地就承认了? 到底是小看他还是小看他,还是彻底地看不起他? 霍去病气得脑袋一歪,抱歉,他又想揍这个男人一顿了肿么破,方才就打了一架不过瘾!他要在他的那张比女人还好看的嘴巴上划拉下一道口子! 气煞我哉,是可忍孰不可忍,叔可忍婶儿也表示不淡定了! 可是这还不是更可气的,更可气的就是他明明只是谦虚地说了一句实话,给他一个台阶下,他不但轻而易举的下了这个台,还过河拆桥地反倒嫌弃起来了,“霍将军,你不是我的对手。” 听听!听听!霍去病心高气傲,何曾被人如此轻蔑的指着鼻子说话过?哼,这当口霍去病不反击不回嘴不行了,“那依着你的意思,你想做这个将军?”看你有米有这个能耐! 姬君漓知道少年人血气方刚爱冲动,他根本不予计较,“论行军打仗我自是不如你,但是我的族人个个都是术数的爱好者,对付一般常人自然不需费什么力气。霍将军,你想知道的,我现在透露给你了。” “什么?”霍去病想骂他,这是个什么鬼,他一点没听明白,再看乐湮,也是一脸茫然要骂娘的节奏,他疑惑不解,猛地又想起一事来,“等等,你说你姓姬?” “诚不相欺。”姬君漓微微颔首,“在下的确姓姬。” 《国语·晋语》载:昔少典,取于有蟜氏,生黄帝,黄帝以姬水成,成而异德,故黄帝为姬。所以人文始祖黄帝,是他的祖先。 而司马迁那篇《史记·五帝本纪》中说:“黄帝二十五子,其得姓者十四人。”《史记·三代世表》则又有记载:尧立后稷以为大农,姓之曰姬氏。后稷承继姬姓,是周朝的始祖,周初周天子姬发大封诸侯时,姬姓国有五十又三,当时可以说遍地姓姬。 而在霍去病的印象之中,它应当算作天下最尊崇最显赫的贵姓! 也就是说,这个姬姓男子,他的身世来历远不可揣度,难以捉摸。 或许霍去病的感觉还是最深刻的,感觉最深刻的应该是乐湮!她当日知道姬君漓的姓氏之时,一来是觉得他既然不愿透露名字,那这个姓氏也极有可能是假的,二来,也许她理解错了,所谓“姬”与“鸡”,都是一个音…… 可是她出身战国! 在那个春秋战国时代,遍地都是姬姓国,便是在她的记忆之中,也还有燕国、魏国是姓姬的,那是华夏大地之上最古老的姓氏之一,它本身就是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符号! 所以此时,回过味来的丫头彻底地愣住了。 姬君漓终于在丫头片子面前扬眉吐气了一回,总之,他现在十分满意,眯着眼睛点了点头,“霍将军,我来,是因为要寻找鬼方印,现在,你可信了?” 第14章 好的就是这口儿 “如你所说,黄帝……”霍去病皱着眉看着姬君漓,是的,他现在有些傻。 真个论起来,大汉的高祖草根起家,斩白蛇起义而至如今,刘氏一门虽然坐稳了皇位,可是祖上的牌位论其辉煌显盛,那是远远不如统御了天下千年的姬氏一族。 所以霍去病现在,他问得甚至是有点小心的,当然,还透着一点试探的。 姬君漓今日借着身份大大显摆了一回,照理说是应该觉得扬眉吐气,尤其是在乐湮面前更应该是有土地改革的自豪感的,可是不一样,祖上毕竟是祖上,他自然不希望一辈子活在先辈的荫庇之中,所以除却族人切切叮嘱了不能泄露身份之外,这也是他迟迟不肯向乐湮透露的一个重要原因。 虽然霍去病这番问得直接,他却最终答得很委婉,“确有一丝血脉相系。” “嘭——”一直没注意身后,那个素日里黑心肝爱打击人的笨丫头,终于成功厥过去一回。 溯时哪里顶得住这么大一个丫头片子,大肚子都快被压扁了,还悲催地探出脑袋来,渣渣地悲愤直叫。 姬君漓将丫头自地上拉起来,伸手一抄将她扯进怀里,丫头闭着眼睛一脸懵逼,真是,连昏睡过去都这么可爱……某人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唇畔的那抹笑纹有多大,已经完全超出了平日里族中约定俗成的微笑弧度。 霍去病嘴角一撇,看着姬君漓那副“花痴”样,他表示,毕竟英雄难过美人关,姬君漓他便是再厉害,也还不是栽在了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手里?还是一个长得不怎么样、发育不怎么样,浑身上下几乎看不到优点的小丫头…… 明明人家还那么小,禽兽啊…… 咳嗽了两声,霍去病将自己的衣冠无意一整,便扯着嗓子道:“鬼方印这个东西,其实本将军未必真个就稀罕了,说起来,这也是你们的不是,若真是自己族中的圣物,那便该看紧了才是,岂能由着它四处沦落,蒙尘扬灰?” 这话虽说得不好听,但道理委实不错,姬君漓将乐湮的腰肢搂着,沉吟了片刻,道:“霍将军,不妨,说说你的事?” “我?”霍去病反问了这么一句,确认对方确实是这么说的之后,他将宝剑举起搁在右肩之上,“我自小就跟着我舅舅学习骑射之术,每天闲暇之时,最多读几卷兵书而已,我生命之中最大的意外,便是机缘巧合遇到了这个劳什子鬼方印,可以说,这东西成就了我,也限制了我。” 听到这儿,姬君漓挑了眉梢,表情十足的耐人寻味。 当然,此刻那个被压得差点变成了羽毛炒肉泥的溯时已经将自己的屁股都快揉掉了,最后发现翅膀子其实木有什么用,他老人家慢吞吞地吐槽了一声,然后一跳脚飞上了姬君漓的右肩。 它这神姿倨傲的模样,倒和霍去病肩上那柄神光闪闪的大保健一样傲气。 霍去病哼了声,冷眼看着溯时在这儿装逼,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将大保健拿下来,对姬君漓道:“我十七岁的时候,不晓得中了什么邪,跟着舅父出去狩猎,却狩到了一头梅花鹿,那只羽箭不偏不倚地正巧射中了梅花鹿的心脏……我只看到蓝光在鹿身上闪了闪,倒头便人事不省了……” 这个故事不算什么新奇故事,姬君漓听了却是想到:原来如此,难怪我一直苦索鬼方印不成,原来竟是在活物体内。 “本将军那时候清醒之后便觉得身体里多了个异物,像是凭空多了某种不知名的力量,几个老眼昏花的御医看了都说无事,最终却还是舅父不晓得在哪里找到了一本古籍,告诉我这个东西可能是鬼方印。得了它便能征善战,我自然依着舅父的话不再与那个破东西为难,却也听了他的话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 “十七岁的时候,本将军确实打赢了一场战来着,我觉得那破印玺还是有点用处的,但是,我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将军,我有我自己的真才实学,又何必依着它生存?你的话,点醒了我。” 听到这里,姬君漓满意地一笑。 “所以,把那个破东西还给你,本将军并不介意。相反的,本将军其实是十分感激你的。” 霍去病拧着眉头,事实上,他是一边哼哼,一边说着这些话的,姬君漓的眼神里已经有了几许赞许称道的意思,当然梅花鹿被霍去病射中这都是命里劫缘,可它偏偏摊上了一个本来不需要它便能建功立业的将军。说来,倒也是命里稀奇。 最后,姬君漓是将乐湮打横抱着出霍府的。 他自己带着一人一鸟在客栈预备了两间客房,姬君漓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把自己的皮都洗掉了一层…… 迷迷糊糊的乐湮睡到一半突然醒了,夜里有点凉意,她将轻薄的被子往上拉了拉,朦胧之中仿佛看到一张长得极俊极俊的脸,那个人眼底的温柔似一盏杯中的星光,满溢出柔情万状…… 姬君漓回到自己的客房时,唇畔的笑意还未散去,推门而入,窗口的溯时瞥了眼自己重色轻仆的主人,心中直是想到:主人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以前那么多漂亮女人扑上来都能无动于衷,我还真以为你是那坐怀不乱的唐僧呢,岂知原来竟好的是这一口! 闻言,姬君漓的好心情也是半分没被破坏,他淡淡地拂袖行至榻边,不扭头地说道:“我觉得你的这个主意很不错,你再说一句,我直接把你安排到玄奘取经的路上,你俩做个伴去!” ……它就随口那么一说,主人也值得这么反唇相讥吗? 啊啊啊,那小丫头片子都成了主人的禁脔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最近乐湮看《中华上下五千年》看得入了迷,因为这时候她已经看到西汉了! 是的,前边的那几千年史料不丰,记载也很少,她看得很快,纯属当故事看了,可是现在她已经看到了霍去病,看到了霍去病刚打完的这场战役,原来一切都在书里记载了的! 小姑娘津津有味地捧了香茗一边看一边喝,倒是不知不觉又看了一些,直到看到霍去病英年早逝的那一章,乐湮的眼眶红了…… 为什么啊,她刚刚才把霍去病当朋友的,他……他怎么竟然这么命不好?! 姬君漓推门进来的时候,乐湮小小的一个身子正趴在案上嘤嘤地哭,肩膀一抽一抽地抖,好生堪怜的模样。他心神一凛,慢慢地走过去,乐湮知道他来了,小声的哭也突然变成了嚎啕大哭! 这又是谁惹了她了? 姬君漓的性格脾气都被这个黄毛丫头磨得差不多了,当下他按捺住心中的焦躁,决意好好地在安慰乐湮一番,岂料这才刚走近了两步,她突然起身,红着眼睛瞪着姬君漓,再然后,一本书猛地飞了过来! 第15章 乐湮的反击 如果她只是与他闹着玩的话,这倒也还罢了,左右他现在在她面前,也剩了没多少威严了,偏生这丫头片子看他的目光里,还有一点藏得不深的恨意。 就是这一抹恨意,素来沉稳如山凝岳峙的姬君漓,他的心竟然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抿着唇,他长吐出一口浊气来,皱着眉也不过去了,“你这又是发什么疯?” “你是个恶人!”乐湮气苦,眼眶儿都红了两圈,“你给我的这本书也是本不好的书!” 想是看到了什么悲伤的故事,姬君漓觉得中华五千年,发生了太多遗憾的事,或失之巧然,或失之必然,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乐湮看到一些遗憾的不完满的事情,难免会比较愤怒不甘,但是这个情况却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怎么了?” 窗外的紫薇花树一树婆娑的绿影晃在闪着银光的帘上,摇得乐湮眼底的晶莹更是深厚欲滴,姬君漓从未见过这样的乐湮,他有些呆怔。乐湮嘟着嘴不看他,将平日里写字列纲要的狼毫差点掰断了,“你为什么要让霍去病死?” 原来是为了他…… 不可否认,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姬君漓整个心都酸酸涨涨的,他拧紧了修眉,这时候不火大也火大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以为那本书是我编的,我让谁死谁就得死?” “不是吗?”乐湮哭花了一张俏脸,“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都可以穿越时空了,编个奇奇怪怪的书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简直……简直就是无理取闹!姬君漓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被气炸了,怎么会有这种蛮不讲理的人! 可那丫头片子不是最寡情最心肝黑的吗,她竟然为了霍去病冤枉他! “那不是我编的,那本书只是……给你看看,让你了解一些后世之事罢了。”姬君漓有些佩服自己现在还能保持这等好脾气。总之他自认为这个话说得很是和颜悦色。 乐湮鼓着腮帮子不看他,且不说她一个字都不信,便是信了……“若不是你拿走了鬼方印,他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地就死了?” 姬君漓无奈。他到底要怎样和一个十三岁的黄毛丫头解释宿命这个事?无法解释,无从解释…… 拿回鬼方印,他自认为自己并没有错,他早知结局,只是无法改变,只能由着历史车轮循着它原本的轨迹去行进。 所以乐湮的这个问题,他真的是没法回答,可是他也清楚地感觉到了,眼前的丫头其实也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勇敢,他从不听她提起父母,原来不是不在意,而是太在意,她只有十三岁,还参不透生死,看不破离别。 …… 溯时带着一身威武不能屈的傲骨,将自己的主人好好地嘲讽了一番:主人,我就知道那丫头麻烦得很,你还偏不信,这下可好了吧,你这真是自讨没趣嘛。 某人冷冷地一哼,溯时便闭了嘴哼哼唧唧地不再说话了。 第二日,姬君漓收到了一封来自大将军府的信函,邀请他和乐湮做客。 这倒真是奇也怪哉,子不语怪力乱神哉,好端端的何至于招惹了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卫青? 脚趾头也想得到,那个年纪轻轻的小侯爷果然不按套路出牌……依着他那乖张冷傲偏又事事以大汉为先的性子,他不会是想留下姬君漓为汉武帝刘彻效力吧? 光是有了这么个不成气候的想法,姬君漓就觉得脑仁儿又有点疼了,若是闲得慌了,留在西汉耽搁点时日倒也不是不可,重点是,除了鬼方印,他还有七件圣物要寻回,岂可白白地蹉跎了时日? 溯时有言:咱的青春可是很值钱的好不? 现在已经得了鬼方印,姬君漓其实是可以一走了之的,他同溯时把这个想法说了一说,溯时觉得主子的话很有道理,毕竟不是游山玩水的,到底汉朝的山水与后世也没什么不同,现在捅了篓子惹了麻烦,不走,难道留下来挨宰啊? 这很显然是个不现实的事情。溯时它老人家虽然惯爱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嘴上拔毛,但也是个嫌麻烦的主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姬君漓只是提了这么一下,它便一派老神在在地回道:主人,你不必再说了,你要溯时鞍前还是马后,你说个话就是了,宝宝心里不苦。 它其实乐呵着巴不得这样呢,噢,我那遥远的二十一世纪,你可还在那儿等我?噢,噢噢,一江秋水为你忘穿,千载时光为你横溯,噢,噢噢,两行彻骨相思泪,至今始流到腮边…… “不许!” 门“嘭——”的一声被人踢开了,溯时的下巴僵住了,天,那个丫头片子菠菜吃得不少啊! 姬君漓看到乐湮身姿凛然地站在门口,倒也罢了,怎么的那脸上的神情,竟像是要大义灭亲的节奏?不知不觉的,姬君漓的脸又黑了一黑。 “你要干什么?” 乐湮几步跨进房间里,尽管这个时代还是要守着男女之大防,但是在乐湮眼底,那全都是狗屁,楚人浪漫奔放,骨子里本就带着三分野性,这等俗世小节对一个小丫头来说更加不是个事儿。 而她跨进这个房间做得第一件事就是当着姬君漓的面,将那本她后来愤愤然拾回去的《中华上下五千年》搬出来,然后,一张纸一张纸地在他面前撕了起来! 溯时已然是目瞪口呆。 它傻不兮兮地去瞅自家主子,那脸色的确与包黑炭头有得一拼哪,这有多少年没见过主人生这么大的气了?一时之间,溯时竟然又起了些边边角角的心思,你撕啊,你撕啊,主人就要大发神威啦,哇咔咔咔—— 咦,主人你为什么不动了?你就这么傻不兮兮地看着她撕那本十分名贵的书?你就这么忍气吞声看着别人在你面前嚣张跋扈?天,你怎么变得我都不认识了呢? 不要这样! 炸毛吧,兄弟! 乐湮撕书撕得正带劲儿,“撕拉撕拉”几声,散了满地碎屑,她的眼底还充满了恨意……到底是谁该生气啊,她撕书还撕出理儿来了是吧? 姬君漓的眉心跳了两跳,在乐湮那一阵鼓捣声中,他疲惫地一声叹,“你到底要做什么?”此时他已经坐不住了,他想自毡上起来,可是他的腿在发抖,哪怕是跪直了身体,他现在也根本做不到。 眼睁睁的看着碎屑满房间飘舞,那个决绝的小丫头,她就娉娉袅袅地立在一片雪白之中,孤傲又冷淡,姬君漓从不知道何谓畏惧,何谓胆怯,可是此刻,他竟然有些怕,他害怕她这种决然的姿态,他害怕她说:“你伤害他,我再也不要你做朋友了!” 乐湮觉得东西撕得差不多了,将那残本来来回回地又翻了几十张,最后确定这个东西已经没用了之后,她十分无所谓将它往姬君漓的案头一扔,继而耸了耸肩。 “行了,这个折磨人的玩意已经被我毁尸灭迹了,以后想读也没得读喽!” 姬君漓的脸色更黑了。 敢情她来这儿一通示威逼得他忍气吞声一言不发,就是为的这个?她不想读书了? 真是……头痛啊。 乐湮今日“大发淫威”,狠狠地将姬君漓吓了一下,此刻竟是十足的得意洋洋,她拍了拍方才“杀生”的那双手,满意地笑眯眯地说道:“大将军不是找吗,我们出发吧。” 溯时哑然,它不由自主地就往自己主人——最高决策人看去。 它家那个俊美不凡的主人终于恢复了好脸色,只是握着酒器的手紧了紧,“好。” 喂喂喂!你这样朝令夕改、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啊呸,你这样出尔反尔,你小心上行下效噢!你要知道,我的学习能力是很强的噢! 某主人淡淡地瞥了它一眼,且很随便很轻易地便将溯时钉在了六字耻辱柱之上——“贼心大,贼胆小。” …… 第16章 抬起下巴做人 落日夕晖,橙光如璧,古老神秘的长安城此刻多了几分垂暮之色,深巷子里传出几分狗吠之音,然后车马辚辚,不疾不徐地停在了卫青的宅邸。 卫青如今官位甚大,可是这房室却偏偏不甚恢宏,看得出俭朴气象,乐湮两步跳下马车,然后对着姬君漓嘻嘻笑道:“嘿嘿,冰激凌哥哥,你说等下大将军会不会用好吃的好喝的招待我们啊?” 某人见她笑眯眯的,一张已经开始出落得俏生生的笑脸荡着几许盈盈的暖意,他忍不住勾了勾唇,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一些:“自然有的。” 说罢,姬君漓施施然地下了车,肩膀上的溯时尖嘴儿一翘:主人,你可真是天真那,那丫头分明就是想灌醉你,叫你酒后吐真言! 乐湮没有听到溯时这个坑队友的话,因为她已经一步三跳地先入府去了。 倒是姬君漓闻言,眉梢一挑,声音里透着淡淡的不悦:“你又知道了?” 溯时猛地翅膀一撂,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哭诉起来:自然,丫头现在特别想知道你的名字呢,她私底下对我一番严刑催逼……主人,你说她哪里找来的海东青,一见面就要啄光我的毛…… 见姬君漓的脸色黑了黑,它立刻挺胸肃立,坚定地表示:主人你放心哦,我绝对没有透露出去,我真的绝对绝对没有出卖你的意思! 无力与它纠缠的姬君漓将额角揉了揉,他有些沉怒地、恨铁不成钢地、声音底底地说道:“如此无用,竟被只凡鸟骇得这样?” ……你不是说人家是只杂毛的吗?溯时心里委屈。 进了卫府,乐湮已经被大将军卫青安排了席位坐下了,园子里松柏滴翠,泼墨深浅,卫青笑意朗朗的,对乐湮这个小丫头片子也十分客气,霍去病坐在下首,捧着酒樽喝了点淡酒,面对乐湮时不时偷飘过来的目光,他感到很是得意。 是的,是得意。当然他可不会对那个干瘪的丫头起了什么歹心,毕竟谁也不会是那个饥不择食、宁滥勿缺的姬君漓,他之所以得意,便是因为姬君漓那样看重喜欢乐湮,而丫头片子却似乎对他更上心哪。一想到那个总是稳重如山比他舅父还要严谨深沉的一个人,因为他脸色难看大失风度……真是怎么想怎么开心! 喜滋滋的少年因为唇畔透着三分掩饰不住的薄笑显得更是清贵无双、俊美出尘,饶是见惯了姬君漓美色的乐湮,也禁不住眼底冒起了红心泡泡。 所以姬君漓自院子里绕来绕去之后,分开一树碧叶,瞧见的第一眼便是乐湮那痴迷地盯着霍去病的眼神。 那呆傻专注的目光,真是忒也可气! 那双手捂脸的傻样,更是忒也可恨! 不知不觉之间,姬君漓在面对卫青的第一眼,便做出了一个难看的脸色,他咬了咬牙。溯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姬君漓收回目光,对着正襟端坐含笑探视而来的卫青拱手作揖,“见过大将军。” 瞧瞧,又来那一套了! 乐湮撇了撇嘴,她不明白姬君漓为什么对卫青客客气气的,对旁的人包括霍去病,说话也一直客客气气的,可是对她就那么恶劣呢?真要是脱了衣服打屁股,她都能忍,可是叫她看那些完全不知所云的文字,和看不了还要饿她饭,这个绝对不、能、忍! 哼,你不是不让我吃么?我吃、我吃、我吃吃吃!乐湮抓起碗里的鸡腿儿大口咬了下去,津津得意地吃了满嘴的油,姬君漓脸色有些难看,他自动过滤掉了某个在人家家里做客却还如此放肆不羁的乐湮,在卫青一声“请入座”之后,他行至乐湮身边挨着她坐着了。 卫青依着霍去病之言,首先将姬君漓打量了几遭,满意地点了点头,邀杯而饮。 这眼神儿……溯时忍不住心里吐槽了一句:怎么竟像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呢? “闭嘴!”姬君漓低声斥责。 喂喂,主人,人家是心里活动好吗,人家没有动嘴好吗?人家的嘴,吃饭永远比说话重要好吗? 霍去病一直笑吟吟地看着姬君漓,乐湮傻了吧唧地看了他几眼之后,他也适时地照顾一下她,风度翩然地对着小丫头颔首浅笑,这一张俊脸再配以这样煌煌如灿日的笑容,更是出尘不凡,那双眸子潋滟着淡淡温情,看得乐湮心跳漏了一拍。 居然啊居然……乐湮以为自己除了姬君漓以外是不会再欣赏美男了的,可是,可是她不能撒谎啊,她真的很喜欢霍去病……的这张脸啊…… 农村人的一大特点:无拘束,我要如何便如何,山沟沟是我的,水花花是我的,米有猴子,我是大王。那自然是想看什么便看什么,喜欢什么便追逐什么,乐湮现在对这张脸着迷了,她先看够了再说。 姬君漓的脸色越来越暗,他分明就在乐湮的身边,可是她一直紧盯着别的男人到底是几个意思?姓霍的小子确实有几分姿色,可是能比得上他吗?啊?能比得上他吗?他们的氏族本来便是个美男扎堆的锁在,而姬君漓本人更是美男之中的佼佼者,用他们那儿花痴的话说,就是“渺渺不得见其形也,惊鸿也,海出明珠,山升皎月”。真该叫那小丫头片子听一听,这是多么高的评价! 他真是气得心肝脾肺肾兼着脑仁儿一起在疼,溯时看得……肿么破,它竟然想笑唉,它竟然第一次觉得——主人啊,你也有今日!它竟然想不顾一切地哈哈大笑唉,它竟然…… “啪——”某只怪鸟一飞冲天,眼冒金星。 姬君漓淡淡地收回手,就着酒水浇了点愁,然后他恢复淡漠的神情,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不过肩膀上少了一只聒噪的笨鸟而已。 卫青早前便注意到了溯时的存在,一直觉得这只鸟比一般凡品很是不同,他有些发愣地看着这一幕,这只鸟儿竟然飞得比鹰还要高!虽是借着姬君漓的势,可是这个高度……寻常的鹦哥翠鸟,应该达不到吧? 对此,卫将军惊疑地右手指了指天上那只嘶鸣怪叫的鸟儿,“这是……” 语未竟,便是与霍去病一道都是一惊,只不过霍去病的惊讶声稍稍小些,远不到见多识广的卫大将军那般瞠目结舌的程度,这声音,竟如凤鸣! 拂袖一笑,姬君漓不言不语。 《山海经山经》卷二记载: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三危之山,三青鸟居之。 别看他虽然平日里唤着溯时一口一个“杂毛”的,便是杂交品种,那也是杂的东方青鸾的基因啊。只不过某只笨鸟平日里实在太过高看自己属于青鸾的那一半基因,成日里沾沾自喜地吹嘘,他是为了打击它叫它知道天高地厚才故意叫它“杂毛”的。 事实上,那只笨鸟的来历很不凡呢。 第17章 要走的前夕 溯时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于是高高兴兴地在天空盘旋起来,扑扇着它那对青蓝色的翅膀穿云引风,仿佛它这翅膀子一招,底下万丛林木都会为之一振的模样。 在场的只有姬君漓一直神色淡淡,几分浅笑,乐湮眼巴巴地看着今日大展身手的溯时,忍不住暗暗叫了一声:“雾草!” 卫青突然明白了,怪不得霍去病一直说要将这个身份来历不凡的男子留下来,原来竟是如此。他沉着下来,一拂眼睑,将酒水一饮而尽,然后最后的那丝惊愕也消失无形,“阁下的这只神鸟果然厉害。” 乐湮白了欢腾不休的溯时一眼,心中想着:这货不就是会飞么,小野鸡,小斑鸠,小麻雀,哪个不会飞了?癞虾蟆还会跳一跳呢。 姬君漓回了一杯水酒,眉梢吊着一弯迷蒙烟霭,“将军谬赞了,它不过是生得离奇了些罢了,真个要论起来,还打不过一只翠鸟。” “哦。”这天下之事无奇不有,卫青一捋胡须,点了点头。 …… 最后的情况是什么样呢? 在姬君漓说了那么一句话之后,转眼间一只黄鹂鸟便迎着溯时飞过去了,两只菜鸟登时战作了一团。 蠢萌的溯时还没想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被攻击了,它正想要施展一番拳脚,忽然主人给它传音入密了。哇什么鬼,主人你真的要我输吗?我今日要是故意输给了一只小狗腿子,那本溯时大人往后的面子往哪搁?主人你的面子又往哪搁? 遂不答应。 某只笨鸟越战越勇,又愚笨的喳喳几声怪叫,底下习惯了干架的霍去病看得津津有味,,一面剥着橘子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局,卫青虽然惊奇,但面上仍作稳定。 当然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注意到姬君漓的。他皱了皱眉,手里已经扣了一根银针。非是他不念主仆之情狠心太过,实在这只笨鸟时常不听指挥。昔日老族长将这只笨鸟亲手交与他之时,语重心长地说道:“此鸟劣性难驯,日后它跟了你,爱贪玩,抽之!不听话,揍之!对主人撒谎,拔毛之!以上兼有,那就用针扎之!扎之!扎残之!” 那时他接过雏鸟,虎躯一震。 事实上,他自认为自己已经是个很有爱心很仁慈的主人了,因此这么一根银针飞出去,对着溯时的翅膀子咔叽一下扎了进去。 “啊哟!”某只笨鸟被刺痛得毫无战斗力,紧跟着黄鹂妹妹“吧唧”一大耳刮子,溯时登时栽落下来。 姬君漓很从容地将它抱进怀里,然后不着痕迹地将它身体里的针用磁石吸了出来,溯时委屈地包一包泪:主人,人家好痛,好痛,痛死了!你欺负人家! 姬君漓吓得一抖,这便将它扔到了地上。 被摔了一个屁股墩儿还要忍气吞声,溯时:我忍,我忍,我忍忍忍!主人,你的法西斯道路不长久了! 又一根银针飞进去了…… 霍去病仿佛看到溯时眼泪汪汪的,真稀奇,难道鸟儿还能哭出来不成?不过……他瞟了眼姬君漓,似乎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吧? 于是乎,姬君漓客客气气地将那只黄鹂鸟召回来,将它捧住交到卫大将军的手上,“大将军,很显然这只鸟的战斗力更猛。实不相瞒,这只也是我家养的灵雀,经过了特殊训练的,在战场上,其实比海东青管用。” 然后,轻轻松松地给溯时解围了。 回去的时候,乐湮在动荡的马车里,眨巴眨巴着眼睛,最后有点想不通:“那只鸟真是你养的?”从乾坤袋里突然变出来一只鸟,这个她不稀奇。 姬君漓淡淡地回了句:“那还有假?” “那你为什么不把溯时送出去呢?”一般人会想着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是乐湮毕竟不是一般人,“我觉得溯时这只废柴没有黄鹂好用啊。” 说谁是废柴,你说谁是废柴?! 揉着屁股的溯时对乐湮怒目而视,一人一鸟又开始循环往复地大眼瞪小眼起来了。 今日溯时是吃了大亏的,主人的第二针直接扎进它的屁股了好么?都说屁股皮糙肉厚,但是,它是一只鸟啊,它的屁股上都是毛……哪有什么肉? 主人,呜呜呜呜,你要赔偿我。 姬君漓挑了眉梢,瞥了满脸怨念的溯时一眼:“我今日为了你损失了一员爱将,你竟还有脸找我要赔偿?” ……溯时:我竟无言以对。 回去以后,它便扑棱着翅膀子警告乐湮:你以后离我家主人远一点! 乐湮不明白它抽什么风,无辜地看着它道:“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居然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就因为跟着你,主人最近愈发不要脸了! 乐湮耸了耸肩膀,“你家主人不是一直都很不要脸吗?” …… 溯时返回去向着姬君漓告了一状。溯时与姬君漓心意相通,所以他很快便能确认了这只鸟所言不假,那个丫头确实说自己不要脸来着。 乐湮被饿了一天的饭。 幸灾乐祸的溯时差点被她拿去打了牙祭…… 星光灿烂的午夜,萧疏的黄叶丛林之中,姬君漓手心一划,整个山头的荼蘼花复苏醒来,宛如漫天烟火,璀璨成片,惊诧艳羡世人。在这一树树烟岚云霞之中,粉色罗群的少女与流萤穿花往来,他看着那穿梭于花间的少女,就像看着他们在时空隧道之中的模样。 也是这般畅然和乐的。姬君漓的心尖暖暖的一酸。 同样是无父无母,他分明还有族人,为何却如此孤单?而他认识的这个少女,身世比她更流离坎坷,他是父母双亡,而她却直接被生父所弃……那明亮的眼眸澄澈得如一溪云,一壶酒,一径花深,岂能不被乱了心意? 他摇头苦笑:真没想到啊,他的初恋,竟然栽在了一个小丫头的身上。虽然她这般年纪嫁人的也有了,可是他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人,这算是——恋童癖? 乐湮跑了一阵,香汗淋漓,娇喘吁吁,她笑得如斯灿烂,比这漫山遍野的荼蘼花和萤火虫还要绚烂,还要让人着迷,他的视线里,便只剩下了她一人。 “冰激凌哥哥,来,一起玩!” 他的唇畔浅浅地拈着一分笑,将她额尖的汗珠轻轻一拂,“别跑了,看你这样大汗淋漓的。” 今天,是乐湮的生辰。 他动用了姬氏族人的造物回溯之能,才能让这里重聚春夏两景,但这违背了天地自然法则,是极损耗修为的一种古老秘术。 姬君漓的脸色现在有点苍白。 他虚弱地闭了闭眸,乐湮终于察觉不对,“你怎么啦,我扶你到那边休息一下!” 小山包之上一株繁盛的荼蘼开得绰约纷纷,馥郁的花香袅袅沉沉,他散着一头浓黑的发,眼底有些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柔情。乐湮是个咋呼的小姑娘,这个年纪本来正是个情窦初开的光景,可是她娘死得早,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心动是个什么滋味,男人看自己的表情又代表着什么意思。 迷糊地将他扶着坐下,落英缤纷如雪,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乐湮的眼眶在渐渐被染红,渐染出几分桃花般的灼灼妖娆来。 愣了愣。原来,她到底是宋玉之女。 “冰激凌哥哥,我们要走了吗?” “嗯。” 第18章 时空跳转 姬君漓眼底的星光深邃如海,原本无可见其发端,其终极,乐湮捂着他冰冷的指尖,怎么捂都捂不热,她有些担忧,“冰激凌哥哥,我们下一目标,是哪儿啊?如果太远的话,就多歇一歇……” 这小丫头片子难得这般在意他,姬君漓弯了薄唇笑了笑,“去东汉。” 哦,那不太远啊。 乐湮心下忖度着,觉得这个可行,笑靥重现于脸颊,这么些日子,她似乎更美了一点,唇红齿白,肌肤也渐渐闪出几抹白瓷般柔嫩的光华来,最美不过这双眼睛,全然是与宋玉同出一脉,霞飞烟绕,已可见日后张开了那桃之夭夭的娇媚华美。 看着看着,姬君漓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这般认真仔细地看过他,那一张荼蘼花簇之中的俏脸如此明媚,比春光还要明媚,他若仔细看了,怎么可能时至如今方才动心? 一时之间,姬君漓的嗓子有点咽干。 乐湮万分惊奇地看见素来沉稳如岳的姬君漓红了整张俊脸,连同耳根也烧得炽烈滚烫,以为他这是受了什么重创,当下呜呜地哭出来,“冰激凌哥哥,你……你……” 他怎么了呢?姬君漓有些惊奇地微微睁大了眼。 “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就在姬君漓脸一黑之后,小丫头实在词穷,她哽咽半天,最后斩钉截铁地说道,“你死,我和溯时私奔去!” “你敢!”姬君漓要暴走了。 ……和溯时、一只笨鸟,私奔?亏她想得出来! 冉冉花落,簌簌如雪。姬君漓的脸色映在花色之上,月色之中,越来越黑得发亮,右手指尖早已扣住的一支玉钗突然又摁住压了回去。 算了,她还小。姬君漓这样跟自己说。 …… 翌日,姬君漓已经准备好了离去之事,收到了霍去病的一封信函。 不过几句之言而已,霍去病到底是个君子,也不会强人所难,更何况,他还有自知之明,知道根本留不住姬君漓,所以这信中,说得寥寥,只是道别。 另外,就曾经差点斩了乐湮之事,某人谈起来之时仍然得意洋洋的:“哎呀呀,当日本将军便知道那笨丫头不可能一个人来办这件事,果不其然,是有‘帮凶’的,只可惜这个帮凶太蠢,亦或关心则乱,竟然这么轻易就现身了?” 姬君漓已经暗暗开始磨牙了。 这信中,霍去病还说:“当然,本将军可不愿意承认自己唯一的对手是个傻得,但是……本将军那时候便看出来了,你喜欢她。啧啧,真是不知羞啊……” 即便不见面,姬君漓还是可以想到那个少年飞扬跋扈的笑容,他一定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眉眼弯弯的模样,旭日煌煌,炽烈如骄阳。 最终的最终,姬君漓一声叹息,暗暗道了一声:“别了。”霍去病。 …… 其实姬君漓的穿越工具非常简单,简直是空前简单,只不过拿着一个月光宝盒念两句“菠萝菠萝蜜”……当然以上纯属恶搞。 强大的姬君漓不需要念什么菠萝菠萝蜜。 所谓穿越道具,它其实是跟通体盈盈滴翠的碧竹箫,吹一曲《相思渡》便行了,姬君漓原本有两根这种碧竹箫,但是溯时是只鸟,吹个口琴都成困难,自然箫拿给它那也是暴殄天物。自打乐湮跟了姬君漓之后,这支箫便是乐湮放在乾坤袋里贴身携带的圣物了。 楚人本来善于歌舞,但乐湮这种人,能会个下里巴人之流的就不错了,阳春白雪那等东西不是她刻意肖想的,终归她的一曲《相思渡》学得很吃力。 所谓天才也有软肋,乐湮虽然继承了她阿爹的才智,但在音律一道却着实不甚通,还不容易才能勉强吹出半句来,还是曲不成曲,掉不成调。溯时为此公然地嘲笑她:比我的狼嚎还难听! “……”乐湮心已死…… 那得是有多难听! 溯时却不同,它尖嘴猴腮……呸,他毛脸雷公嘴……啊再呸,总之,他那副嘴脸先天不良于吹琴奏乐,他的穿越工具有点诡异。 一个哈利波特式小披风,咒语曰:香蕉苹果梨! ……果然与菠萝菠萝蜜有异曲同工之妙…… 乐湮鄙夷地看着披着黑斗篷洋洋吹嘘的溯时,不咸不淡地嘲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只耗子。” 溯时自尊心受挫,它决定去主人那里找找安慰,岂料它家主人如今已经完全被那丫头迷住了,溯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完,姬君漓作安慰状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笑得好不温柔! “我觉得你就需要找一个像丫头那么实诚的朋友。” ……再也没有人权,啊呸,没有鸟权了。 溯时想离家出走。 …… 东汉是个治学礼仪皆严谨雍容的时代,时人,上至钟鸣鼎食之天子,下到箪食壶浆之平民,都十分崇尚汉法儒学。有礼仪之大,谓之夏,有衣冠之美,谓之华。而在东汉这里,似乎“华”与“夏”都得到了极妥当的安放。 乐湮喜欢两汉的服饰,准备了好几套揣在乾坤袋里了,即便姬君漓告诉她日后还会有更多衣冠要她见识,她却嚷嚷叫不,一定要这几件都带走。 此处,是公元47年,史上东汉建武二十三年。 东汉的一切与西汉又有着一些不一样,乐湮乐不颠颠地在洛阳赏了三日的景,一日看尽洛阳花之后,她突然发现有些不对了。 “冰激凌哥哥,溯时呢?” 某人笑得满脸温柔,摸了摸她柔软的发,语重心长道:“我让它回去取东西了,估计还有十几日才能回来。” 穿越,还是穿越千年,那的确是很费时间的。乐湮有些兴趣了,眼睛睁得滚圆滚圆的,“什么东西,是不是什么法宝?” “唔,那倒不是。”乐湮闻言心灰意懒,某人再接再厉,“上次你撕的那本书,我还珍藏了五百余本。” “……” 艹,怎么能酱紫呢?乐湮怒瞪着姬君漓,气鼓鼓地胀了一张俏脸,正待现身说法一番,某人眸光突兀地一沉,乐湮小心肝儿颤颤的,手一抖,却听他道:“我觉得你最近好似吃胖了点儿……” “不不不,人家没有胖!绝对米有的事儿!”乐湮坚决表态,且坚信自己绝对有控制身材,不能饿饭。 姬君漓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念了个什么诀,竟然凭空变出了一台电子秤来,她右手食指中指一并,指着它道:“现在,你上去称一称!” …… 东汉纪·灵屠石 第19章 跋扈太子 东汉与魏晋南北朝在风俗上可谓是一脉相承的,时人大多爱美,逢出门必是峨冠博带,车骑雍容,十足风流纵情。 今日亦不知沾了什么喜事,洛阳大街最恢宏的飞檐之下,百人骑对涌入京城,气势逼人得紧,夹道已经拥拥堵堵地站了不少百姓,人皆翘首而立,不晓得候的是什么人。 乐湮小小的身量要透过这人潮看过去实实不容易,她踮着脚立在一处直栏横槛之处,伸长了脖子往外探去,不经意间被人揽住了瘦削的香肩,她明眸一眨,笑嘻嘻地说道:“冰激凌哥哥,今天有大事呢。” 不回头也知道是他啦。姬君漓觉得小丫头最近进步颇大,他满意地眯了眯眼,高兴地顺带默许了一下乐湮这个对旁的男人趋之若鹜的行为。薄唇一掠,已是不经意间撩起了她披散身后的一束碎发,温柔的一吻落下,少女的发香清幽好闻,如亭亭菡萏含苞打朵儿,某只做错事的大野狼不自然地陶醉了番,待离去时,眼神颇有些闪烁,雪白的俊脸上也透出了几缕不自然地薄红来。 这个时候,东大街的长队已经慢悠悠地驶来了。 当先的是一少年男子,巧的是看着与姬君漓和霍去病一般大,五官精致秀美,唇畔霞染烟岚,笑容灼灼。一袭刻丝缀玉紫棠色长袍,衣袂下沿隐隐流光溢彩,绘着山河地理祥云纹样,通神华丽,气韵华贵不可攀附。 少年男子身后百人骑兵拥拥护护,密密匝匝地并辔相行,每个人肃穆的脸上倒似带了几分诚惶诚恐,生怕那少年怎么了一般。 乐湮看得有点惊奇,姬君漓自她身侧咳嗽了一声,才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回了一句:“此人是刘秀四子,当今储君,刘庄。” 当然,乐湮是不知道刘庄的,她不明所以地实诚问道:“刘庄是谁?”张双善睐的明眸扑闪扑闪的,憨憨呆呆,瞳仁却清澈透明,如水晶般纤毫毕现。 某人想起旧事来,当即冷冷一哼,“你若不将那本书给撕了,现下怎的会想来问我?下次再敢如此忤逆我的意思,我就……” 姬君漓说不出个什么惩罚来,乐湮本来伸长了耳朵要听上一听,却见他突然缄默,脸上倒染了几分霞光般璀璨绮丽的红晕……这倒奇了,乐湮瞪圆了眼睛。 待再要深究一番,岂料周围百姓忽然呼呼喝喝朗声高叫了起来,一个个山呼太子,直恨不得扑到刘庄的脚下,跪着舔他的脚底板儿心儿,最好一边舔一边流哈喇子…… 光是想想乐湮便是一个哆嗦,一口凉气倒抽。 高大神骏的枣红马上,少年太子刘庄收了郎朗旭日般的笑容,清贵冷傲起来,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执着马鞭,原本马队不过是慢悠悠从容而行,就在人群陡然爆发,人声陡然鼎沸之后,少年的眸色深沉了下来,那眉宇之间似乎还带点俯瞰蝼蚁千堆的不屑与唾弃,修长有力的两条腿猛地一夹马腹,整个人便在接道之上飞奔了起来! 诸人大惊,但百人骑兵团毕竟是训练有素的一支兵团,太子爷这般打马城中过、衣冠尽风流,那上头自有皇帝陛下兜着,他们要是随着他一道跑起来,那百人团队踢踢踏踏,一边的摊贩小店还不得遭殃?! 苦着脸,人人暗道一声:果然太子殿下心高气傲,放旷非常……喂,有个皇帝当老爹你挺爽的是吧,你爽起来兄弟们就不用活了是吧,你怎么能这样呢?好歹穿一条裤裆的,你倒越来越拽了呵! 须知道刘秀偏宠刘庄,朝中上下也皆赞他敦敏聪慧,可堪大任,是以皇帝擢拔人才侍奉太子左右,那必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们这百人若真说起身份来,那也是个顶个的尊贵不凡。刘庄心气儿高,难道他们的心气儿便不高了? 真真是……不知所谓,太不知所谓了!仗着皇帝爹,从来不顾他们这些人的感受! 就在马队保持原状悠悠然然地过了之后,乐湮还握着小拳头眼睛冒红心泡泡。 哇塞,那小子长得好美啊! 是的,很美。刘庄此生最为人所不齿的一件事就是……面容太过秀美绝伦,乍晃一眼,颇有男生女相的嫌疑。但是,这不过是被丈夫所轻而已,在女子眼底,刘庄的这个面相其实是很受欢迎的。 乐湮不过在小心地在心底里赞了一句刘庄,竟不知道某人已经在她耳畔冷冷哼了一声,乐湮“呃”一声,尴尬怯弱地收回神来,瞅了眼脸色泛青的姬君漓,他正负着双手斜倚在门边,那脸色真是……太可怕。 乐湮讪讪地摇了摇脑袋,然后老气横秋地颓唐叹息,这便收回眼色迈步往里边去了。 但是乐湮觉得奇怪,姬君漓是怎么定位的?竟然把时间定在了这里?难道这个点儿还能拿到灵屠石? 待要去问一问,但是,她忍住了!她和他,闹翻了! 具体原因又是酱婶儿的—— 因此匆匆别离西汉,乐湮一时脑筋有点没转过来,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对那个时代生出了感情,真是……她一个人将饭叫到屋里,小二摆碗筷时,她忍不住打听了番霍去病的事。 那小二一听,登时眉飞色舞道:“这个冠军侯的事啊,这天底下没有人不晓得的!那当年打匈奴,那是何等的威风?老实说,要是早生个两百年,我也跟着他从军去!” 原来他那么那么有名啊?乐湮心道:唉,以后看不见他了可怎么办? “咦,那你晓得,他最后怎么样了吗?” 说到这里,店小二叹息了一声,却是没有答话,乐湮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用眼神再度询问了一番,却不料那小二继续一声叹息…… 你妹的长叹息以掩涕息,哀民生之多艰哪,本姑奶奶问你话呢! 小二满脸忧郁,碗筷摆好以后这便踅身离去,只是临走之前还颇是愁苦地回望了眼乐湮,无奈道:“这世间,唯美人与名将,得天妒之!” 他说罢,又长长地一声叹息,返身离去了。 唯美人与名将,得天妒之……他到底是如书中所载,英年早逝了…… 破天荒的,乐湮一顿没有怎么吃进去,纵然满桌菜肴比之乐湮遇到姬君漓以前的吃食已算得是珍馐海味,纵然她一向是个天不愁的吃货,可是……为什么竟然觉得那么伤心呢? 她炸毛了,气哼哼地去找姬君漓说理,觉得他强人所难逼迫了霍去病。 被吵得眉心生疼的姬君漓揉了揉眉棱骨,再好的脾气也没了,当即声音便冷了下来:“我也告诉过你,事实确实如此,当初你既然没有这般生气,如今又是想做什么?我现在并没有书来给你借题发挥!” 这混账丫头,霍去病的苦恼就是因为鬼方印,他拿回姬氏一族的圣物,霍去病哪里便说了不字,就算是临别,那表文里也尽是些感激涕零(qishataye)的话,这个丫头是何缘故竟为了这件事要跟他闹掰? 简直是不可理喻! 这么一想,姬君漓陡然觉得,自己在乐湮的心中可能分量还远远不够……这个想法真够令他悲哀的…… 第20章 刘秀出击 其实姬君漓本人并不能确定灵屠石真的便在这个时空能得手,但是凭着一丝大海捞针的运气,姬君漓还是把时间目标安放在了此处。 灵屠石是能给贩夫走卒带去帝王之运的圣物,姬君漓略一盘算,大概也只有刘秀、赵匡胤和朱元璋等人了,而这其中又以光武中兴离西汉最近。 夜里宫中出了变故,转眼间消息便不胫而走:皇太子身中剧毒,而且奄奄一息! 一时间人心惶惶,众说纷纭。不说储君乃是国本,便单是刘秀对这个儿子的宠溺程度,那必是要将洛阳的皮都翻一层出来! 哔剥地几缕烛火染着微红的光,漾得帝王坚毅冷漠的脸透着一丝压迫睥睨的王者霸气,安静了一个瞬息之后,猛然之间刘秀将笔洗一袖挥落,盛怒地粗喘了几声,那修长冰寒的指尖颤了颤,直晃得老御医身子抖得如筛糠,更加不敢直视皇帝陛下眼底那狂风骤雨。 “庸医!太子治不好,朕叫你去给他陪葬!” “老臣无能哪皇上!”老御医清泪涟涟,悲苦着脸跪伏于地,额头撞出一个大包来。 刘秀身边的阴丽华,华服锦衣,玉簪螺髻,染着腮红的脸颊堪比二月的春花,明媚耀眼,多了几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炫目之美。她指尖拈着一张薄薄的帕子,一面嘤嘤低泣一面用帕子捂脸哭诉道:“若是庄儿死了,臣妾也不愿活了!” 这个话不大符合她尊贵的皇后身份以及那素来温良恭俭的慈名,只不过阴丽华爱重刘庄太过,她低诉一泣,母子深情立刻显露无疑。 刘秀抿了抿唇,安抚地握住了妻子的手,盛怒亦去了三分,这个时候,他不能乱,便良言安慰道:“爱妃莫愁,朕必查出幕后主使!” “主使是谁,臣妾不在乎,臣妾只要庄儿好生生的,叫他好生生的!”阴丽华清澈的泪水如雨露般簌簌不绝,只看得刘秀心底里一阵一阵地犯软,抚着爱妻的手一下一下温柔地顺着,柔着声音又安慰了几句。 这个时候,他想到:庄儿素来不喜惹事,丽华更是恭俭礼让,究竟是开罪了谁,而那人竟要将他们母子二人置于死地? 思及此,刘秀冷寒着一张脸问御医:“太子这毒,是何时中的?” 老御医更加不敢隐瞒:“回禀陛下,这个毒中得有些时日了,因为发作延搁时日比较长,一般不注意的话,隐性期间是察觉不到的……但老臣还是能感知到,这毒存在太子体内,约莫有了两旬之久了。” 那就是二十日? 刘秀登时又勃然大怒,“太子这些日子去过哪?” “这……这个……”老御医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天,待到刘秀脸色愈来愈厉,他哆嗦着身子,方才颤巍巍道:“太子之前,曾去东海封地,自言要阅经沧海……” 阴丽华闻言,那手上帕子拭泪的动作猛然一顿,她惊愕地看向自己的夫君,喃喃道:“东海封地,那不是刘疆……”仿佛是说到某样禁忌,阴丽华樱唇半张,一个字再也没吐出来。 刘秀拧紧了眉宇,却沉沉道:“刘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安分守己待在洛阳,何曾……” 这话未说完便又被他自己推翻,他猛然抬起头来问道:“刘疆他前些时候可是说要离开洛阳去湘水?” 老御医最害怕的便是牵扯出这等皇室秘辛,何况刘疆身为前太子,后郭皇后被废,他自请废太子,虽说是因着心中戚戚不自安,可谁能说得清楚这是不是以退为进的手法?如今的东海一带皆属于他刘疆的封地,加之往日旧怨,他伺机动手除去太子……这更加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越想越惊恐,越想越觉着不对,老御医含着一把老泪,最终还是禁不住皇帝陛下的威压,他还是痛苦地点了头。 怎么办……好怕被灭口啊……皇帝大人,你不能酱紫哦……我跟了你刘家这么久,从你征战四方开始就一直在你的军营里行医啊,你不能酱紫对我哦…… 刘秀猛然自御座之上坐起,脸色铁青,一拂袖匆匆离席。 …… 当晚姬君漓便得到了消息,他看着手心的丝帛,然后将它置于烛盘的火苗之上,火舌舔舐了它,最后的一点星火覆灭之后,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笨丫头。他换了神色,唇畔带着三分笑意来,一转身来,笑问道:“睡不着了么?” 乐湮缩了缩身子,将手臂搓了几转,才眨着一双明眸大眼,困惑地说道:“我是看见你的窗户上映着的火光进来的,怎么啦?” 姬君漓将手一负,淡淡地道:“刘秀派人,要杀了刘疆。” 啊? 虽然乐湮的五千年还没看到东汉,但是今天一下午姬君漓都在与乐湮讲解刘秀、郭圣通和阴丽华之间的恩怨纠葛,以及他们儿子之间的储君地位之争。讲得透彻了,乐湮恍然大悟,随后一拍大腿:果然帝王家就是事儿多! 姬君漓脸色黑了黑之后,乐湮便悻悻地逃回自己的房间,将这个关系自己一个人慢吞吞地捋了捋,真是……不明嚼栗。 此刻在得知刘秀的动作之后,乐湮登时眼珠子一转,“那么,冰激凌哥哥,你不会是想救那刘疆吧?” “我救我的灵屠石。”姬君漓不明所以地一笑,眼底闪着某种深邃的光。 乐湮摸了摸下巴:真是……奸诈啊奸诈! 是夜,姬君漓便准备了两匹快马,带着乐湮直接奔出了洛阳。小丫头一边碎碎念一边骑马,一不留神儿心底里的秘密又泄露出来了,“咦,你不是会瞬间就转移空间吗?我们为什么还要骑马?” 闻言,姬君漓心底里吐槽了一声:果然是个没良心的丫头片子,他上次为了给她过个生辰,自己花费了那么多修为,一时半会儿哪里修得回来?她不要以为他的那些神通都是理所当然好不好? 这个……姬君漓自然是不会对乐湮说出来的。 快马加鞭的,不出十几日,便来到了齐鲁之地,这一路风尘仆仆,姬君漓干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先洗了个热水澡,待把皮又将洗掉一层之后,他方才满意地换上了一身玄色长袍,整个人立时风姿峭拔如嵯峨玉山了,这俊美不凡的男子一时让整个缺乏美男的山东人都看呆了。 乐湮傻不兮兮地则换了身男装,装作是姬君漓的小侍童,嘴里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通,若是仔细着点儿,便能知道,她说的是:他怎么穿什么都好看?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遂满脸怨念地将自己的布衣短褐一扯:果然,自己就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老天爷的眼珠子大约不太好使了,把原本该给我的灵气都分到他身上去了…… 第21章 先杀一批子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这东海风光真不是一般的雄浑宏大,千里秋光金黄明灿,姬君漓负着双手立在澹澹长天之下,青云吐涌,风过生浪,玄色的衣袂缥缈出尘,宛如谪仙般俊逸不凡。乐湮自他身后打量了很久,越看越觉得这个人生得夺天之功,她痴怔了片刻,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 然她这步子虽然压得极低,但却最终还是惊动了姬君漓,某人眉梢微动,一抹略带点得意嘚瑟的笑意浮上眼角唇畔,他握着手置于唇边咳嗽了一声,目光收回来,一扭头对着乐湮猛地一靠头。 小丫头被吓得不轻,站在碣石上的脚瞬间没站住跟,刺溜一声滑了下去,“啊——”乐湮骇得去了半条命,眼睛滚圆滚圆的,一派惊恐惶急,姬君漓淡淡一笑,将她反手一抄,勾住了纤弱的腰肢,乐湮贴着他一下站定了。 扑通、扑通——心跳得好快! 姬君漓噙着一抹迷离如幻的笑,将小丫头放松了少许,一面松手一面说道:“看好了,后边波涛汹涌的……” 语未竟,乐湮果然惊恐地如无尾熊一般紧紧扒住了姬君漓,小手将他箍得死紧死紧的,像怕失去了什么珍宝……啧啧,奸计得逞的某人弯了薄唇,眼底深邃如星。 乐湮将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姬君漓的肋下处,紧贴着温热紧实的肌肤,她小心翼翼地问:“不……不是要阻止那个大皇帝么?不是要救刘疆的么?你,怎么还在这里?” 姬君漓似乎有些嫌弃这个小小的、怯弱的“狗皮膏药”,他可劲儿甩了甩,顺带着要退开几步,然而他所凭的这块礁石离海水更近,乐湮死揽着不肯放松,他便勉为其难地不动了,薄唇扬了扬,淡淡道:“我的人已将刘秀的暗卫折了八成,刘疆虽然时常惶惶不自安,但该有的私兵和聪明才智却是有的,剩下的那些人马,一时半会决计威胁不了他。” “你的人?”乐湮四下里望了望,但见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阒无人迹,她眨巴了两下眼睛,十分天真蠢萌地问道:“你的人除了我,还有别人?” 某只大野狼的耳根红了红。这句“你的人除了我”,真真是美妙动听至极啊! 见他俊脸飞着两朵可疑的红晕,就是抿着唇不肯答话,乐湮摇了摇他的胳膊,他方才咳嗽了两声,慢腾腾地解释道:“我有一些特殊的小伙伴,下次带你见识。” “哦。”乐湮似懂非懂,不晓得这个“特殊”究竟是怎么个特殊法,她又问:“你说那个刘疆是个极有聪明才智的?何以见得?明明他傻得连太子之位都不要了啊。”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深度。 姬君漓想了想,换成乐湮能听懂的释义同她解释:“刘疆的母亲郭圣通被废,若你是太子,看着别人一家三口和睦如斯,你心里是何感受?” “自然非常不爽。” 姬君漓眯了眯眼,“那么,你可会心甘情愿地将这太子之位禅让而出?” “自然不会,我不冲上去将老爹揍上一顿就不错了!”诚然她是个没有老爹也不需要的老爹的野丫头。 但是揍宋玉?这个可以有! 不过,宋玉唯一对不起他的,应该就是强塞给了他一个大包袱。可是,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包袱,永远都不想甩下她了怎么办?宋玉当时可气可恨,如今,竟然有点可爱了肿么破? 姬君漓自己的思维有点跑偏儿了,最后在小丫头灼灼的目光注视下,他极不自然地说道:“所以,刘疆能忍啊。你想,这等委屈都受得了,他那城府难道是空中楼阁?” 乐湮明眸乱眨,几番下来之后,她扑扇着那愈发浓密纤长的睫毛,点头说道:“很有道理。那你觉得,刘庄的毒是他下的吗?” “虽然刘疆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若说是他给刘庄下毒,那简直就是笑话。在自己的封地上动手,一出手不直接杀了,偏用这等慢性方式,叫刘庄回洛阳再毒发……怎么算都只是蠢人才能干得出来的事!”姬君漓的唇角带了几分嘲讽不屑,眼底深沉如墨。 乐湮琢磨着,继续点头,“对哈,这件事确实有点蹊跷,不过,既然刘秀是如何如何的聪明的话,他岂能想不到这一点?那么他派人……” “刘秀自个儿容不下自己的儿子了……”这瞬间,姬君漓想到刘疆,想到乐湮,不由得轻声一叹,“这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父亲?” 当真,有不若没有。 黏在他身上的小丫头看着他,仰着一张沐浴在金色阳光里的笑脸,轮廓柔软得不可思议,“冰激凌哥哥,我最大的运气,从来不是我阿爹,而是你啊。” 轻轻的一声,宛若呢喃幻影,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逆着炫目的阳光,他锋利的眉棱眼线,亦然淡化作了一江春水,霞飞柳绕,烟景香暖。 …… 泼墨疏影之中,几点碧翠色,是长青不败的松叶,衣冠华履气势巍峨不可攀附的刘疆在自家的庄院之中来回踱了几趟了,一身装束气派非凡,暗赤色的袍带,紫棠色的镶边,低调的华丽之中隐隐透着几分睥睨众生的王道霸者之风。 一仆从跟过来回禀了什么。 另一暗卫紧跟着上前来又回禀了几句。 刘疆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皱着眉头,问暗卫道:“你是说,我父皇派出的人马,突然折了大半?何故?” 时至而今,刘疆再也不会天真地以为他和刘秀之间还存着什么舐犊之情了,帝王就是帝王,如非铁腕残酷,这天下,轮不到一个草根出身的没落皇族来主宰。他威胁到刘秀最属意的儿子的地位,既然如此,他在刘秀的眼底便再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即使,那个高坐九天的帝王对此事心明如镜,他的决定,最终依旧是如此。 暗卫心里捏了把汗,虽然暗中痛斥刘秀不该,又为自家主公觉得不值,可是……寻常百姓之偏颇,不过家长里短是非里长,而帝王家,天运国运,与帝王倾向都是不可分割的。 忖度几番,暗卫躬身回道:“属下那日未得主公令私自迎战,赶到之际,皇上的几个杀手早已人仰马翻,生迹全无,属下暗中追踪良久,丝毫察觉不到那些帮手的踪迹,就连……就连杀手的死法,似乎也很奇怪。” 说到“奇怪”二字,刘疆眉梢一动,沉声问道:“哦?是怎么个奇怪法?” 暗卫又道:“回禀主公,死地绵延将有一里之地,且人人,死于火下。而至于马匹,或有亡逸。” 被火攻了?到底何人,竟有如此大的能耐,竟能一举挑下暗处的杀手团?这么说,那个幕后指挥之人,他正躲在暗处的暗处? 眉心有点痛,刘疆伸出手揉了揉,陡然疲惫说道:“你们查探一番,不要惊动任何人。我父皇一计不成,必然留有后手,他既不愿我活,自然不会留下隐患。” 本该苍凉的一段话,说出来却只有疲惫与习以为常。就连暗卫的心里都是一阵阵冰冷。 “尊令。” 第22章 这个玩笑开太大 刘疆此时确实人在东海,刘秀对于他欺君之事,倒是不曾冤枉。这边山水风光大气磅礴,但是刘疆的宅院却清幽婉转,如江南小镇上横斜的影影绰绰的黛瓦青墙。 不过整顿了两日,突然下属来报,有人拜庄。 这个节骨眼儿有人来,极有可能便是敌人,刘疆想了想,还是道:“请他进来!” 仆从恭敬地应了,领着姬君漓和乐湮便往里走,刘疆负手立在一株桑榆树下,半仰着造化精雕的那张俊脸,神思沉沉,听到身后错乱的几道沙沙脚步声,他眸光一顿,自娉婷的树影里回过身来,四目一对,皆是冰寒无比。 姬君漓拂了拂袖,眸光一掠,然后薄唇一扬,淡然说道:“东海王可需要在下行礼?” 东海王,看似尊贵,可对于刘疆而言,这不过是个永远洗脱不掉的耻辱。 因此,他沉了沉脸色,将姬君漓打量了两眼,方才冷笑道:“如此气度,想来出身不凡,何必说此话,显得像是欲折煞本王一般?”再看了眼乐湮,眼神有些惊异了,“此丫头将来必然天姿国色,公子真是好眼光!” 你的眼光也不差。姬君漓暗暗嘀咕了一句,顺带着将身边瘦削又矮的小丫头望了望,但见她脸泛红晕,两眼光彩灼灼,正瞬也不瞬地盯着刘疆,姬君漓一下黑了半张脸…… 这喜欢美男的习惯能不能改改…… 乐湮心里正美着呢,她可没工夫管姬君漓的神色了,满脑子都在想着:这个大哥哥他长得好帅啊,他这么帅,却说我以后是个大美人呢……会有多美呢?嘻嘻嘻嘻,光是想想都让人开心啊,我一定会美到让天下男人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的! 这个豪情壮志…… 姬君漓黑着半边脸,一边磨牙一边对刘疆宣告主权:“是,这是我的丫头!” 竟然生气了啊……刘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地将这美得不似凡人的男人和即将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娃扫视了几番,几番下来,他猛地忆起正事来,当下眼眸一尖,沉声问道:“阁下究竟何人?” 姬君漓收起表情,一脸淡薄地道:“东海王阁下,在下也算是你的半个救命恩人了。” 这句话很简洁,但很明晰,也很有分量。 刘疆挑了挑眉,“哦?你的意思是,折了我父皇私兵的人,就是你?” “是的。”姬君漓微一颔首。身后的枯枝残叶亦如杏花春雨,映得满园熠熠生辉。 一如初见的模样。 乐湮看得有点呆。慢慢地,她的小手将姬君漓藏在一处的袖摆轻轻勾住了。某人佯作不知,只是唇畔的弧度又大了一些,眼尾的笑纹又深了一些。 刘疆追问:“那么,阁下救我的原因何在?你需知道,挡了皇帝的路,即便是暗中阻隔,明面上亦是杀无赦的大罪,但你看起来应该算是个聪明人。再者,你的人杀人手法奇特,我想,正常人都应该奇怪一下。” “是的,我今日前来,这些事自然要说清楚一下,以及我的来意,都应该先坦诚在你面前。”姬君漓春风一笑,将玄色的衣袖半卷,藏青的几缕暗光流溢,冷厉如刀刃锋芒,“我需要和你做一笔交易,这是我的底牌。” “交易?”刘疆知道这种以物换物,但是,他何时竟被逼到了如斯绝境?虽然满心不悦,他还是容忍了过去,将墨色轩眉一扬,“你要交换什么?” 姬君漓含笑一低头,“自然是个价值不菲的物件儿——灵屠石。”就在刘疆的脸色变了变之后,他又道,“不过我出的价码也不算低,就以阁下的性命作保,何如?” 性命?简直笑话!他刘疆的性命不曾还给父皇,亦不曾交给老天,他凭什么要留给这么一个素昧平生之人来保护?纵便是身死父手,纵便是为天下笑,也不会比坐以待毙可怕。灵屠石已经是他最后的翻盘机会了,拱手出让,非他刘疆所为。 只是辨个脸色,姬君漓已经洞悉了刘疆的决定,就在他出口亲自否决之前,姬君漓淡淡地又道:“我给你时间考虑,顺便,你会知道,我的能力有多少,没有我,你又将会失去多少。” 失去,他刘疆时至如今也有什么可以失去?又有什么不能失去? 半张半阖的目光抿着危险的一线,漆黑如墨,深不可测…… …… 回去的途中,走到半路之时,乐湮陡然停驻脚跟,将姬君漓扯住了,姬君漓很惊讶,他清隽的眸光扫了乐湮一眼,便问道:“怎么了?” 繁华的街道水泄不通,乐湮弱弱小小的身体仿佛欲被人潮洪流吞没,他看得心头不忍,将怯怯的小身板一勾,半揽入怀中,“不高兴了?” 这声音里透着姬君漓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宠溺。 乐湮的鼻子抽了抽,低着小脑袋,瞬间就眼泪巴巴的了,“不是,只不过看到刘疆,我就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 至少她的父亲只是不要她而已。 “那你可想过回去看看他?” 乐湮摇了摇脑袋,抽噎之音怎么遮掩都遮掩不住。“不想,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这个世间,有你一个足矣了。 姬君漓没有听到后面这句,可是猜也猜得到她是这个意思,某人心情很好,于是坦然地将双手紧了紧,乐湮便笔直地冲进了他的怀里,身后长街之上的马车带着秋风呼啸而过…… …… 翌日,姬君漓给乐湮留了张纸条便匆匆出门了,信上只说要办一些重要的事情,但时间不长,两个时辰便回来,叫她乖乖在客栈带着等他。 乐湮拿着这张写满了遒劲有力的楷体的纸,暗搓搓吐槽:纸可真是个奢侈品啊,土豪拿钱当纸使,真正的富豪纸比钱值钱啊…… 不过话说,溯时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有回来呢?这么久没见,还真是有点想它了。 她想着想着,不知怎的,竟然昏昏沉沉的,将脑袋一甩,便栽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自己被一根粗壮的麻绳捆在柱子上,眼睛黑蒙蒙的,被人用布捂住了,一种孤单害怕之感油然而生……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姬君漓呢,回来了没有?她被人绑了啊! 这种孤立无援又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真的很可怕,谁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生气,身前不远陡然飘过来一道嗤笑声:“你们找了这么久,便只抓到了这个小姑娘?”这声音很冷,如淬了毒的利箭,像是久居底下被渐染出的威仪,来自于地狱鬼煞,阎殿魔罗。 乐湮惊恐地将小身板缩了缩,她冷汗涔涔,潸潸而下。 一个小的尖笑两声,不怀好意地说道:“白公子放心,依我之见,这丫头一定是那个不知死活的男人的心头宝,你抓了她引蛇出洞,可比直接与他兵戎相见的好。至少他投鼠忌器,不敢动手。” 原来他们的目标是姬君漓!乐湮惊骇地张了张嘴,她想说话,可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这个时候她便是再傻也明白了,这群人竟然都是刘秀的手下! 天啊天,她竟落到了贼窝窝里了! 第23章 长太美是种罪过 乐湮惊恐地颤着声音道:“你……你们要做、做什么?” 回答的先前那道冰冷如霜雪暗夜的声音:“小丫头果然聪明,竟然已经猜到我们的身份了?” 乐湮咽了口唾沫,强压下心头的惴惴不安,这个时候,她四肢疲软无力,早已是案板上的五花肉……这种任人宰割的滋味可真不好受。乐湮咬了咬唇,镇定了许多,“刘秀培养的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听你的声音……你一定是来自世家贵族的公子,原本生活在阳光下的,你又何必……” “住口!”那人似乎生气了,这个话有点嘶声,但丝毫不影响那磁沉如有实质的音色。 但这分明是恼羞成怒的迹象。 乐湮知道自己一定是猜对了。自打在姬君漓身边以后,她就不大爱动脑子,因为姬君漓的心机智计皆在她之上,有些事她认为根本不需要自己来考虑,但是现在她不在他身边,她必须打起万分警觉,她私以为,这个时候的她应该脑子更灵光了些。 “你的对手不是我,我只是一个小丫头。”她这声音里这个时候已经有了一分底气,说的话软软糯糯的,带点蠢萌的娇憨,看上去真像个不知世故的孩子。 那个人的顿了顿,一声低吟。他奇怪,一个人在五感尽失之时往往会陷入极致的崩溃毁灭之中,乐湮已经丧失了无感之中至关紧要的视觉,况她还如她自己所说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这个勇气果然可嘉。 身侧又有人劝那公子,道:“白公子,主上交代过,只许成,不许败。你何必与这一个丫头片子在这里兜圈子,一刀杀了岂不干净?” 这个交代真的是……欠揍啊…… 白公子闻言,冰冷如故的声音如藤蔓般绕上了他的脖子,尽管那手中寒剑并未出鞘,但森冷寒意恍若已经弥散了周遭:“主上也交代过,你们受我统辖,若不甘心,违旨抗令的杀头大罪,自己承担便是!” 那人讪讪而笑,终于不做声了。 隔了良久良久,周遭一片静谧。现在,越是安静乐湮便越是心下不安,她脑筋微微发乱,最后不自觉地多问了一句:“哥哥,这里是哪儿啊?” 竟然叫他哥哥?他觉得新奇有趣,但更多的是一种嘲讽不屑,与阅尽人间沧桑的古朴深邃,鼻子哼了声,他瞥了眼乐湮,最后竟然解释了一句:“身后,峭壁悬崖。你被绑在一根木桩子上。”只是解释了一下,他便皱了皱眉眉头,暗道不该。 一听到峭壁悬崖四个字,乐湮便惊骇地抖了一抖,这是什么情况? 天哪噜,她有恐高症的!!! 一张俏脸涨得嫣红隐粉,万分玉雪可爱,只是那双明眸被黑布遮掩,失了原本的桃花芳华,灼然娇美便损了七八分,白公子盯着乐湮看了良久亦没觉得她有何不同之处,倒是性格真个可爱,不怪那个恐怖的奇葩男人如此另眼相待。 他像是中了什么魔咒一般,竟想着要将那张粉嫩的脸蛋儿捏一捏,更想着要用恶魔一般的姿态来欺负她,只是这般想着,他便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所受的那些暗卫杀手的帝王训令都见了鬼了,家族的遵遵嘱咐、殷殷教导也都喂了狗了,他竟然有这种出格的想法! 可是,身心竟然有点不由自主一般,他喉尖一动,嗓子有些鼓噪咽干,长剑出鞘,将那黑帛一挑,乐湮顿时重现光明了! 一仆从愣愣不解:“白公子,你这……” 乐湮将脑袋甩了甩,这才睁开了眼睛,入目一片萧森秋景,他所言不假,这里山风迎面吹过,空谷回音,荡着鸢飞戾天之音,身后果然是悬崖峭壁。她待将这些弄明白了之后,才将绑她的人看了个分明。原来,这几个人并非凶神恶煞,虽然他们都蒙着面,但单从眼睛来看,除却森冷寒意,还是十分坚毅孤傲的。 尤其,最前面的那个人,白衣劲装,面遮白纱,整个人如芝兰玉树般,虽然气质清冷,但更加风神秀逸。看着,更像是个世家贵公子。 “你……你……”乐湮说不出话来了。 ……很显然,某个花痴,老毛病又犯了。 白公子没有解释自己为何如此冲动,竟然叫一个丫头将他们看了个分明,且还偏偏一点灭口的心思都没有,他现在皱着眉头,有些苦恼自己的肆意妄为。但这种感觉,就像是出了闸的洪水,脱了笼的野兽,搅得心里很不安宁。 乐湮那双明媚如桃花般的眼睛,澄澈安然,丝毫不染尘垢,远离人间血污,多么美丽而干净啊…… 白秀隽一辈子也没见过这般干净澄澈如一溪水般的眼睛。他自幼生长在暗处,吃的是肉,喝的是血,摸的的剑,睡的是索,他本来见过的女人便不多,熙熙攘攘的天下之人,何处值得留恋?女人的温柔乡更加是英雄的坟冢,譬如,他的母亲便死在父亲手底下。 他看着这么一双眼睛,有些迷醉得竟然忘怀了凡景,不愿惊醒这片刻瞬息的宁静安谧。 “我?”不可置信,几个仆从都不可思议地看见他们家素来不苟言笑的上司竟然挑了眉宇,眼底竟然带着几分明亮如许的日光,倾城得耀眼,白秀隽温柔一叹,“丫头,我已经让人给那个男人留了信了,相信,他很快就会来的。” 哦,这样啊,果然还是你上道!乐湮嘻嘻一笑,将白秀隽打量了几番,贼贼的目光却如清溪浅水。没有姬君漓,她害怕啊,现在好了,只要那个人在,她自然万事无忧了。 乐湮万分愉悦地点了点头。 这丫头……原来竟是一点不把生死大事放在眼底是吧?真是可怜呢……白秀隽嘴角都弯了。 山风吹得峭壁上的残枝枯叶沙沙作响,空寂得如几道似短实长的呜咽。 漫天夕阳金光里,有人踩着枯枝败叶徐徐而来,逆着光掷下一方斜斜的挺拔身影,仅只是打了个远远的照面,乐湮却还是心头暗喜,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无法言说的欢喜,自乐湮的心头腾腾地燃烧了起来,仿佛满山铺叠迤逦的血红杜鹃,如此炽烈,如此灼热……甚至的,心头还有一种痒痒的痛。 这不过,这种痛乐湮现在还不是太能够理解。 白秀隽轩眉紧拧,眸光沉沉地打量着来人,竟然有……如此威压,此人到底是谁?此刻,不说他,他的那群仆从,曾同等待遇地接受过帝王的地下训练的杀手,更加被这压迫感逼得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在战栗。 当他以一种自远古洪荒时代走来的亘古姿势徐徐而近之时,你仿佛能窥见时光的奥秘,听见刹那间拈花一笑的禅机。 没有任何杀气,但却能迫得人如此,实力之强悍,果然不可小觑。 如果不是乐湮在手,这一局,他们根本毫无胜算。 姬君漓的一袭玄衣映在满山秋叶之中,漫天霞光里,一双冰冷的眸子微微地闪着曦光,青云出岫的俊美姿仪,传承自千年古脉,灵魂里的骄傲。旁的人,根本学不来。 他走到面前一射之地,直至一仆从终于回过神来祭出了兵器,他方才脚步顿住,盯着这群人,冷冷道:“你们要什么?” 如此单刀直入,白秀隽眸光一闪,却将身后的乐湮瞟了一眼,不禁暗自琢磨道:我收到线报,这个男子极为宠溺丫头,怎的性格差了这么多,竟还能如此和平共处?真是奇怪,有趣! 仆从言之铮铮,朗声答道:“你束手就擒,我们便放了这个丫头。” 姬君漓嘴角一挑,不屑道:“我不束手就擒,死一个,大不了我为丫头报仇,我束手就擒,死一双,如此太不划算的交易,不像聪明人所为。” 这番精辟有道理,却偏偏又无情无义的话落到了乐湮的耳朵里,她登时小脸一白,几滴蓄势待发的泪水便哽在了眼眶子里。 艹你妹啊,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了? 第24章 奸计得逞却一脸懵逼 临危不乱,这个人果然有些意思。白秀隽探索的眸光在姬君漓和乐湮的身上逡巡了片刻,继而了悟地轻微点了头。 仆从自是时刻捉紧着主人的动向,见此神态,大惑不解:你干站在这儿看我磨嘴皮儿是吧?你一点没想过要动手是吧?你还指望着我能舌灿莲花哪?我能嚼出朵狗尾巴花来就不错了,想太多! 姬君漓皱着眉,虽是一脸不屑嘲弄,却仍时刻捉紧着丫头身边的情势,乐湮此际明眸含泪,凄楚又哀怨地看着他,那眼神,真是惆怅啊,悲伤啊,不可置信啊……他其实看错了,乐湮那眼睛分明是在骂娘来着。 某人读心术一向学得糟糕,还自个儿为可怜的小丫头暗自鞠了一把同情泪来着…… 紧跟着白秀隽拔出了匕首,架在了乐湮光滑嫩白的脖颈上,乐湮吓得身体巨颤不止!白秀隽温润如玉的脸颊浮上几抹杀意戾色,就在姬君漓墨眉一轩怒气隐忍之时,他那毒蛇吐信般的舌,和冰冷又温柔的呼吸便落到了乐湮的耳畔: “丫头,那个人,心底有你么?不妨,我们来试试?我很好奇呢。” 试……试什么? 乐湮是个聪明的一点就透的小姑娘,这个时候已经知道了,白秀隽这个人要拿住的是姬君漓,而她则是他们手上唯一的也是最有利的筹码,他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聪明人和一个要交差的臣子,他绝对不会动手的。 可是,这一点,悲哀的,姬君漓自然知道。所以他表现得有恃无恐好似浑不担心在意的模样,天杀的啊,为什么他那么聪明?他稍稍关心在意一下她会少块肉吗?啊?会少块肉吗? 白秀隽在对着乐湮这么说了一通之后,继而又颇有种示威的意味对着姬君漓道:“阁下来历成谜,实力更是深不可测,在下没把握会赢,是以用了这么个卑劣的手段,掳走了阁下心爱的姑娘,还请阁下见谅。不过……现在,处于劣势的,好像并非是在下哦,我的要求,你真的不答应么?” 这个人的声音颇有种阴森狠毒的意味,一瞬间姬君漓心思一凛,他觉得那个人真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对视了片刻,他突然出声:“我的回答,不变。” “哇——”一声啼哭陡然震得白秀隽握刀的手抖了抖,诸人一脸受了惊吓地向那个声源瞧了过去,乖乖隆地咚,这个时候,你竟然哭了?被绑来的时候不哭,被恐吓的时候不哭,这个时候,又没怎么滴你了,你哭啥? 不晓得这个奇怪的丫头的泪点在哪儿。 姬君漓的心中陡然蹭蹭蹭地窜出一个不好的预感:这次,就算两个人都能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丫头也不会那么轻易原谅他了。 若是他没有脑子一热,毛头小子似的去为她过那个炫到没朋友的生辰,他又岂会落到如今这个术法只剩下五成的地步? 昔我往矣,太过装逼;今我来思,悔青肠子!唉! 白秀隽丝毫不觉惊讶,反而了然一笑,对姬君漓扯着一边唇角道:“那不妨这样,我们做个赌,如果你不用你的异术便能夺回这个丫头,那么这个丫头归你,我也归你,何如?” 姬君漓鼻子一哼,冷冷地回道:“丫头自然归我,你便算了,你有断袖之癖,我无龙阳之兴!” 这话说得,真是鼻孔朝天,真是欠揍啊…… 白秀隽突然明白为何小丫头会被他整哭了,真相了…… “好,你赢了,丫头归你,我自刎!”白秀隽咬牙道。 输了,自然姬君漓得被五花大绑押回去,然后乖乖地做刘秀的俘虏,最好再乖乖地将自己的身世异术吐出来,最好……最好还是不要说了。 “老白,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尊重我么?”乐湮对着白秀隽嘀咕道。 听到“老白”这个称呼,白秀隽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活了一把年纪,倒是头一遭有人如此大胆,不惧他那见血封喉的刀的,不过,等下他伤了她的情郎,估计这声“老白”要换做“混账王八羔子”之类的吧? 想想……果然令人万分期待啊。 白秀隽觉得很有信心呢。 他没回答乐湮的问题,那柄七寸长的银辉闪闪如月光斑斓其上的匕首动了动,寒意彻骨,乐湮像被冰碴子砸了一样凉飕飕地一抖,白秀隽嘴角一挑,玩味地将匕首摩挲了下,淡淡道:“阁下,亮出兵刃吧,无论你如何,我只以短刀对敌,不算欺负了你。” 姬君漓用兵刃?那绝壁是十万个冷笑话,且是冷笑话之中的极品,极品中的极品,他那双手,拿根笔杆子都要委屈半天,何曾有过其他什么物件可以贪恋霸占的? 就算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当年练习的时候,他也是洗掉了一层又一层皮,一层又一层皮……的好不好?所以他那随身携带的乾坤袋空间虽大,但要拿出个什么刀枪剑戟来,那真个是半个没有,就算是要抠出一块铁,那也是牙缝一点,且必须是不锈钢的! 乐湮感觉自己受到一万点伤害…… 几名随着白秀隽而来的仆从只识相地纷纷避却——话说这两个男人的气场都好强大啊,但是尤其那个神秘古怪的男子,怎么感觉自家主人在他身前竟有种图样图森破的赶脚? 好比中国大众撞上了瑞典沃尔沃,绝壁是茅房里点个灯笼……那个啥啊。 就说说那个奇怪的男纸,走个路都自带鼓风机,全程都是气场啊,再看看白秀隽主子,呵呵哒,一袭白衣如此骚包,整个出来踏青郊游勾搭春闺少女的吧?您老确定拿把玩笑一样的匕首,是来干架的? 交手哪,肉掌对匕首啊…… 那真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血雨腥风、伏尸百万…… 以上纯属无稽之谈。 白秀隽的刀很快。刀不过一缕薄刃,干净如练,偏偏映着倾城的日头还能有如斯夺人之寒意,可见不是凡品。 引诀,起手,刀如流水,潺湲而过的澄澈小溪,陌上纵横的几片繁幽,冬雪皑皑覆下的几朵冷艳的梅花,既明媚又清冷,且变幻无端。 如被如此刀势困于阵中,那人还能怎么应对? 可是他翻手覆手,一顿一挫,以招拆招,应对自如,章法丝毫不乱。 真个是奇了! 仆从一个个们瞪大了眼睛,看得目不暇接,却没留意到,其中的某个人已经捏紧了拳头,正是眸光森冷,如狼似虎的模样。 乐湮暗搓搓地叫唤道:“左勾拳,右勾拳,刷刷刷!” 姬君漓不会打拳是真的……他使的是一套看似绵软实则内劲暗含,且大开大阖如江河之溃决的掌法。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移形换步,已是逼到了悬崖边上,仍然不分上下,打得那叫一个如胶似漆,那叫一个你侬我侬……就差花前月下,风花雪月,花间一壶酒,从此好基友了…… 白秀隽如临大敌,目光冷峻,回身三招,没忘了加上一句:“阁下的武功真令我惊叹。” 姬君漓突然有些头疼,自己怎么会轻易上了他的贼船呢?姬氏族人的强大从来不以正儿八经的武功问鼎在术数界,关键是这个术法得精妙啊!偏偏他自损了五成,现在还被人家赶架子上鸭……呸,赶鸭子上架给逼得一点术法使不出来。 倒也不是他不知变通,不知道可以率先毁诺,唉,他当年继任之时,曾立下重誓:此生立身以诚,如其轻诺寡信,则必将……天厌之,天厌之! 真是厌他亲娘的四舅姥姥个球球! 山崖边上姬君漓险险一脚溜过,刺啦一声,石头落下深涧,一丝丝回音都没有。 乐湮陡然有点心惊胆战,关键是,她被人家五花大绑了,跑不脱啊。 “冰——激——凌——哥——哥——” 姬君漓闪避之中猛地虎躯一震,雾草,能别喊得这么撕心裂肺尽人皆知好么? 白秀隽眼底一抹笑意愈来愈浓,这时候,他已经加快了出刀的速度。一刀,两刀,三刀……砰砰砰,轰轰轰…… 人群中一个仆从猛地飞起来,灵猫扑兔一招,笔挺如剑地直冲向乐湮! 姬君漓眼角瞟见这么一幕,心跳骤然停了一拍,他返身要飞踅过去,白秀隽收势不及,在他的右臂上划出了血淋淋的一道长口子。 转眼白秀隽便明白了情况,当然他更加知道的是,姬君漓一直遵守诺言未曾动用暗术,可是自己这方的猪队友……没看到姬君漓功力不济自己只要再打三十招便可稳占上风么? 你这么一招,把刘秀的面子往脚底下死死地碾啊碾啊,真够本事的,你就不怕刘秀把你的脑袋踩在脚底下一报还一报地碾啊碾啊? 这算什么猪队友?没启智你别混进人堆好不? 白秀隽气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咙里,没忽略姬君漓最后给他的那森冷的一瞥。他心底里更不舒服了。 仆从就这么一招,只要他扑下去,乐湮的性命终结,这场游戏over是板上钉钉的事。 骤起发难,这个时间捏得很准,正巧姬君漓与白秀隽两人都站到了悬崖边上,已是鞭长莫及,那仆从飞到半空中,犹自得意地笑啊得意地笑…… 乐湮吓得闭起了眼睛。 其余仆从一脸大写的懵逼。 白秀隽有些不忍心小丫头这么快就要变成刀下亡魂。 姬君漓飞奔的速度如流星赶月,这辈子再也没这么快过,可是还是来不及!他赶不上! 心中骤然痛失了一角,她是他在四千年漫长无尽的时光长流里唯一的一抹色彩与眷恋,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要与她为伴,想要把她自私地拉近自己的生活。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对那个懵懂又坏心眼的小姑娘有多珍之重之。 那一瞬间,他恨不得震碎了自己全身的筋脉! 只是疾步如箭窜过,他使出一身之力捏了个占星诀,登时九转□□的清蓝色法印以比他快上了三倍的速度直奔那名仆从。 这下白秀隽猛然大惊,原来所谓的能力与异术,竟是如此的不同凡响么? 转眼,法印即将与仆从撞上! 第25章 遗言 一切只在说时迟那时快,姬君漓的一道法印势挟风雷,仅余的那点异术灵力,生生被他提解到了七成。 不知死活的仆从就这么撞在九转轮|盘的法印之上,真个比大国大众撞上了瑞典沃尔沃,首先鼻青脸肿地飞碟般发射了,一直落到对面参天倚壑的一株古木之上,被树杈子拦腰横截,且犹自叫骂不止。 白秀隽已经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乐湮的束缚亦在法印之下挣断,她来不及松胳膊,就看见姬君漓跌跌撞撞地往后飞出,那是万丈悬崖啊! 就像一对相对作用力,法印被推出的那一刻,姬君漓自己也被那强大到七层的姬氏一族的秘术震得跌了出去,以他现在的功力,根本耐不动九转轮|盘,方才那已是极限。 一脚踩空,山石与他一同坠落,乐湮飞扑上去:“冰激凌哥哥!” 小手终于牢牢地勾住了姬君漓的半截衣袖,姬君漓的神思本已有些恍惚,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声叫唤登时清醒过来,继而胸腔的怒火腾腾燃烧起来,她来做什么? 乐湮的身量力气根本拉不动姬君漓,挣扎不过两秒钟,两个人一同摔落山崖…… 悬崖岸上的青灰碎石跟着滚落山涧,伴着乐湮最后一声惊恐的大叫,然后半点回音都听不见了。 白秀隽还刀入鞘,不知何故,眉目竟有些怅然,也有些温软…… 一人偷偷瞟了眼树杈子上的同伴,硬着头皮上前问了一声:“主人,现在该如何处置?” 既说道处置,那自然指的是那个不知死活的了,白秀隽握刀的手一顿,冰冷的声音自面纱下传出:“不听指令,立斩不赦。” “是。” 答应的同时,那人还有些物伤其类,更多的却是肃然起敬。 白秀隽做得并没有错,那个人已经留不得了。 …… 与此同时,姬君漓正和乐湮挂在峭壁之上的一颗倒向生长的树上,这石壁像是被打磨过一般光溜溜的,且没有可以踩蹬的地方,姬君漓奋力将乐湮推上树干坐着,自己半截身体吊在树上,右脚抵着石壁,但总是下滑,如是反复,已经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他觉得很遗憾,从未有过的悲伤。 乐湮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姬君漓有些烦乱,可是也许是最后一次听她哭了不是吗?不知何故,姬君漓只觉得眼前一片影影绰绰的模糊,那娇弱的倩影分明就在眼前,他分明能听到一声声迂回的嘤嘤低泣,可是他看不分明那双蓄满了泪水的明眸。 “丫头,听我说。” 乐湮果然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一边啜泣抽噎,一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这个时候,姬君漓竟然苦笑:“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是……姬氏一族的第八百七十七代族长。” 乐湮登时不好了,哭着撇嘴:“那又怎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装蒜,当根安静的葱难道不好吗?” 安静的葱…… 姬君漓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生气了,这已经不是生气的问题了,强迫自己的语气平稳下来,他才能好好交代一下身后事:“溯时回程的时间,应该就在一个时辰之后,你好好在上边呆着,一动不许动,等它来救你,知道么?” “我的一番苦心,你切莫辜负就是了。” “你见了溯时,就跟他说,我……死在了东汉公元47年,叫族人不必寻我,再立新的族长便是。我一生虽奔波往来,多有辗转,却未能有建树,且受任族长之日浅,不足以供奉祠堂,让他们寻一处安静的坟茔,给我立个衣冠冢就是了……本来姬氏一族的人,也不太讲究魂灵一事。” “不许说!”乐湮的眼泪豆子般砸落下来,她不想再听下去,这种遗言,通常都是在人快死的时候才说的,“你不许死啊,冰激凌哥哥,你让我一个人跟着溯时吗?你让你们家族再找一个族长吗?可我去哪里再找一个你?” 泪雨滂沱,她音色清纯,几言几语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阳光一缕缕的真是炫目啊,姬君漓被一树婆娑树影晃得眼睛有点晕,他勉力与坐在树杈子上的小丫头片子对视,听着她那些脉脉含情的话,他在最后关头,心尖竟然是奇异的温暖,“丫头,我的最后一句话,你一定要听啊。虽然你一直喜欢和我抬杠,唱反调,可是这是冰激凌哥哥最后一句话,你一定要听的,对不对?” 这石壁当真滑不留手,姬君漓已经无法控制了,若将整身重量压在枝干之上,必然承受不了,两个人都要摔下深渊。最后的结局,将会比他所选择的更坏…… “我不听,我不听!” 强大的、不可一世的姬君漓怎么可能会死呢?乐湮的脑回路里从来就没出现过这种选项,她想过无数种他们分离的可能,包括她自己的生老病死,却从来想过,原来姬君漓他也是个人! 而且,他还是为了救她…… 要如何,才能安然无恙又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呢? “丫头。”他气力衰竭,力有不逮了,这声音很艰涩,像打翻了一杯苦茗,“我刚刚说的,你都记住了。我知道溯时一直夸你聪明,是对的,在我心里,你确实是个聪明的丫头,所以,你一定都记得都明白了。” 他想要睁开眼睛将她看清楚,可无论如何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轮廓,她担忧的双眸,她翕动的鼻翼,她嫣粉的樱唇,她滑腻如瓷的脸颊……他什么都看不见! 真是……招谁惹谁了? 姬君漓苦笑地一声叹,乐湮死死地把住他的手就是不放,牙齿咬得很紧,“冰激凌哥哥,我喜欢你,你却叫我跟溯时好,真是过分!你明明知道我喜欢的是你!” “……” 罢了罢了……有些啼笑皆非,姬君漓无奈地攥住了她的手,小树枝因为乐湮的晃动激烈地颤动了几下,姬君漓扯开她,弯了弯唇角,淡淡道:“就这么,足够了,再见。” 我的丫头,真遗憾不能告诉你,我的心意。 与卿同。 他的名字,是姬氏一族保守最为严苛的秘密,他只能告诉他的妻子,他本以为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到她,可是……终归是不能啊,那就,不必成为她的负累了。 姬君漓挣脱了乐湮的手。 “不——”空谷里的寂寥山风,是谁留恋不舍至心痛绝望的声音?如此,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 “冰激凌哥哥……呜呜……”她亲眼看到那道下坠的身影渐渐化作了一粒消逝的无论如何也握不住抓不住的尘埃,无能为力。她真的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趴在树枝上,摇摇欲坠,心中谨记着他最后的嘱托,那是姬氏一族的大事。他本人的性命,更是尊贵紧要,可他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一丝山风呼啸,卷落半树的叶子,萧瑟一片,乐湮被吹得发抖,孤单瘦削的一片嫩碧色的影儿,隔远了看真不知道是个小丫头,倒像是黄褐斑斑的树枝上卧着一只大青虫…… 但是溯时的眼睛尖啊。 不到一个时辰,溯时便匆匆赶到了崖壁边上,扑腾着它那对大翅膀,还有些洋洋得意的,乐湮半睁泪眼瞧它,溯时看起来似乎今非昔比了,翅膀上一半的青蓝,化作了赤金耀眼的辉煌色彩,乍看上去,比唐三彩还唐三彩,比云锦还云锦…… 溯时得意洋洋地道:看吧看吧,我现在不仅有东方青鸾的基因了,老族长神通广大,竟然将朱雀的序列又弄到手了几段,他们就说安在我身上试试……嘿,没想到真个就成功了,哈哈!我溯时终于无敌啦,再也不怕你的海东青了! 它接着又吹嘘了一番自己这毛色,半句话都没提到那个无良主人,见乐湮神色恹恹不想说话,自己也不自讨没趣,倏忽一声体型瞬间变大了三倍,它骄傲地摇着自己的大臀部,转悠滑翔了几遭,然后扬起头颅嘶鸣了几声,“上来!” 乐湮没精打采地扶了上去,待回到岸上,乐湮猛地眼睛一亮,她攥住溯时的翅膀子不肯下来,双眼冒光地说道:“你一定有办法救冰激凌哥哥的对不对?” “救?”溯时如今仍然只会学舌,反问了一个字之后再心底琢磨道:抱歉,在主人的字典里,好像从来不需要这个字! 乐湮恨铁不成钢地坐在鸟背上,一巴掌扇得它眼冒金星,最后咬牙切齿地将这段故事简述了一遍,溯时晕头晕脑的,愣愣地听她说完,最后,翅膀子一抖,差点没从万丈悬崖上一头栽落。 雾草,这种生死存亡的话,你咋不早说! 第26章 我要出个损招 溯时大人发动猛禽攻略,驮着乐湮在崖底盘旋了一周,只见山崖间河流奔涌,逝者如斯夫,死去的人好像我的丈夫…… 最后一点生的迹象都木有,溯时悲催地在山沟沟里盘旋了又盘旋,盘旋了又盘旋,其速度,其战斗力,堪比歼击机,乐湮被上下颠簸,左右摇摆,差点没被震得吐出来,最后某只怪鸟悲催地仰天大叫—— “主子哟~”你咋死得这么惨咧?尸骨无存! “冰激凌哥哥……呜呜呜呜……”乐湮哭声一声比一声凄惨,最后演变成了一人一鸟在比谁的嗓门大。 乐湮终于知道了是什么叫食不下咽,睡不安枕,最近一直失眠,某人一直入她梦中来,冰冷的一张脸,轮廓锋利,棱角分明,俊朗如斯,偏偏在凝视着她的时候,瞳孔之间有着水一般的温柔,容纳万物。他一挥袖,一拂手,顿挫之间,风骨如来自上古,亘古神秘又沧桑倾颓,磊落不羁。 他在对她说:“丫头,最近有没有好好听话?是不是又惹出了什么麻烦?” 然后,她就哭着惊醒了,睡醒的时候,身边空荡荡的,几朵烛花昏暗,被子一片阴冷,枕上温热湿润,一声呢喃低语都听不见。 那个人的温柔,终于隐匿而去。 “呜呜呜……”乐湮在后半夜基本就没睡着过。 母亲死的那时候,她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关了三天,现在呢,又要关几天呢? 溯时见她的黑眼圈儿越来越深,自个儿也整日整日地长吁短叹起来了。 乐湮最后忍无可忍,“难道你主人死了你都不伤心的吗?” 溯时翅膀子招了招,“呵呵哒,主人与我心灵相通,直觉告诉我,他还活着哪。” 乐湮惊奇地瞪圆了眼睛,无边狂喜如浪如潮,“你说什么?” 算了,好好给这个丫头上一课得了,溯时暗道:我是主人的灵宠,在被赋予他的时候曾歃血为盟,这一世心意相通,命理相连,倘使他死了,我也活不长了,可是,我现在好好儿的呢,你就放心吧,主人好歹也是我姬氏一族的族长,要是是个短命相,那个位子他屁股都坐不热就会被人家踹下来的,安啦安啦! 这个理儿全然不错,乐湮眨巴着眼睛想了想,自然这个时候她已经明白过来了,原来溯时并未按照姬君漓的嘱咐回到二十一世纪主持大局,乃是因为她的冰激凌哥哥根本就没死? 真是太好了,她就知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溯时嘴巴一歪:帮主人拿回灵屠石呗,先找刘疆。 小丫头这个时候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了,她狐疑地瞪着溯时:“不对吧,你既然早就知道冰激凌哥哥没有死,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顺手,乐湮将溯时的毛一把擒住了,某只笨鸟痛得嗷嗷直叫:杀马特,挨千刀,这可是青鸾和朱雀的毛!一根都价值万金!你要不要这么粗俗!我警告你哦,你要是这样,你以后要当主母,就这粗鲁野蛮的行止也是不被长老们承认的!我还不是为了试探你对主子的心意,现在你合格啦,我才告诉你的! 乐湮脸颊红了红,羞怯惊喜之中竟然松了手,溯时对着翅膀子东吹吹西吹吹,包一包委屈伤心泪:作为一只具有人格尊严的灵宠,我容易吗我?你们这群豆浆机,除了会压榨,能不能干点别的? 就在姬君漓“死”后的第二十一天,乐湮敲开了刘疆院子的大门。 刘疆没料到她去而复返,自然,刘疆更加没料到的就是,此次前来的竟然只有乐湮一个人,除了那只似乎更加神光奕奕的怪鸟,刘疆私以为这一人一鸟本不足为惧,当下他万分可气将人迎入正堂,甚至打算长期拉锯战模式开启,已经备好了熏了香的厢房,两间,且往来甚远。 好酒好菜先摆上桌。 溯时以前也是看过电视剧的人,偷瞄过几眼,尤其看到一众人议事的时候,总是吃的喝的摆一桌,却从来不动筷子,顶多三杯两盏淡酒,推杯换盏这个事说完了,行了,菜撤下去! 真是浪费啊。 它可是一只深谙“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有德鸟士!遂对着刘疆特意准备的鸟食一顿猛啄。 “砰砰砰砰——”满场都是溯时吃东西时激情澎湃的声音。 乐湮看得下巴脱臼了,刘疆沉着一张脸,陡然间觉得:上梁不正下梁歪,主人看来也不是知情识礼的好人! 乐湮决意不理会这只没有丝毫文化熏陶素养的笨鸟呆鸟,执着木箸直奔主题了:“我上次在皇帝大人的手底下死里逃生,知道了一个关键信息,我晓得我那贼汉子……” 说到“我那贼汉子”,有德鸟士陡然呛住了,它嘭一下跳下桌,依着桌腿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涕泪俱下,好不可怜! 乐湮没理它,砸了咂嘴,继续平心静气地与刘疆道:“我那贼汉子……” “咳咳咳咳——”溯时咳得更加撕心裂肺。 “滚!”乐湮终于恼羞成怒,一巴掌把它扇飞了。 刘疆的表情愕了愕,继而青了半边,乐湮笑眯眯地眨巴着眼睛,一副“我很纯洁我很无辜都是它自己找那啥”的模样,对一番未说完的欺瞒假话狗尾续貂:“实不相瞒,我那贼汉子一心一意想帮你,着实是那皇帝大人做得忒也过分……上次竟然绑了我要挟我家男人,唉,他如今身负重伤,神思大恸,一病不起……唉,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是怪可怜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乐湮的策略是,先以可怜楚楚打动刘疆! 岂料刘疆听到“妇道人家”四个字,脸色又黑了半边,他上下将乐湮一看,就这么个乳臭未干全身上下没二两肉的小丫头,是个妇道人家? 乐湮见他不言不语,以为有戏,遂更加言辞恳切地说道:“不过我死里逃生,却晓得了一件事情。”她伸出一根食指来,言行神情都有些神秘,刘疆皱了眉头,便听到乐湮一手半掩着樱唇小声低语:“这次你老爹派的人,是老白。” 老白? 刘疆将这两字颠来倒去地念了三遍,先是皱眉不解,最后猛地拍桌。 白秀隽! 乐湮亲眼目睹了刘疆眼中陡然幽深得放出绿森森的狼光,小丫头惊骇的一副小身板惊涛骇浪般抖了三抖,最后又强作镇定,捧了一杯水细细呷了一口。 眼珠子转悠啊转悠,她这个时候,正在思量着刘疆该怎么回答。 刘疆只是淡淡地瞟了眼乐湮,那语气也并未如何变化,仿佛他根本就不在意那个杀人狂魔白秀隽:“你说的这个人啊。”他顺手也给自己满了一杯,垂着眼睑漫不经心地道:“这个人本是范阳卢氏的庶子,原名卢秀隽,后被我父皇收拢,赐姓白,听闻他是我父皇暗地里训练出来的第一杀手呢,想不到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闲散王爷,也值得这等人物亲自出手。” 呵呵哒,手无缚鸡之力?乐湮很怀疑这句话的真实程度。 半晌后,刘疆扬了扬唇,对着乐湮笑意昭昭地说道:“丫头,能在这等人的手底下逃生,你可真是了不得啊。” “嘿嘿,嘿嘿。”乐湮的计策失败了,讪讪而笑道,“哪里哪里,实在是我家男人付出了深沉的代价,方才换得贫妇一条贱命。” “贫妇”二字让刘疆的整张脸刷刷刷青完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他们还不要脸的人了,凑成一对似乎也不错? 第27章 琵琶别抱的坏男人 乐湮作为贫苦人家出身的孩子,平素里偶尔也是要讨好别人的,因而她能很深刻地意识到察言观色的重要性,以及将察言观色学会了一点皮毛。 她观之刘疆神色,深入总结到:这货变脸速度之快,委实不可思议,看来冰激凌哥哥所料不错,此人,深不可测…… 她哪里知道对方纯粹是给她不知羞耻的几句话激的? 刘疆见她目不转睛,暗暗吐槽了一句:你观察我便作罢了,有必要做得这么明显吗? 顺带咳嗽了两声,好在乐湮知情识趣地将那小脑袋抽回去了,刘疆顺了下自个儿的呼吸,慢吞吞吐出一口气来,转眼锋利眉眼钝化,笑语殷殷道:“丫头,你见过白秀隽?还是说,你知道他,所以故意拿他的名头来吓唬我,好叫我为求自保求助于你,最后你以灵屠石作为交换条件帮我?” 咳咳,计谋被看穿了。 溯时在门槛上拍拍自己五光十色辉煌如焰火流霞的羽毛,屑笑嘲讽:果然蠢笨得不可救药,竟然时刻还嫌弃本溯时大人! 心灵相通的乐湮一记眼刀飞过,三寸七分长,飞刀! 咻~中了! 溯时眼巴巴闭嘴,识相地将他那毛茸茸的脑袋偏过了一边。 尴尬的乐湮忘记了要回答刘疆的问话,自己又抿了一口茶水,浸润得樱唇薄薄的粉色染着几滴霜华雨露,娇妍明媚不可方物,引人一亲芳泽。刘疆的喉结动了动,瞬间明白过来那个神秘男子为什么会时刻将她这么个还没张开的丫头带在身边了,他虽然早已预料到乐湮长大后必是绝色,可是此刻,预料的可实现性足足翻了两翻啊! 场面很尴尬,急需解救…… 乐湮悻悻地笑了两声,因为要避开白秀隽等人的追捕,此际先傍上刘疆委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冰激凌哥哥还没有回来,找个像样儿的金大腿应该是很有必要的。 所以,在刘疆出口挽留她和溯时过夜的时候,乐湮笑眯眯、兴冲冲,寻个汉白玉台阶跐溜就下了。 “好哒好哒!” 刘疆莫名脸一黑:怎么有种正中对方下怀的赶脚? 这庄院的布置皆是低调的奢华,乐湮的房间里一应陈设十分齐全,且俱都是时下最新潮时髦的式样,乐湮将轩窗边上的一株兰花摆弄整齐,拨着两片尖细且长的碧叶,左手托着香腮沉凝不语。 她正在想着下一次见面,他仍旧是一副冷峻的模样,山岳挺拔的身姿,不苟言笑的姬君漓只对她一个人,眼眸之中有着几点细密的星光,将她一颗柔弱的小心脏都密密匝匝地捆起来,一丝丝甜蜜温馨,又一丝丝浓郁惆怅,一边蜜糖柔柔,一边又心酸袅袅,从未有过如此心事。 原来,这种感觉,叫做记挂啊,叫做,难分难解的牵念。 如果再度遇见他,她应该会疾步冲上去,然后兴高采烈地挂在他的脖子上,对他又亲又啃,然后痛斥他让她担心了这么久了吧? 傻笑起来的乐湮,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一张鸟嘴不屑地翘得老高老高…… 翌日就有一个好消息。 姬君漓要见刘疆! 乐湮从溯时嘴里得知它主人来了,兴奋地直接从被窝里跳了出来,最后顾忌到笨鸟是只公的,于是一巴掌把它扇出了门庭,最后急切切起来梳妆打扮,抹最好看的胭脂,涂最明艳的口脂,虽然手忙脚乱,但女人骨子里对这些东西便使用得十分顺手,乐湮虽然是个外行,但是描黛眉、点绛唇之后,倒也看着更美了几分。尤其,未张开的乐湮最大的败笔就是那脸蛋儿,虽然逐渐光滑莹润了起来,但是肤色还有种农村人的黝黑健康,她将水粉搽了搽,正好隐蔽了这最大的缺点。 选了一件鲜艳的橙色华服,当她最后迈出房间之后,溯时看着焕然一新的乐湮,忍不住擦着眼睛,再看,再擦,继续看,继续擦…… 这丫头,简直就是和宋玉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太美了! 落地的口水收不回了,溯时尴尬地先将嘴巴里口水吞进去:这要是让主人见了,那不得更加由喜欢生爱,由爱到不可自拔? 看到瞠目结舌的溯时,乐湮就知道她现在的打扮效果非常好,虽然没有用到刘疆赏的那两个奴婢,但她自个儿也搞得定!于是挺着那尚未发育隆起的小山丘,高傲地扬起了尖翘的下巴,大步走出! 刘疆本来在前厅预备迎客,他也正刚好穿戴整齐了出来,才吩咐小厮将姬君漓请进来,转眼就看到了疾步而来正是淡妆浓抹的乐湮。 他的目光停顿了足足有三秒钟,乐湮满意地扬了扬唇,最后自己毫不客气地寻了一个座位,跪在软毡上,又羞怯又快乐,低垂着通红赧然的脸颊,眉目如画。 不一会儿,小厮便将人迎了进来。 “请。”紧跟着,小厮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旁,在刘疆眼神吩咐下,识情趣地退下了。 乐湮想着应该再忸怩一点,毕竟是在人家刘疆的家里,但是她真的忍不住了,她好像看看他,也叫他看看自己盛开的样子,可是一抬起头,看到他轩轩郎朗的那道身影,那道巧夺天工的身影,她一下子怔住了,泪盈于睫。 姬君漓的身侧,一个明眸皓齿、锦衣华服的绝色女子,黛眉迤逦,朱唇如画,正亲切地挽着他的胳膊,一张脸温柔含笑,亲和力满满,可是只有当她的目光落到身边男子的身上之时,那毫不掩饰的爱慕之情,是如此明晰满溢。 重点就是,姬君漓素来冷清,却旁的女子从来是不屑一顾,看都懒得看一眼,现在却由着她如此亲密地挽着胳膊,且眼底隐匿的温柔,如海浪潮水,却偏偏从来不肯将那眸光施舍给乐湮哪怕一角。 乐湮哭了。 他怎么了?她的冰激凌哥哥,分明是这天底下对她最好的人了,她明明能感知到他对她的喜欢,可是为什么…… 就连身为局外人的刘疆也看得眼睛被刺了一刺,这个女子虽然亦称绝色,但是乐湮长大了绝对会比她美好不好?怎么从前眼睛好使,现在就不好使了呢? 但是他没问出来,他问的是:“我上次听宋姑娘说,阁下卧病在床,怎么……” 姬君漓淡淡将唇瓣一勾:“丫头胡闹,叫王爷看轻了,真是对不住。” 这么直白地就打了乐湮一耳光,且将之前乐湮的“我那贼汉子”、“我男人”、“贫妇”全都推翻了,他就只用了“丫头胡闹”四个字。 ……呜呜呜,她不是胡闹啊,她是真的喜欢他,真的想嫁给他啊。 刘疆客气挥手道:“哪里哪里,既然来了,那便就坐吧。” “嗯。”姬君漓淡淡应了一声,同那女子坐在了一处,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姬君漓的眸光轻快地看了眼乐湮,乐湮以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里了,于是眨着泪眼想要用眼神同他诉苦,可是对方只是很轻快地瞟了她一眼,然后便将眸光转向了一边,并再也没有了第二次的眷顾。 乐湮伤心失落,垂下脑袋来。 那女子一手挽着姬君漓,另一手替他斟茶倒水,且倒满一杯之后,便是笑盈盈地将它递到姬君漓的唇边,然后姬君漓便会温柔地凝视着她,再一杯饮下去。 如是反复两次,刘疆咳嗽了一声,那女子脸颊微红地将手收回来,刘疆在询问正事之前,先打岔地问了一句:“这位姑娘是?”他在问的时候,顺带着瞟了眼乐湮,见她也睁大了眼泪竖起了耳朵,心中默然一叹。 男人最是多情,小丫头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踢出局了吧。 姬君漓像是想到了某样甜蜜的心事,他的神色有些赧然,继而温润笑道:“这是碧珑,是在下的救命恩人,在下已向她许了白头之约。” 轰~ 乐湮脑袋里陡然间雷轰电掣,她听到了什么?姬君漓他说已经决定要娶那个女人了? 刘疆脸色寒了两分,却伪装修缮得很好,非是他多管闲事,他刘疆此生受父母所累,最痛恨用情不专左右逢迎的男人了,且还如此直晃晃地对着旧人打脸,与他父皇无异,这更加是叫他不能忍。可是他却按捺住了这股怒气,再也不管那劳什子碧珑不碧珑的,将话题切回来:“那你今日前来,可还是为着灵屠石之事?” “自然。”姬君漓淡淡道,“我为灵屠石而滞留此地,从无欺瞒。当然这一次,我还有一个人,需要王爷见一下。” “是谁?” 闻言,姬君漓揽住碧珑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动作姿态无一不是亲密至极,乐湮气苦难言,眼泪打着花儿地落,碧珑羞涩地一一点头,然后起身,将那位早已候在大门之外的人带了进来。 那人一身黑色斗篷,覆住了脸,不可见其容颜,但王者气度颇是不凡。碧珑似乎一刻也不敢离了姬君漓,就在这人进门来之后,她又温驯得如一只美丽的小鹿般,倚住了姬君漓的肩头。 真是鸾凤和鸣、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啊…… 那黑衣男子将斗篷扯下来,自玄色帽檐底下吐出两个字来:“皇兄。” 第28章 人都是有脾性的 斗篷下的面容,秀美精致,肌肤滑腻,淡若白雪,黛色的眉如工笔细描的下弦,增一分则长,减一分则短,薄唇透粉粲然可堪漫天烟火、漫山荼蘼。他噙着一朵轻暖的笑意,玄袍的幽鸷诡谲之下更多几分盎然青春的气息。 这一声“皇兄”唤出,再无疑了,这人便是原本应毒入肺腑、药石罔极的太子刘庄。 刘疆的眸光里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挟着两分愕然,最终幽深沉淀下来,他冷然地望向正襟危坐的姬君漓,似褒实贬地讥讽道:“阁下果然好本事,本王的四弟原本中毒难救,连一干太医都束手无策,没料到落到阁下手里,亦不过反复手的的功夫,便能走能跳了,高,真是高,刘疆见识了!” 这般无情无义的话,刘庄眼底的亮光都暗下几许来。 乐湮默默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便向主人告辞,刘疆心不在焉,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她起身的时候,娇软的小身躯颤了一下,差点没摔在案上,姬君漓按着碧珑的手紧了紧,碧珑有些吃痛,咬着牙将这声痛苦的低吟忍了回去。 出门转角,溯时正收着一双五光十色细节处尽显民族风的翅膀,耷拉着脑袋,就在乐湮又泪眼迷蒙之时,它惨兮兮地对着乐湮撇了撇嘴,那模样,感情被抛弃被放弃的是它自己一般。 她走过去,一脚踢了踢溯时。溯时吃痛,也并未如寻常时跳脚找乐湮的麻烦,只是忧郁地瞟了她一眼,一脸“我懂的,我让着你”的模样。 “溯时,你说,那个女人,长得没我好看,身材没我好,声音也很一般,你家主人怎么就能看上她呢?” 饶是溯时再怎么同情乐湮,这个时候也忍不了了!它于是腹诽:雾草,就你的麦草一样的肤色,飞机场一样的身材,乡巴佬一样粗俗的举止,还真比不上人家! “听不懂。”乐湮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明白。 溯时神经大条,不晓得乐湮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继而又解释道:就是说你,怎么那么那么自恋呢? 乐湮哭了…… 屋里的对话还在进行之中。 刘庄上前跨出两步,一直走到刘疆近前,一高一低,四目相交,刘疆意味不明地仰视他,五味杂陈纷至沓来,乱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是转眼间,他的这个弟弟便先开口了:“皇兄,功名爵利,难道真就不能放下么?” “放下?”刘疆哂笑一哼,骤然拍桌起身,“你母后被废,万丈荣耀一夕颓圮,而你迫于父亲压力不得不让位他人,你若还能无欲无求心若止水,再来与我说什么舍得放下!” 他的眼眸像是鹰隼的尖锐,却也刻薄,刘庄差点就被击溃,他后退两步方才稳住了身形,哑着声音颓丧道:“我知道,郭氏被废,皇兄你一直介怀此事,并不如表面那般云淡风轻,可是,怀着恨,想着忤逆父皇,对你母后,也并无裨益啊。” 刘疆冷笑道:“刘庄,你是阴氏之子,一出生就受尽帝王恩宠,甚至无需才干便能稳扎朝堂,你站得高看得远,何曾见过旁人战战兢兢?”刘庄脸色惨白,惊愕地看向皇兄,刘疆唇角深陷,面目英挺而冰冷,“你自是不知,我如何过的这些年,如何,自你出生以后,便每日诚惶诚恐地在父皇面前表现自己,为他协理家国大事,可我得到的风评又是什么?恋栈权位,弱懦可欺!刘庄,若没有你,我的一生绝不会是如此这般!” 他声色渐渐变得阴鸷狠戾,双手捏得死紧,青筋毕露,刘庄惨然地后退几分,无奈地笑着,将姬君漓望了望,碧珑是时候将姬君漓的手握得紧了点,姬君漓淡淡点头,一双眼眸风华尽掩,水波不兴,甚至的,他还将碧珑勾入了怀中,不分场合地与她十指交缠。 “刘秀固然有错,难道阴氏便没有?郭氏便没有?” 他只是淡淡地一问,轻飘飘地不过二十字,却令得一先一后两大太子齐齐怔住。 姬君漓淡然一笑:“刘疆,灵屠石能兴国安邦,这等鬼话,你竟也信?刘秀横扫天下逐鹿问鼎,凭的,是运筹帷幄,是帝王气势,功于内而非借于外,你无他的气势,做不了帝王,强行独占灵屠石,只会招来刘秀更重的杀意而已。”百弊而无一利。 字字珠玑。 其实姬君漓所要寻的那八件圣物,虽然与众不同颇具神力,但也远不到真个就能纵横九州的地步,黄帝当年打江山也曾鏖战疆场,周武王伐纣更是死伤不知凡几,若这圣物能辅人开疆拓土,哪有什么涿鹿之战、牧野之战的惨烈? 求个心里慰藉罢了。刘秀与霍去病一样,只是不相信自己的实力,而过度肯定鬼方印和灵屠石罢了。 幸甚,霍去病是个年少风发、意气正茂的将军,所以当初取得鬼方印,基本没什么压力。但是刘疆么,这个情况尚有些特殊。 他还需借着刘庄再磨一磨。 乐湮正趴在院子里的草地上嘤嘤地哭,溯时手足无措地看着小丫头泪沾长袍,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中一句说不出来。 直到丫头哭得累了开始抽噎的时候,它方才叹息一般地将自家主人数落了通:姬君漓啊姬君漓,你这是自作孽啊,下次你再要讨好这个丫头,可与我无关了。 溯时如今与姬君漓和乐湮都心意相通,它一说话基本处于线上模式,那两人都能飞速地感知并读懂,乐湮恨恨地坐起身来,对溯时哼唧道:“你去跟你家主人说说,他要是不把那女人赶走,我就再也不理他了!” 无奈的溯时用传音入密将这话转达了主人,乐湮睁着大大的圆滚滚的明眸,皓齿如贝,剔透无暇,待那答案回转来,溯时惊讶之余,只有无奈地转达:主人说,他答应了与碧珑结为夫妻,不能言而无信。且,他是真心喜欢碧珑的,叫你以后,对她好一点。 乐湮僵住了,好半天,这惊呆木讷的神色方才收回来,嘴唇急剧颤了几番,小脸儿一时刷白:“他、他说的是真的?” 其实溯时也不信哪。它同情地看了一眼乐湮,将这句话又转达了一遍。 得到的回答,只是:主人看来是铁了心要娶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了,丫头,我看你是没机会了。 乐湮脸色苍白,嫣红颜色尽失,杏花春雪般的娇颜剥落分离,最后只剩澄澈惨然的一溪死水……溯时看得不忍,它一直以为乐湮没心没肺、心智都还未长全,纵然喜欢主人那也只不过是少女的一种依赖使然,可如今……怎么看怎么都像乐湮已经完全动情了一样? 那眼神,那神态,纵使仍然清澈无暇,却已完全不再娇憨可爱。 爱情,真会让少女一夕长大? 溯时有点头疼,这下,该如何稳住这个小祖宗哟~ 主人,你这也忒不厚道了吧?你一回来就扔给我一道世纪难题! 乐湮用袖子擦了擦眼,然后平静无波地转身,粉嘟嘟的小嘴看着像在使气,可原来不过是错觉,藏在橙色袖中的纤纤玉手捏出了红痕,她阖上眼帘,咬着唇瓣,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般,一睁眼,清冷撇下一句:“那好,既然新人都来了,我也该知情识趣一些,以后的日子,你们仨过吧,小娘我再也不奉陪了!” 说罢,她昂扬着云鬓花颜的脑袋,匆匆几个大步消失在转角蒙络摇缀的翠绿色的古藤影里…… 第29章 软萌的弟弟 这个时候,碧珑很清楚地看到,姬君漓的脸色苍白无比,修眉紧拧,像是受着什么煎熬。她低叹着,一声低语清幽婉转:“你这又是何苦?” 姬君漓抿紧了薄唇,听了这话,才淡然地回了句:“不能拖累她。”双目无神,那唇色更是发白。 碧珑含水明眸里晃过三分不解,却终归没有再问。 而剑拔弩张的前后太子,这个时候已然是相望两无言了。其实姬君漓的读心术虽然属于下乘,但素来观人以微的他还是能看得出刘疆内心中对于刘庄的一丝纵容与心软。这也是他为何千里迢迢地将刘庄自洛阳带到此地劝服刘疆的缘故。 刘疆虽然没有明着留客的意思,但是刘庄大喇喇地往正堂一坐,婢女仆妇们依了刘疆之言谁也不肯理他,只把他瞧作空气,刘庄坐了一刻钟便少年心性大起,这是再也坐不住了,姬君漓一声不吭地在院子里喝茶,而此刻,刘疆在与他对峙。 “姬公子,我想你应该解释一下太子殿下是如何治愈的,又是如何被你不远千里带到这里来的,还有,我认为你应该尊重一下这间宅院的主人。”刘疆说得不紧不慢,那张英俊笔挺的脸上还透着几分不耐。 碧珑则依依袅袅地偎着姬君漓,扶着他臂弯的手总也不肯放下,姬君漓不苟言笑,神情森寒,只是碧珑抚着他的手之时,才会偶尔露出几分笑靥,听罢刘疆之言,虽是不悦,却在碧珑纤手轻抚的劝慰下终是实诚地和盘托出了:“实不相瞒,太子殿下所中之毒正是他母后阴氏所下的。” 于是刘疆因为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怔住,而刘庄紧跟而来的脚步亦在门槛处被钉死原地,他捏紧了拳,却一言不发。 就在刘疆惊愕的凝视之下,姬君漓慢慢说道:“阴氏爱子,这毒不过下了三分,但那群太医们最担忧宫中有人出了不测,涉及连坐,三分毒亦能说成十分,成日诚惶诚恐,方才叫你父皇误会了。阴氏自刘庄毒性显现之后三日,便已经暗中给刘庄解毒了,这三日,就是你父皇调遣暗卫之日。” 果然如此。刘疆捏紧了自己紫金袖子,咬牙不语。 姬君漓又道:“其实阴氏并非只是利用你父皇对于刘庄的宠幸而作为的。他在刘秀盛怒怀疑的三日里,只消吹吹枕头风,且告知那皇宫年久失窃的至宝灵屠石是你刘疆所盗,那么……”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灵屠石这等东西放在自己手底是圣物,放到别人手底那就是威胁,刘秀是个帝王,宁杀错不放过是每个帝王的人生信条,有如此座右铭常伴左右,刘秀若还能容忍刘疆,那绝对是孔丘托生的了。 刘疆这个时候终于沉默。 呵,他想他也真是可笑,刘秀,阴丽华,刘庄,那一家三口多么和乐而美!他和他的母后竟然妄图去插上一脚,真是够不自量力的! 刘庄立在朱漆门边,望着昏黄榆柳影里的兄长,眸光复杂,一时莫测。 坐了片刻,有婢妇匆匆而来,神色不掩惶急,且对着刘疆和姬君漓二人施礼之后,方才说道:“启禀公子,不好了,那个宋姑娘,她……她走了!” “咣——”姬君漓捧着瓷杯的手微不可察地一歪,茶水倾杯而下,碧珑小心翼翼地怨责了一句:“怎么这般不小心?”遂更是殷切地为他擦拭起手来。 刘疆此时无心这些事,点了点头,随意问了句:“宋姑娘可又说她要去哪儿?” “这倒没有。”婢妇摇了摇头,眼神有些疑惑,“但是姬公子的那只鸟儿似乎有留下宋姑娘的意思,上去纠缠了几番,却被宋姑娘一棍子打晕了,这会儿在后院晕厥不醒呢。” 姬君漓起身,碧珑忙赶上前切切地扶了一把,他慢腾腾地说道:“我去看看。” 话说溯时此刻的确正坐在地上来着,它老人家翅膀子一撂,箕踞而坐,以这种傲慢无礼的姿势对一干惊奇的仆从下人们蔑视嘲讽,直至姬君漓缓慢的步伐自远而近,它方才一把鼻滴一把泪地飞到主人肩膀上,心中直道:主人啊,你说你怎么一回来就把丫头给气走了呢,前些日子我还跟她打赌定能胜过她的海东青来着……主人啊主人,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姬君漓沉默了,眼神无光,他没有答话,只是看似却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溯时用它那光华闪耀的大翅膀一把将碧珑掀倒在地,碧珑吃痛得“嘶”了声,遂美目含泪怯弱娇软地哭了出来,溯时没留意到主人已经大变的脸色,还在喋喋不休:你说这女人到底哪里好?浑身上下除了一副乏善可陈的硬件,就是一副无善可陈的显卡,动不动梨花带泪楚楚可怜的,要我说,也就骗骗主人你这等心思好的,要我说,她连丫头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明显的,溯时大人已经忘了不计较了方才乐湮打晕它的事了,同样明显的,它也忘记了自己这个时候是在同谁说话。 姬君漓脸色冰寒,他冰冷出口:“将碧珑拉起来。” ”就不!“溯时又开始学舌说话了。 碧珑闻言,亦碍于溯时的淫威,伏在地上不得动弹,唯恐惹怒了这只怪鸟儿,姬君漓的火气涨了丈把高,却还是压着声音沉怒地又道:“我再说一遍,将碧珑拉起来!” “就不!就不!就不不!”溯时第一次忤逆主人,且忤逆得很彻底。本来嘛,负心薄幸的就是他,甩手旧人另结新欢的就是他,他倒还有理了是不是?丫头的理找谁说去? 哼!这种女人,就算主人喜欢,姬氏一族的长老们会让她在门都没进的时候化作一堆齑粉的…… 姬君漓是真的动了火气了,将溯时一掌拂开,五光十色的鸟儿重复了地上那美人儿的宿命之后,终于鼻涕眼泪一大把,碍于姬君漓的淫威不得发作,心底默默地流着眼泪。 可是他家主人似乎并不怜惜,瞧瞧,连个伸手安慰它的动作都没有,就那般蹙着眉头杵在那儿,一动不动的,碧珑悠悠起身,唤了声“公子”,姬君漓方如梦初醒的模样,将美人伸过来的纤细的手臂揽住,这才稳稳地迈步而去。 …… 灯下的几点微火如豆,刘疆将一册竹简阅完,已是更深露重、月满中天之时,他推开门庭,空里流霜浸得夜间寒气逼人,只是在看到院中那瑟瑟发抖的少年时,他还是忍不住顿了下,眸色复杂地盯了他一眼,最终无情地将门掩上。 脊背抵着冰冷的横木,才发觉这个夜里真是太冷了,望着他方才批过的此刻置于案牍之上的一条紫绒外袍,他突然想到: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了? 刘疆有时候真的挺痛恨自己的心软的,尤其是对上少年染着几分欢喜如焰火般的笑意之时,他竟感觉到无所适从!逃兵一般地将门关上,是在害怕些什么? 可是他发颤的手就是忍不住将门重新拉开,这回,少年就直挺挺地站在他的跟前,如此照面打得太过突然,两人都是一惊,刘疆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刘庄却欢喜地将他往后一推,随即进门来,趁着刘疆这晃神之际已将先机握在了手上。 “很好。”刘疆意识到被他逼了一把,禁不住心底里的愤怒,他冷笑道,“太傅教的死皮赖脸应往上凑之道,你倒学了个十足十,怪道父皇总说我没有天赋,我以前不服,现在真个是不服不行了!” 刘庄赧然地一笑,少年清秀的脸庞稚气未脱,眼神亦是澄澈明净,黑白分明。他不安地绞着手指,隔了许久,才怯懦地回了句:“皇兄过奖。” 自己的一番冷嘲热讽竟被认为是褒奖,刘疆脸色一黑。继而他无力地扶了扶额,长叹一声怎么他身边的人都是个顶个的不要脸呢? 其实刘疆知道,刘庄有着少年权贵最该有的飞扬跋扈与意气潇洒,却不知何故,只要在他面前,刘庄的说话行事,从来都既拘谨又小心,如这般说话吐不出半个句读来,感叹号怕惊着他,破折号怕刺到他,冒号怕吊着他,句号怕……结果了他。 刘疆从来想不明白自己是怎样让自己的弟弟惊惧至斯的,分明拥有万千荣华宠爱的都是他刘庄,他从来争不过抢不过,分明那个自云里跌入尘埃的是他刘疆,而他久居上位,本应对他傲慢俯瞰,宛如捏蝼蚁般控着他的生死才对。 刘疆想不通。自幼时起,他便想不通。 可有些话,搁在心里太久,会发霉,会腐烂,会蛀蚀得心千疮百孔,刘疆的话,他今日不得不问:“你说吧,刘庄,从小到大,你就拼命让着我,好东西分我一半,我犯错误宁可与我一同承担,我不是木头,没有感觉的,我知道你在拼命努力地对我好,可我刘疆从来不屑于这种有预谋的好,你今日最好说清楚。” 一语落,他看到刘庄那双无辜的清澈的眼神,尘垢不染,他受了委屈般地嘟囔道:“这还用理由吗?因为,我喜欢皇兄啊。” 第30章 无奈的刘疆 刘疆想过无数答案,可心思复杂的人永远猜不透,原来答案竟是如此简约直白,绢绡几笔轻鸢剪掠,可怎么他竟觉得内心无比沉重? 刘庄没等到哥哥的反应,索性就一把将他抱住了。少年的身姿秀逸,如烟柳般姿仪万方,一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兄长搂紧了,一丝丝贴合,温度私磨间交缠,呼吸吐纳间相闻。 这下,轮到刘疆愣住了。 “皇兄。”刘庄软趴趴地抽了抽鼻子,“我小的时候,一直很崇拜你。” 什么? 呆若木鸡地僵立原地,感受着少年小心的颤抖,心头异样不适更甚,可那双手也颤得厉害。怎么了?他竟没有勇气将他推开? “皇兄你那么聪明,总是在父皇头疼的时候能献上良策。我却空无一物,那时候我就想啊,我日后一定要成为皇兄那样的人物。” 就在少年自豪骄傲的歆羡欢乐之中,刘疆唇角一撇,冷然回了句:“像皇兄一样当这个太子对么?” “不是。”听到刘疆这么说,刘庄的脸色一下垮了下来,他咬了咬唇,玉面发白,依旧冠以秀绝轩然的眉眼,哼哼了两声又道,“我从来没有这个意思。我心底,皇兄是不可侵犯不可逾越的……可我不懂,皇兄分明不恨我,也不讨厌我,为什么每次见到我的时候都那样不好,叫我那样难堪。” 难、堪么? 或许是有的罢。刘疆记得自己从未给过他什么好脸色,对于他在朝堂上那些滔滔不绝的政见,那些颇得皇上称道赞许的奏折,他从来是不屑一顾、不置一词。可是刘庄却一直拼命地把自己的文章往他那儿递,真是……其心可诛啊。 原来那些年的漠然忽视,以及对阴氏的连坐祸及刘庄,他从来不对这个弟弟抱有任何关怀。他只知道,自他记事起,被父皇抱在膝上逗乐的是刘庄,生病了能有父皇彻夜不休地照料的是刘庄,野外狩猎能伴驾而行的是刘庄……陪同着他的,不过是些堆砌如山十年风雨无阻的奏章范典,以及那众老臣怀疑的目光、喁喁的私语。 原来他刘庄,也会难堪啊。因为他的厌弃而难堪。 刘疆心中百般滋味,莫名无奈,他轻手将刘庄推开,一丝凉飕飕的冷意漫上整副身躯,刘庄眼底期待的碎光微微地闪,仿佛萧萧木叶下微波惊澜的洞庭水,野有蔓草,澧有芝兰,公子清雅温润,眉如初,眼如故。 他没有留意到,当年跟在他身后蹒跚作步的稚子小童,已经长成了如斯这般足以与他比肩的身量,尤其精致如画的五官清挺秀峭,虽与阴氏颇有六分相像。可是那不一样,对着阴丽华他胸中拥堵满腔恨意,可是在这个干净澄澈的少年面前,他仿佛一身重担皆却,竟还有几分轻松。 分明,他还是个如此粘人、阴魂不散的破小孩! 尴尬之中,刘疆以拳捂唇,低低地咳嗽了声,这一声,刘庄登时一惊一乍起来:“怎么了皇兄,你是不是深夜披览文章中了寒气?” 刘疆正待解释两番,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胳膊扯到髹漆案头边坐下,他慌张地顺着他的脊背,一面顺还一面怨责道:“皇兄你真是不好,怎么能这么不着紧自己的身子呢,真染了风寒可怎么办?” 刘疆的脸色一下子嗖嗖嗖黑完了! …… 姬君漓披着一件稀松的月白长袍,支着南轩窗,皎洁如昙花般的月色倾覆累层霜雪而下,他伸手一抓,空无一物。 “丫头,你看着那样单纯,其实比谁都狡猾,看着那样温驯,其实比谁都决绝。” 中庭寒树,缥缈孤鸿影惊飞,冷月无声,木樨花树落了层晶莹嫩黄的霰雪玉珠,姬君漓长声叹息:丫头,我该上哪儿去寻你呢?世界这般大,岁月这般长,我该上哪儿去寻你呢?可我……还要去寻你么? 黑黪黪的虚空,黯淡无光的世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可是她飞扬傲慢的笑,桃花般明媚的眼,以及那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死的有典可依的纤纤腰肢,恰如柳摇花笑润初妍的豆蔻之美……那些无时不刻不刻在识海之中、灵魂深邃处的记忆,时时浮涌而出,叫他连放手的勇气都没有。 十丈之外的木樨树上,溯时看着失魂落魄的主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继而,潸然泪下。 …… 刘疆已经不耐烦将手抽了回来。 昏暗的几盏烛灯光线冥迷,刘庄看了眼这灯火,终是切切地说了句:“这烛火极伤眼睛,皇兄你夜里还是少……” 见刘疆脸色愈发难看,他识趣地三缄其口。 倾城的时光曼妙如一尾游弋的锦鲤,终于,刘疆将双手扣紧了,面无表情地起身:“洛阳那等繁华之地,才适合你,早点回去罢。” 说罢,他便要提步往外走。 但只走了三步,衣袂被人小心却用力地揪住,他蹙着修眉,不悦地扬声道:“刘庄,你我之间的恩怨,本是死结,就连我与父皇的,也是死结。你妄图用这么点私心来动摇我,难道是真当我刘疆软弱可欺、妇人之仁么?” 攥住他衣袂的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并未有丝毫退避之意,反倒更加坚定地将他自身后抱住,刘疆脸色阵青阵白,竟无言以对,同时,那双手在这么直白的情感表露之下,永远都抖得如零落雨丝,飘然无力…… “皇兄,你一直活在压抑和仇恨之中,没有尝过天伦之乐,所以僻性怪异。” 刘疆冷笑:“我生性阴戾又如何?放手!” 刘庄摇了摇头,他接着说下去:“别人眼里的皇兄,或许如此罢。可是皇兄你,是阿阳心里的阳光呢。永远那么耀眼,那么温暖,是我想奋一身之力追逐握紧的一束光。我从小就喜欢皇兄,崇拜皇兄,我请了皇兄的太傅来教我启蒙,我努力诵背那些圣贤之书,是因为不想叫皇兄瞧不起,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夺走皇兄的太子之位。” 怀里的人讥诮一笑:“呵,说得那般大义凛然,那般无私无辜,刘庄,你能让我母后重归凤位么?你能让父皇的心分给我一丝半点么?刘庄,这个世界在你眼里是繁华似锦,可在我刘疆的眼底,却是非黑即白。你我终归不是一路人,所以也不必再多费唇舌了。” “繁华,”刘庄轻声如梦呓,“怎么就不是枷锁呢?” 这声音不是不落寞,不是不失望,刘疆骤然身体一顿,他挣断衣袖,少年的眼如寂寥的两颗星子,苍白的笑意不掩颓靡。 恍惚忆起八年前,他还高高在上。 他寄信给启蒙恩师刘太傅,虽诸般不遂之事搁置心头,提笔却只有那么一句:“帝阙深几重,越曾繁华,越曾寂寞。” 恩师的回信也只有一句:“太子,你不适合为帝。”于两股激流之中寻求立锥之地,生存尚且是难,如他这般无心权位之人,又怎能登临九重? 一语成谶。 可原来,刘庄和他是一样的! 他怔忪不可言语,眼前少年垂眸咬唇,发冠斜垮,几绺青丝如柳披散。 “阿阳,我从未怪过你,也并非奢求帝位。我只是,只是……”刘疆皱了皱眉,终归难以启齿,他长叹一声,“……只是不甘。”不甘从小到大未得父亲一眼眷顾,不甘母后永远只是世人眼中阴丽华的附属品,不甘被如此排拒于所有人心门之外…… “我知道。”伶仃孤影,照壁烛火幽微泛着白,少年声音孤寡如一段黄昏,霞染的绮丽哀转,“我也……不奢求那个帝位。那个让皇兄困扰了半生的位子,我甚至……我讨厌它!我有多喜欢皇兄,就有多恨自己是刘庄。” 瘦削如竹的肩上顿觉温热,刘庄眼底几许晶莹,如圆珠玉润,他讶然地看着皇兄,刘疆虽然仍旧有些别扭,可是眼神里的安慰让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暖暖的。 如斯,流年浅醉。 “皇兄,我的志向便是你的志向,我同你,从来都不在分歧的两条路上。”刘庄坦然真诚地看着他,“皇兄,如若真的能释然,何曾不会有野间之乐?你知道,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向往。你的磨难与苦楚都够了,往后的担子,就让我来背。” 第31章 特殊的“鸭子” 说不感动是假的,但只有刘疆自己心里清楚,他心里那丝陡然而坠的安然是为什么。这个少年,违逆母意,不远千里的奔波,受尽他的冷眼轻蔑,仍旧如此,笑容永远的清澈灿烂,宛然一缕晨曦的初光,在几声更漏里,心跳恍惚滞了几拍。 “你要我,将灵屠石还给父皇?” 岂料刘庄却摇头,“不,皇兄,我随姬公子前来,其实是来帮他的。” 刘疆微一沉吟,壁案的烛火将灭,他的身影隐在尘暗的光线里,金相玉质的尊贵优雅,刘庄看得有些痴迷。他的皇兄,他心里永远的一束光啊。 “你可知道,如果灵屠石回不到父皇手上,那么我便永远是他暗杀的对象。”刘疆的声音低哑。 刘庄摸了摸鼻子,飞扬笑意:“那么,让我来守护皇兄罢,不论是太子,还是皇帝,我总能护得了皇兄你的。” 刘疆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最后归于沉默。 …… 叆叇的朝霞浮云将天色一瓣瓣拉白,木樨花染着晨露霜白的味道,潋滟着满树幽绿清光。溯时在缦延廊下的丛丛木叶之间,哭了一宿。 主人咧主人,你怎么就……怎么就…… 清晨的姬君漓一个人慢腾腾地推门而出,一不留神便踩了它一脚,溯时登时感到爪子快被人废了,它蹦跶一跳而起,大怒地探视而下,正见它家主人孤岑地立在檐下,缁色长袍安息般的如一张悠悠然的焦尾古琴,虽然轻盈如蝶,到底寂寞如斯。 最得造物主偏爱以钟灵毓秀赋予的冷峭狷介的那张脸,却透着三分疲倦,四分死灰般的冷寂。他伸手揉了揉眉心,最后无奈地一叹:“溯时,碧珑起来了没有?” “主人……”溯时委屈得包了一包泪:主人,其实你不必这样的,碧珑能做的,我也能做。 “你?”他似有意似无意地偏过头看了它一眼,眸若古井黝然,惊风不纹,两道轩眉簇成横黛的山,疏影浅落碧海浮生,他道:“到底不行……” 被鄙视的溯时苦逼地扁嘴:为什么呢?主人你其实是故意刺激那丫头的吧?你故意让她知难而退的罢?要是早知道她走了你会这么想,那你这不是自己挖个坟墓把自个儿埋了吗? “挖坟”二字虽不大好听,但是用来形容姬君漓,真是再没有比这更贴切的了。他苦涩一笑,坚如磐石屹如巍山的面孔,眼眸尽处不见繁花,只一片萧然的死寂墨黑,更无其他。 …… 乐湮第一次想嫖小倌儿! 她好不容易走到城里,还没落脚儿的地儿呢,这会子已经在盘算着哪家的小倌儿肤白貌美、技术一流了。这幽州城她表示也是第一次来,虽不大好意思问这种事,但走了好几条长家,学着比对了几家的装潢、成品,最后满意地走入了一条深巷。 一转眼,却不见身后的白衣男子眸中泛着森冷的寒意,只是绯艳如二月春花的唇,笑意透着三分血色,诡谲荡魄。他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剑柄,返身走入另一条车辙凌乱的街道。 乐湮大喇喇地进了一家名为“百色春秋”的老字号店,先是倨傲疏狷地往人家那地儿一站,叫来瞠目结舌的龟公,连上了三碗烈酒。 好家伙,那龟公亦不曾见过如此这般直白爽烈的人物,一时间老眼撑得目眦欲裂,直至最后,一众肤白貌美、彩绮华衫的少年们都缠着丝绢儿不忍卒看,那朱唇丹眉,笑靥生光的羞怯私语模样,看得乐湮酒醉之外,恍惚忘记了伤痛。 举着一碗酒,她一饮而尽,随即叫嚣着撒泼:“来来来,有谁能喝的,陪大爷姑奶奶我,喝几杯!” 瞧着说话颠三倒四的都吞吐不清了,却还想着喝呢。 但乐湮也算是个小美人,尤其今日一身艳光迫人的橙色华服,染了水粉的灿绚的两颊,澄澈如纵横潇湘偏偏情殇透骨的双瞳……有人已经暗暗舔起了干燥的唇。 不过今日乐湮的震慑作用极为强烈,她连喝了这么几碗大酒,脸色只浮了几分薄红幽艳,娇花雍柔之外英姿凛然,拂袖举杯气脉中贯,哪像个寻常女子?是以虽有见色起意之人,却还是忍着半晌没有上前。 此际他们面面相觑,都不免心下暗叹一声:如此美人,却被人抛弃,真个可惜。 龟公的脸色一片惨绿,正发愁着,人群瞬间一分,却是一人雍容优雅地迈步而来,雪衣云裳,墨眉青丝,似来自世家大族,魂骨骄傲,悄然之中无形威压更甚。那群男生女相精致秀美的少年,一瞬间宛如被无形的绳索扼住了咽喉,一字难吐。白衣男子秀逸如画,修长的双腿两步行至乐湮跟前,然后,他俯下了身。 少女此刻又贪杯地多喝了几口,脸上醉意隐隐,透着几分娇憨的纯美。 白秀隽悠悠长叹,只盯着乐湮看了两眼,然后起身,又将这一屋子的人环视了遍,冷如冰凌雪魄的眸光看得众人提心吊胆,心中咯噔一声,紧绷的弦在他衣料的摩挲声中应声而断,龟公绿着一张脸,战战兢兢的宛如等待判刑的死囚。 那群少年也是瑟瑟蜷缩着,在白秀隽冷如冰箭的逼视之下,个个颤巍巍地争相扶将,最终,冷冽如霜的白衣公子唇畔微澜,一缕幽香淡迢的白梅盛放,“这姑娘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今日拌了两句嘴,便吵嚷着跑到这里来了,希望没造成您的困扰才好。” 果然如此! 那龟公脸色发白,终究还是惊颤地好言相劝:“公子日后还是要对姑娘好些才是,若今儿个真个……”他已无法再往下说下去! 意识里的每一条,每一框都在提醒他眼前这个男人的危险度,若今儿个真叫他心爱的姑娘在这里失了身……那么…… 好可怕——人家要关门大吉啦! 白秀隽得了龟公的话,温柔缱绻地勾了勾唇,继而他又温柔地低矮下身,颀长的几方侧影宛如精简的水墨,少年们俱是一呆,自惭形秽起来,一时手足都不知该往何处安放,便见那冷冽俊介的男子已经弯下腰将少女盈盈地勾入了怀中。 乐湮嘟囔着粉唇,那里沾了几点薄酒,娇艳欲滴,纷繁如精致的一枝傲妍将离,白秀隽此刻如果带了仆从随扈,便能知道他此刻冷峭的眉宇是多么柔和,他清峻的眼眸此刻是多么安宁,少女头一歪,终于躺在白秀隽的怀里,不省人事了。 当她再醒来的时候,首先是感觉到脸颊正抵着一处温热之物,宽阔且厚实,仿佛是个令人安心的胸膛,可是乐湮却一个激灵,她打着颤往上探去,映入眼帘的是那人光洁如瓷的下巴,高蹈倨傲,薄情寡淡,他的一双铁臂紧紧地箍着她的腰肢,仿佛一放手她便会灰飞烟灭再不复存一般。 没来由的,乐湮脸一热。但当她看清楚这个人的整张脸时,却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人却猛地一低头,一张俊脸转瞬咫尺,一双鹰隼般利眸吓得乐湮赶紧一缩,哭噎出来,白秀隽见她香肩乱颤,梨花带雨,仿佛心情好了不少,云销雨霁般袒出烟霞煦景。 乐湮四下偷偷一瞟,但觉身体上下颠簸,宝马雕车,璎珞湘帘,翩跹摇缀。几分熟悉之感,恍惚之间似有某个人,玄裳临风出姿,回眸万山失色。 只一想到,乐湮便猛地摇头。 那个人,她与他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了,她想。 白秀隽将她的腰擒入大掌之间,摩挲之际乐湮全身巨颤不止,她惊恐自己落入虎穴狼堆,这下只怕要被生拆入腹,尸骨无存了。 只是念头几转,她便苦逼地内心猛唤:不至于吧,我就失个恋,没想自我了结啊! 咽了口口水,乐湮为难地说道:“这个,老白,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被取悦了的白秀隽眼瞳微眯,将那天生威煞杀意蓬勃的气泽敛住,他笑道:“回我家。” 这个人真是……闲得吧。乐湮撇了撇嘴,暗自忖度:真是,这人明明是奉了刘秀之命来暗杀刘疆的,这……怎么竟然还把她扯上了? 第32章 拐个美男玩穿越 马车颠簸了一路,乐湮从头至尾都被人圈在怀里不得动弹,最终她忍耐不得,小掌在他的胸腹之间死死推拒,白秀隽眼眸深沉如渊,阴戾之色浮上几分。 乐湮挣扎不得,反倒一路丢盔弃甲被人轻薄了,可是这个人分明很不好说话,叫她连放肆痛嚎的勇气都没有。压抑着抽噎几声,马车骤然一停,乐湮结实地撞上了白秀隽的下巴,他吃痛地“嘶”了声,随即攥死了少女疾言厉色道:“给我老实点!“ 凶巴巴的……一点都不好说话! 乐湮想到第一次遇见姬君漓的时候,他亦是个冰冷的人,可是却似乎总是纵容迁就,外表是生人勿进的疏离,内里却是冰冷的温柔。可是,那种温柔,原来不是对她一个人,而且从此以后,都只属于那一个人…… 苦涩地笑了,她兀自伤感劳神,却陡然身体一轻,她瞠目结舌,就这般被人携在腋下给夹带出去了! 瞪大了眼睛,乐湮气鼓鼓地说道:“你做什么?放手!” 白秀隽冷笑道:“你竟然还放不下那个男人,又为什么要去百色春秋那等地方?你是不是想叫我看轻你,叫所有人都看轻你?或者想叫那个男人心疼了来找你?” “我想怎么样轮不到你管!”乐湮气恨的尖叫。 白秀隽果然眸色森冷,将她轻易一抛,乐湮站立不住,跌在茵茵的秋丛里,周遭依山傍水,鸥鹭翩飞,她忽而一愣,原来,不是带她回家的么?转念一想,这个人早被范阳卢氏放弃了,他如今姓白,不姓卢,在这种看重宗族家世的时代,他已是无家可归的飘零人。 肚子里的苦水翻涌搅弄得胃很不舒服,乐湮侧身一歪,吐出一滩酸水来。好痛,像是要将五脏六腑吐个清静,眼泪肆意弥漫,汹涌如潮,顷刻窒息。白秀隽一直冷眼旁观,看似白衣散漫,只是那眉头,却不曾松懈过片刻。 吐干净了,乐湮方觉好受了不少,白秀隽将怀里贴身带着的一条雪绢抽出,轻手将她递到乐湮眼前,她粗鲁地一把扯住,指尖微微触碰,火烫发颤,乐湮急切缩回手,白秀隽弯唇一笑,便见乐湮已经静静揩拭起唇角来。 就着清澈的溪水洗了洗,漱了口,乐湮赌气一般的将那脏了的雪绢扔到了河里,白秀隽也并未动怒,他反而轻笑道:“这么容易就生气,真不知你这丫头该当如何养活!” 说到“养活”二字,乐湮狡黠地眯了眯眼,幸得此刻她蹲在溪边背对着他,她小手将脸一抹,然后灿烂的笑容张扬于外,少女轻巧地一回头,皓腕上的玉环迸着莹润的光泽,可倾城阳光底下,白秀隽眼前一花,却是只看见了她绯霞般的笑脸。 “白家哥哥,我给你吹一曲可好?” 如佩环琳琅,珠翠萤翡,白秀隽虽是被那一声嗲嗲的称呼叫得晕乎乎的有点跳戏,却还是怔忡点头,不知何故,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尤其在乐湮可以凭空变出一支碧竹箫时,那种不好的预感开始蹭蹭蹭地往上窜…… 紧跟着,她丹唇小口,一曲缥缈悠扬的乐音开始跌宕徘徊了起来。 顺着萧瑟的河风,碧水拍岸见,似可见水际轻烟,芳草垂杨,而她纤瘦如黄花般的娇软的倩影,霎时间恍如有形无质,霓裳羽衣只待凌波涉水而去……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憭栗兮若远行; 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泬寥兮天高而气清; 寂漻兮收潦而水清,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 白秀隽只知道他在《九辩》清扬婉兮的开场里……昏昏欲睡。 待神智飞出离恨天,一种空灵如置身莽苍之感伴随身体陡然自心头破出,他暗暗惊讶这离奇的变故,只是下一刻,又重新落回地面,脚底厚实的土地绵软,风里花香缱绻,分明是梨花的味道。 不对,秋天哪里来的什么梨花? 白秀隽猛地一睁眼,但见山仍是山,水仍是水,但时至仲春,山涧之中杂花生树,佳木挺秀,碧色春光,摇曳在水底,他对着眼前俏皮眨眼的少女,气不打一处来。 强自按捺住惶惶惊愕,冷哼了声:“这是哪里?” 乐湮听问,不好意思,哦眼又拙了,分明是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她将碧竹箫收敛,放入乾坤袋中,然后笑颊粲然地扬唇:“哦,你说这里啊,还是方才那地儿啊,只不过,时间我忘记了,计算得不太精准罢了。” 此处忘了说,溯时回来的时候,果然应了姬君漓的意思将一本《中华上下五千年》又交给了乐湮,她闲着没事便往东汉之后随意翻了翻。这个时间点儿嘛—— “貌似、约莫、可能、大概、似乎、也许……是西晋。” 纳尼? 白秀隽瞬间懵逼。 麻烦来个人类来告诉他,西晋,是个什么鬼? …… 金色的日出透彻山河,千里壮美风光波澜景阔,亘古而生的嵯峨奇峻,没于层云之间,决眦归鸟,山峦而下阴翳亦成巉然峰岳。 这巨石上比肩而立的两个男子,身姿皆是一般的颀长,一个伟岸,一个秀绝,远望之却透着江山股掌之上、中原翻覆之间的感觉。 “皇兄,你看,太阳出来了。” “……刘阳,其实你才是,我心底的那一束光。” 身畔的少年瞬间惊愕地睁大了眼,似难以相信方才自己听到了什么,但他转眼望去,却见自家兄长分明抿着薄唇威严肃然不可亵渎的模样,他又觉得恼恨,仿佛是出现了幻听的模样。刘疆负手而立,将山海之风光尽收眼底,陡然觉得:看腻了的景色,原来似乎没什么了不得的。那个引无数豪杰趋之若鹜的帝冕龙座,也真个没什么好。 想父皇当年举事,隳名城,杀叛贼,虎视何雄哉!那种天下皆握的霸气睥睨之慨,他无从仿效。如今灵屠石也已经物归原主,他自然没什么再好反悔放不下的。 他刘疆乐山乐水,但,不事权贵。终此一生,再不涉足波谲云诡的朝堂。 少年怅然长舒,皇兄,该如何叫你知道我的心思?罢了,你永不知道便好,我用余生画地为牢,换你一世,红尘逍遥。 日光渐盛,火云重燃,他疏懒含笑,少年温润清秀的眉眼,一瞬囊下浮沉如雪、江山如画。 西晋游·香丝履 第33章 金谷园重会 溯时大人实在是不能容忍一个愚蠢的女人整日伴在主人身边,遂私底下与碧珑打了个商量,于是西晋时人便能看见这么一个男人。分明是风姿超卓如谪仙堕世之人,右肩一只怪鸟,左臂弯依依倚着个绿衣美人…… 这场景,真是要多*有多*…… 好在碧珑尚有些自知之明,与溯时谈起乐湮之时,也总是赞不绝口。溯时洋洋自得,那高傲的深情仿佛就是在说:你知道啊,那你就滚啊,让丫头回来呗。 而姬君漓则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胆大的丫头究竟招惹了什么麻烦。 彼时,这里有个举世闻名,当然后世也是十分闻名的大富豪,名唤石崇。 石崇是个大富豪不假,不过在乐湮的眼里,这个人充其量也就是奸商,当然,是有点为富不仁的味道。譬如说石崇每次请客饮酒,常让美人斟酒劝客。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让侍卫把美人杀掉。一次丞相王导与大将军王敦一道去石崇家赴宴。王导向来不能喝酒,但怕石崇杀人,当美女行酒时只好勉强饮下。王敦却不买账,他原本倒是能喝酒,却硬拗着偏不喝。结果石崇斩了三个美人,他仍是不喝。王导责备王敦,王敦说:“他自己杀他家里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好吧,这个故事其实是说,这个时期的人,仍旧视人命如草芥,世道混乱,中原难安,是以与春秋战国倒还有点相似的味道。乐湮最大的感触便是琢磨透了,这两个时代最大的共性就是,时人过于风流,甚至有点无端。 白秀隽每每行于街市之中,都被成群的妙龄少女频频回顾,那一个个儿羞怯娇柔,清波婉转,似语还休的模样…… 乐湮冷哼几声,此刻换了一身男装,龙行虎步,大咧咧的不肯理会身后之人。白秀隽无奈苦笑,他现在这个情况算什么?被人小丫头强行拐卖了?分明他的武力值和智计都在她之上好吧,可是现在动粗不得,放下身段来求亦不得,他跟上乐湮的脚步,已经在暗暗磨牙了。 “我们要去哪里?” 乐湮头也不回,如鸦的长发被简单以竹簪束起,风流潇洒,宛有林下清风之萧然,她不回头,只伸出两只手指头摆弄了下,“金谷园。” 金谷园,传说之中极尽奢华之琼林御苑。 石崇因山形水势,筑园建馆,挖湖开塘,园内清溪萦回,澄塘霞映。周围几十里内,楼榭亭阁,高下错落,金谷水萦绕穿流其间,鸟鸣幽村,鱼跃荷塘。又用绢绸茶叶、铜铁器换得珍珠、玛瑙、琥珀、犀角、象牙等极尽精美之物,把园内的屋宇装饰的金碧辉煌,宛如宫殿。 乐湮是个土包子,她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惊喜了。 但饶是白秀隽这等世家子,见惯了靡丽华绮的景致之后,仍然被金谷园的华美所深深触动。 便是领路的几个家仆,亦都是一应的软缎金丝加身,靴上银线珍珠穿缀,晃一晃,那叫一个珠光宝气。但两个人掩饰得挺好,倒没有一个失态的。家仆领着他们两人穿过一个抄手游廊,路两道皆是碧树缠花,风过如浪,杏花微雨方行,景色一时翻新。 白秀隽已是在身后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怎么想的法子,叫他们接见的?” 这种有钱人,怎么会轻易迎见两个无才无势的穷光蛋?两个用屁股打秋风的穷光蛋? 乐湮神秘微笑,继续骄傲地负着双手行过。石崇这人极重声望,在乐湮看来,那便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这个人显露财富的荒唐事那就不说了,单是以美人迎客之举,便教乐湮觉得他实在是把面子看得比性命重要。 便如同乐湮不懂“二桃杀三士”的典故,不懂为何她们时代的武士动不动就要用长刀抹了脖子,对于石崇的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也只能换得乐湮啧啧长叹两声,两个巴掌拍一拍,便恨不得直接招呼在石崇那种天生富贵相的脸上。 佳木尽头,桃花灼灼,微雨缤纷,钟鸣几声,这宴席已经开场了。 其实,是开唱了。乐湮眼底的鄙夷一晃而过,继而扯着白秀隽的白衣广袖,不分情由一拉,“走快点!” 石崇这园子果然宽敞得很,宴请这么百号人物也毫无压力。诸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笑语飒然,个个皆风骨昭华,气度磊落,拂袖抬足之间贵介之气肆意而生。 这便是魏晋时期,时人大多风流爱美。乐湮一眼望过去,长得似乎都差不多嘛,就连那些名贵的绫罗绸缎,谁穿还不是个穿呢。可是当她的眸光落到某个人的身上之时,却还是轻而易举地便僵在了原地。 那个人落座在一株阴阴碧柳之下,满座落英如雪,他缁色长袍上粉花俨然,立体深邃如雕刻般的俊脸半隐匿于阴翳之中,眸色沉沉不辨喜怒。面前金樽清酒几盏,碧衣美人嫣然含笑,玉手纤纤曼妙斟酒,姿态清幽妩媚至极。 溯时大人躲在柳树上,眼珠子直往乐湮这儿瞅,转了几转,最后悲催地望了主人一眼,收回目光一动不动了。 乐湮也并不在意,那个玄衣男子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勾了勾唇角,将白秀隽的广袖更紧地攥入了手底,“过去。” 家仆走快几步告知了上首的石崇,大富豪点了点,十分豪情万丈地说道:“今日,我们除了姬公子之外,倒是又多了两位新朋友,不妨来一见!” 乐湮哼哼两声,继而重新换上疏淡笑意,与白秀隽一前一后入了正场,数百双眼睛齐刷刷向着他们瞅过来,乐湮不疾不徐,施礼道:“见过使君。” 几乎是同时的,待这个声音缭绕一番落地之后,姬君漓手心的酒水猛然洒出,溅了一身! 幸得这时无人注意到这个绝色男子,不过乐湮却是看见了的,她还清楚地瞥见姬君漓在一瞬间的惊愕之后,又恢复镇定从容、不苟言笑的冷漠。当下,她轻轻一哂! 碧珑眸中带着几分埋怨责怪之意,一面揩拭着姬君漓的袍子一面说道:“怎么这般不小心?” 姬君漓不答。她又状似亲昵地往她耳边凑了过去,娇声软语:“你可是舍不得了?想不到她也会出现在此处?” 姬君漓淡淡地将她犹自擦拭的手拂开,“她这是在胡闹。” “呵呵。”碧珑银铃儿似的一笑,“你难道没听到石崇说,她们是两个人,你猜,另一个是谁呢?” 他嘲讽般的冷哼一声,继而道:“我是眼瞎,但我的心不瞎。”非但不瞎,反倒绞痛憋闷得紧……那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竟会如此决绝地与旁的男子站到一起!她是不是,也会小鸟依人般的倚在那个男人的臂弯里?是不是,也会情意绵绵地说那些“我是你的人”之类的话?是不是…… 罢了罢了。他头痛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溯时委屈地传来一道声音:主人,小丫头真的一去不回头了怎么办? 怎么办?他已无资格。当如何,由她吧。 金谷园之中的诸般人还在上下打量着这两人,时人浪漫开放,这等注视正好说明了一个人的美貌气度,想来是真被乐湮和白秀隽折服了罢。尤其是白秀隽行礼之时,他行的乃是正统东汉礼节,一举一动古韵连绵,恍若时空回溯,透着股沉郁顿挫的沧桑落寞。一时,诸人心醉神驰。 石崇这个主人最是豪气,直接便安排了上佳的位子叫乐湮和白秀隽坐。乐湮做的男子打扮,两人同席自是不妨。这个时候,喝酒带个姬妾,那也只能说是风流,而非好色。譬如姬君漓身边这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碧衣美人,客人们豪不吝惜投掷在她身上的眼神,也没半个人指责说个不是。 当是时,酒过了一巡,石崇将胡须一捋,便笑:“请绿珠出来。”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这里起坐喧哗、热闹的劝酒之声便瞬间消停了…… 第34章 有女绿珠,彼其静姝 绿珠何人?那是石崇以明珠十斛换得的绝色美人,能歌善舞不说,吹笛抚琴,又有哪样不是能手? 此刻纵然是金谷园里的常客,亦都转了脸等候起来。 白秀隽压低了声音,稍稍欠着身子问道:“此女是谁?” 乐湮眯了眯眼,继而笑得灿烂如夏花,她一根玉白食指将白秀隽的下巴轻浮挑起,哈了一口长气:“自然是个能名垂史册的绝色美人了,白家郎君可想见识见识?” 她最近是愈发轻浮放荡了,白秀隽心里微微讶异,难道女子失恋了,就会性情大变? 不过一个转瞬之间,白秀隽便将她那根孟浪的手指挥落,乐湮也不恼,一扭头,对面沃若柳影之下,姬君漓静静地看着她,只是眼神幽深如潭,墨玉无纹,宛如石像般屹然而矗。花落了一身,碧珑亦未曾想过要拂一拂。 一时间,笙歌陡然自九天而来,盈盈袅袅的九位藕色绫罗的美人翩然自树影之间转出,姿态悠然从容,又带着娇花般的纯美,嫩白小臂微露出里边金相玉质的手环银镯,佩环铮璁相击,有序进入场中,后边亭榭参差,长廊缦回,这九位美人可以说是赚足了惊羡垂涎的神色。 乐湮淡然抿了口酒水,“淡而无味。” 这些女子已然是绝色了好吗?白秀隽感觉到有些惊奇,说实话,此刻,是个男人都会奇怪那个传说之中的绿珠到底是有多美。 泻翠流丹,泼墨绘彩,九位美人翩跹起舞,婀娜倩影映在杯中物之中,玲珑通透,更是叫人满心陶醉欢喜。 花瓣飞旋如风,芬芳益远,紧跟着,那九个美人之间,宛如变戏法一般又飘出一个绿衣女子来,身段儿如柳枝般轻盈曼妙,面上遮着碧翠的绫纱,但精致如画的眉目宛如秋泓般清澈又娇媚,一静一动间勾魂荡魄,舞姿华美仿佛仙鹤溯弋,风流人士登时直勾勾地看着她不动了。 “扑通——”溯时大人眼直了,一个倒栽葱从树下掉了下来。 不见面容,便单是这风姿已叫人不禁叹服了。 乐湮得意一笑,“如何?” 别人生得美,她竟然这么得意?白秀隽愈发地头疼了,他揉了揉额角道:“确实美。” 这个动作与那人竟如此形似,异曲同工,乐湮撇了撇嘴,冷笑着将对面的男子一望,所有人都盯着美人目不转睛,唯有他始终正襟危坐,眼神幽深平静,纠结着某种缠绵刻骨的伤痛。 乐湮哂笑两声又转过了头。 绿珠今日风头大出,这一曲跳罢,香汗淋漓,身上绡纱透了几层,面纱也被风吹落尘埃,那张精致得难言难画的脸蛋浮着两朵海棠薄红,底下倒抽凉气之声此起彼伏,且惊叹未绝。昔年潘岳以俊美及爱妻之命传于天下,但对于绿珠的美貌,却仍是赞不绝口的,确然天姿国色。 当是时,石崇满意地笑了。 绿珠轻盈荡着碎步,行至石崇面前,欢喜亲切地笑着,唤了一声:“石郎。”她的脚上还缠着几圈金铃铛,脚步匆匆,铃声宛如仙乐。 石崇将手一招,笑道:“过来坐罢。” 绿珠便依言做到了石崇身边。 本来姬君漓身边的碧珑亦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了,可大家还是觉得她的美少了几分灵动之气,只是形美而已,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碧珑骨相皆是上乘,但难免少了几分生气。 尤其两人爱穿这绿衣裳,对比之中,高下立判。 碧珑丝毫不着恼,反倒笑盈盈地将姬君漓靠住,“这个称呼倒妙,我以后唤你‘姬郎’可好?” 好个鬼! 姬君漓不悦地皱了皱眉,沉声回答:“你若惦着自己的小命,便老实点。” 碧珑唇角下拉,生气了,再不言语。 石崇放肆大胆地将绿珠揽入怀中,绿珠笑意灿灿,宛然相就,石崇道:“可带了笛来?” 说罢,绿珠的粉拳便砸在了他的胸口,“石郎唤得这么急,妾身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哪来的功夫去找根笛子?” “真是可惜。”石崇一叹,怅惘道,“我今日认识了几个朋友,你的艺技,竟不能教他们一见。” 绿珠横波妙目将台下一扫,果然见了不少新面孔,她将樱唇勾起,灿烂地说道:“这几位姿仪不凡,想来不是寻常之人,石郎若有心,将他们多留几日便是。金谷园这么大,总也不会短了他们的吃食不是?” 果然还是绿珠蕙质兰心,石崇满意一笑,这笑多了几分含蓄。 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酒宴既行,诸人欲告辞离去,石崇一一含笑以应,且命人将其送出府门,几十趟下来,场中便只剩了姬君漓和乐湮等人。 姬君漓一直岿然不动安稳如山,乐湮却是一直在等着他先动身。这般一来二往,便落在了最后。 正要告辞离去,石崇却因生了留客的心思,挽留道:“几位既是远道而来,山高水远跋涉艰辛,不妨留下多住几日,亦让石某人多尽地主之谊。” 旁人不知道,姬君漓和乐湮对石崇那还能不了解?这货最好炫富了,昔年与王恺斗富的故事那都名扬天下了,现在只怕也是有此意的。 虽然暗地里有些不齿,乐湮却欢喜地笑道:“那就多谢啦!”更加亲昵地将白秀隽挽住。 白秀隽头疼无奈,摇了摇头,也只能谢了石崇的“美意”。 美人绿珠一旁盈盈浅笑,心思灵透的她,自然看出了这几个人之间的情爱纠葛,只怕那几人,也并非都是男子罢,当下她抿唇儿格格了两声,便倒在了石崇的怀里。 …… 这金谷园里连茅厕也比人家内室高级,就别说这真正的内室了。 乐湮满意地将雕甍绣闼环视几遭,便在南苑敲开了白秀隽的门。 白秀隽脸有困倦之意,没好气地看着这个扰人清梦的女子,“你怎么不去找那个姓姬的男人,你找我干什么?” “找你帮我气他啊。”乐湮笑眯眯地在他的脸上拍了拍,“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你帮了我,我便送你去。” 白秀隽沉墨的眼色汹涌着几分冰冷的危险,他侧目睨了乐湮一眼道:“你这人说话反复无常颠三倒四,我可不会轻易信你。” “试试嘛,你也不亏是不是?”乐湮摇着他的右臂请求。 亏当然是不会亏的,但是气姬君漓?真是……想想都令他开心啊。 “好。” 答应得这么爽快? 乐湮将自己光洁的下巴摸了摸,若有所思地偷瞟了白秀隽一眼,他森冷寒峻的面孔时时都是这般严肃的,不苟言笑的,应该,不会是骗她的罢? 殊不知,某只隐匿在暗处秋千架后的怪鸟已经将这话听了个分明。不过,在这个事儿上,它自然是完全向着乐湮的,因而它得知丫头原来并未如它所想那般忘本之后,心里还挺高兴的,在金谷园春光尽锁的红雪香海之中盘桓几遭,便打着盹儿,靠在主人屋子上的瓦砾休息起来了。 彼时,姬君漓正一个人坐在月下,玄衣如幕,背影沉凝萧索,宛若古画。 满园春红之中的白描一笔,却格外引人注意,他沉默无言,眼眸不知安放何处,便听到身后一道温柔的引人沉溺的男子笑语:“阿湮真是顽皮,怎么到这儿来了?” ……阿湮。 姬君漓原本放松的手在这一瞬捏紧了,鲜血横流。 身后有拂柳穿帘之音,姬君漓顿了顿,唇瓣抿得发白,眼瞳之中却未有半分漪澜。直至她走近了,仿佛是得到了整个世界般的欢喜,她俏生生地依着那个白衣男子,脚步匆匆地闯入他的黑色地带。 乐湮显然也是看到了姬君漓,她没有流连地转头回了一句:“白家哥哥,你给我舞剑好不好?” ……白家哥哥。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亲密了?姬君漓一手抚心,这里边,心酸如潮,闷痛如绞。他那狡诈的坏心眼的又可爱的丫头,如今终于,也是别家了的罢。 第35章 最后一次言放下 细密的春风穿过林梢,穿过一丝一缕的莹柳落英,瑞意如雪,剑气如朔。 即便不回头,亦能感受到那冰冷陡峭的剑锋寒气,姬君漓勾着唇,笑意微涩。 纤尘不染的颀秀身影在满林春红花雨之中穿梭往来,白衣长剑,啸歌未绝。乐湮笑眯眯地看着舞剑的男子,只是清幽的眸光偶尔落到玄衣男子的背影上,但觉他宛在炼狱,心中骤冷,不由得扯着嘴角嗤笑了两声。 风过,湘帘半卷,珍珠和乐,美如天籁。 一地残红,嫣然粉白地落了一个盛世,乐湮的一袭宝蓝色纹锦长衫萧萧飞舞,虽很不合身段,却硬生生被她穿出了几分悠然气度,她始终在等着那个沉凝如霜毫凝墨的男子回眸相顾,等了很久,终归枉然。 撤剑的白秀隽显然也有点失落,诚然他更希望看到姬君漓失魂落魄的样子,但是他一直不回头,他又哪里能够尽兴? 当下他不高兴地将剑还入鞘中,乐湮抿了抿樱唇,将怀里的一条绢子抽出来,细细为他拭起额上的汗水来,白秀隽的面容冰冷惊艳,出了一身汗更是映衬得那双夺魄的眼闪着漫天银河的光,乐湮踮起脚,在他的颊边印上一吻。 看似动情忘形,但只有白秀隽知道,她清醒如斯,亦对他,绝情至斯。 还是试探那个人罢了。 可是湖水之滨的玄衣男子,一动都未曾,她的脸色暗下几许,扯着他的袖子道:“走吧。” “嗯。” 直至声音远去,姬君漓方才吐出一口浊气来,夜色凉如水,雾色漫涨,烟霭般的粉硕结成一堆堆簇密的火,只轻轻覆手,便是一掌血肉模糊。 白秀隽送乐湮回房,她一直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关门前一刻,白秀隽将门陡然抵住,他直直地盯着乐湮,沉声道:“忘了他吧,并不值得。” “我知道。”乐湮答得很随性。 白秀隽皱着墨眉,眼神凝重,“我不是说的玩笑话。乐湮,为了一个心里没有你的男人,你何苦来?” “他心里有我的。”乐湮幽幽一语,眼神并未放在任何地方,空寂如死,白秀隽心头怔忡,却听她慢腾腾地说道,“若没有,他方才一定会回头,一定会制止我,赶我走,还他清净。在这点上,他和你其实很像。” 很像…… 白秀隽惨然跌出两步,原来啊,她是因为他像那个人,才会硬扯着他是不是?可是为什么,这个认知竟会让他心里这么痛? “可是啊,他不大专一呢。”乐湮失落又自信地自嘲笑道,“我这个人,和全天下的女子都不大一样,我断断不能容忍我的男人对我心思不纯。所以,我放弃他了。这晚上我是故意刺激他的,但也是我对他的最后告别,毕竟上次是我不告而别……总之,谢谢你。” 明明说话的是个弱质纤纤的少女,白秀隽恍惚之间,却仿佛看到了一位昙花盛放的清洒美人。孤标傲世,不与群芳同列。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闯入耳朵,似翩翩无息的刺蝶,姬君漓将眉一轩,便听到美人的盈盈笑语:“姬郎如此顽固,倒是不大明智呢。” 姬君漓如今对声音格外的敏感,白日虽只在嘈嘈切切的丝竹觥筹之音里听过这一语,石上流泉般的清幽俏丽,过耳难忘。他淡淡道:“绿珠娘子未免管得太多。”他想了想,还是客气地又加了一句:“观察得也过细。” 得了这个清贵无双的男子的褒扬,绿珠显然心情不错,她翩跹几步走到姬君漓跟前,微一低眉,便折了春枝一茎,人面桃花相映红,她将无瑕的眼眨了眨,“郎君,你在顾虑些什么?”姬君漓不答,她便俯下身轻轻说了一句话,吐气如兰,麝香温馥,姬君漓浑身一震。 “我可有说错?”绿珠又恭谨自持地推开几步,将花枝置于手心把玩,折花入鬓,青丝葱茏如林,弱质楚楚的纤腰宛如约素,比起乐湮尚未完全长成的楚腰更多几分风情韵味。但在姬君漓面前展现自己的这种妇人的成熟之美,绿珠是一点儿也不避讳的,确实是没必要避讳。 姬君漓淡雅地吐出一句话:“没错。” 可是绿珠自入金谷园以来,见惯了这形色的南来北客,察言观色倒也是炉火纯青,她了然地点了点头,其实已经品出了几分苦涩,她嫣然含春地弯着施朱粉唇,玉指一捻,五瓣花被捻出汁水来,涂满了十指蔻丹。 “姬郎,你这人看着挺深情的,岂知却是个缩头缩尾之辈,妾身失望透顶!” “我该怎么做?” 听着像是随口一问,绿珠却在那滴血的犹自发颤的右手上看出了点门道。“姬郎难道以为,她会因为这个嫌弃你?离开你?” 自是不会。就是因为不会,他才会逼迫她离开。那么骄傲的永坐神坛的姬君漓,可以在天下人面前低头,却决不能在心爱之人面前袒露弱点。 无言沉默。枝头的一串水珠落入波光粼粼的石潭,滴翠影里,生生长夜寂寥。 月移西楼,一乾清辉,东天微青残色衰靡。 “姬郎,妾身虽心不知姬郎打算,但是,郎君如此卓然不凡的人物,留在金谷园当是另有所图罢?”绿珠蕙质兰心,且说话逢人一击,直中要害。 “是的。”姬君漓的心思静不下来,他只能勉强自己将那些繁冗的情爱琐事押后再想,当即实诚地点了点头,对于那八件圣物的临时主人,他素来沉稳有耐心,“我需要,绿珠娘子的香丝履。” 说到这个,绿珠的俏脸变了几变,这下变得有些突兀,姬君漓巍然身姿卓尔不凡地立在春风柳下,被树林阴翳笼络寒处,绿珠愕然地盯了他几眼,她将胸口抚了抚,方镇定问道:“阁下何人?” 香丝履是石崇送给绿珠的定情之物。世人皆知明珠十斛买娉婷,却不料真正叫绿珠动了心的,并非那些珍贵华丽的珠子,而是她现下脚上穿的这么一双丝履,蹑足生香,盈盈小巧的玉足顿挫之间,仿佛金莲闪烁,与脚踝的玉骨冰肌相称,金玉交辉,冬暖夏凉,实为至宝。 可纵然是对石崇,这香丝履也是何等珍贵稀罕之物!他们之间的秘密,除却他们,还有几个心腹部曲知晓,怎么会落入了旁人的耳朵里? 绿珠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在等着这个奇怪的男人的回答。 姬君漓其实很不耐烦没见到一个人都要长篇大论地解释一番,之前对于刘庄他便废了好一通嘴皮子才将他拿下,如今,这个绿珠美人显然么……女人不比男人好说话。 “在下是这香丝履原本的主人。” 梦魇般的一句。 绿珠回楼之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她想想本应觉得可笑:笑话,他一个大男人,怎么好说是这香丝履原本的主人? 可是……可是…… 那个绝代风华的男子,分明只是不动声色地说了这么一句,可怎么便觉得被他那气势震慑压迫得再吐不出一个字来?以他那风骨,那风韵,那风姿,何须欺瞒、何须行骗? 总之,绿珠的心思很乱,怎么办,真要交给他么? 第36章 美人儿招惹了谁 但翌日,绿珠便已然无心此事了。 石崇广交天下名士,好流觞曲水,风雅奏乐,金谷园的宴会却似从未间断。如今石崇落马,往日觊觎绿珠不得的孙秀陡然出马了。 他命人堂而皇之地闯入金谷园,问石崇要美人。 石崇涵养不错,还周到地招待了一下这位来意不善的客人,且问情由。使者坦言相告,石崇便唤了数十个姬妾美婢来叫孙秀挑选。这种世道,公然要人之事并不罕见,石崇坐拥金山,自是更加不在意。 岂料那数十名锦帔霞裙、兰麝纷繁的美女并未入了使者的眼。 使者高傲地将石崇一指:“要便要世上最好的明珠!” 石崇当即脸色一变,明珠十斛之事天下谁人不晓?他将怒火压下去,睖睁片刻,方沉声回道:“孙大人要旁人都可,只是这绿珠,乃石崇心头所爱,断然不能让出!”当即拂袖离席。 当是时,绿珠正躲在芍药芳丛之后,绿罗裙被晨露渐染而湿透,可她心里暖暖的,石崇那句话,分明是爱她重她至极。 直到石崇走出十步,那使者长身一揖:“使君博古通今,还请三思。” 说完,便姿态倨傲飘然而去。 如此绿珠心弦一颤,方知石郎此语只怕是惹了祸端,她蹙起娥眉凝眸折花,手上微抖,竟将那打着朵儿的芍药掐不出绿茎,陡然落地,她可惜地一叹,石崇一转角,珠翠阁楼尽头,红香温软处,春光明盛,佳人绮绿罗裳花间悄然,流纨之腰恍若一缕哀愁闲怨。 …… 乐湮得知孙秀之事后大感意外,遂更加耐性地将绿珠的事迹查了查,可那书本虽厚,却因为史事过于冗杂,对于绿珠只寥落地提了几笔,且全程依托于石崇之上,只道这美人,坠楼而死…… 坠楼而死……红颜枯骨,繁盛可抵一个辉煌时代的金谷园将走向消亡。 她突然想到那东汉的店小二说过的一句话—— 这世间,唯美人与名将,得天妒之。 霍去病将星已陨,如今这红颜,怕也是真个保不住了。 思及此,乐湮惆怅地三叹。白秀隽将她的神态尽收眼底,悄然走到她的身畔,乐湮亦未曾察觉,他只见眼瞟了下那本书,便皱着眉道:“这书里所记载的,便是山河之经纬、天下之行脉?” 恍然大惊的乐湮赶紧将书收回乾坤袋,她垂着眸不言不语,白秀隽冷声又问:“那些术法,那些奇特的能力,都是那个姓姬的给你的罢?” 是。 乐湮没有作答,很明显,对方那句话并不是个简单的疑问句。 “你到底要做什么?” 乐湮仰起头与他对视,白秀隽森寒如练的眼凌厉得削铁如泥,她灿烂地笑了,白秀隽心头酸软,他俯下身将乐湮嵌入环中,低声问道:“你想要做什么,我陪你。” 还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呢。乐湮慢慢一笑,“你信不信,我是宋玉的女儿?” 她是宋玉的女儿,即便那人始终不说,即便那人总是对自己的来历三缄其口,可是他谈论起楚国名人之事,对宋玉总是寥寥数语代过,却要她背诵那些晦涩拗口的《神女赋》、《高唐赋》,以她的伶俐,怎么会看不出来? 闻言,白秀隽将她更紧地搂在怀中,“我信。” 乐湮又哭又笑:“真是个笨蛋,我都把你骗来了,你怎么还信我?” “以前是骗。”白秀隽苦笑地自嘲了声,“现在,是心甘情愿。” 真无奈啊,他明明狠心冷清,杀人不过眨眼转瞬之间,血濡缕,溅五步,怎么竟会被个丫头打动了呢?明明,她还未成年。 “那如果……我只是想跟着他,帮他完成夙愿呢?” “若你把他的夙愿当成你的夙愿,我便把你的夙愿当成我的夙愿。” 乐湮泪沾衣裳,嘤嘤哭泣出声。有谁会把谁奉若珍宝?白秀隽与她一般,是无根无依之人,两根孤零零的火柴,就着一起取暖罢了。 但彼时乐湮不知道,她自己是根火柴,而白秀隽却是她头上的那块红磷。 溯时大人每日苦逼悲催地待在树荫子里,纵然金谷园又香又大,它作为一只神鸟,也是会觉得腻味的好不好?尤其它现在可想念乐湮了,分明就在眼前,可主人就有吩咐——她是暴徒,不可亲近!接着就有流言——它不能和乐湮一块玩耍,否则就短命! 以上流言全是碧珑说的,与主人无关。 它真个是要被碧珑给气死了,恨不得一爪子挠得她站都站不起来! 但碧珑无法与溯时心意相通,每日看着它那憋屈的小眼神儿,不知其意,但也懒得管一只破鸟,倒是孙秀风波过后,碧珑也悄悄问了下溯时:“族长好歹算是宋丫头的哥哥对吧,那白秀隽要带走宋丫头一定会来问族长讨要她的对吧,你说,宋丫头在族长心里到底是绿珠呢,还是那数十个绫罗加身却并未得到半分真心的美婢?” 溯时登时大叫:“绿珠!” 其实它想说的,意思是在主人眼里,乐湮绝对是绿珠般的存在。可是憋屈的溯时大人每次吐字不过五个,它很失落。碧珑自以为是绿珠来了,当即四下一望,但见一株楝树背后,翠色叶光幽静摇曳,淡紫色的朵儿参差点缀,错落如绮,树下飘出一卷衣角,正是绿珠素日爱穿的水湖翠。 这时候,溯时也很显然注意到了。不单单是这个美人,还有美人的压抑愁闷的泣声,也一一落入了听觉灵敏的溯时大人的耳中。 石崇招惹了孙秀,以绿珠那七窍玲珑的心肝岂能不知? 上次使者风波过去,孙秀又接连派了几波使者前来讨要绿珠,言辞愈发放诞无稽,甚至有侮辱之意,石崇愈发大怒,只要孙秀再有人来,一律扫地出门,金谷园与他们不容。 碧珑小声道:“看来这被视为掌上珍珠的绿珠美人,其实也并不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般风光。” 身后西阁,姬君漓沏茶的手一顿,滚烫的热水飞溅出,手背上红了一大片,原本便缠着绷带,这下又要换了。他苦涩地一声叹息,仰面凝视着屋顶那重檐叠嶂之下的细腻雕纹,眼前暗影重重,他叹息道:“若有一日我反悔,你一定不要原谅我。” 那房梁之上迤逦凤尾之间,仿佛有她最娇憨纯美的笑靥,永永远远的十四岁。 整个金谷园已是山雨欲来,大厦将倾。 黄昏时,不知从哪处桃林里渡来一管笛音,缠绵若诉,闻者潸然。 天色将暮,圭璧笼光。乐湮与白秀隽放马归来,将马匹交还家仆之后,两人笑得一脸甜蜜,不期然与一人相遇,他只影形单,脚步徐然,端凝而稳如泰山。 “丫头。”姬君漓的喉结动了动。 乐湮脸上笑意尽失,白秀隽在身畔紧了紧她的手,乐湮小声道:“白家哥哥,你先走一步,我和他说几句就来。” 白秀隽方才点了点头,只是临去之时,还皱着眉回望了乐湮一眼,乐湮笑得温柔,意在叫他安心,白秀隽弯了薄唇,才悠然离去。 第37章 姬君漓=倔驴 弦月初上,姬君漓始终无言地立在柳下,缠雪绕檐,身后千红纷扰花雨如洒,贝阙珠宫鳞次栉比。只他一人,繁华尽处,古林幽邃之中,清测的一方剪影如画。 尽管心湖仍是无可抑制地褶皱起来,乐湮却镇定地抿了抿唇,她踱步而近,负着双手淡然道:“你要说什么?” 生硬,冷淡,决绝。 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她明明是天底下笑靥最明媚的女孩,是翻手拘不住的水,覆手掩不住的光。 她明明……曾那样依赖他,信任他,喜欢他。 湖心的一点波光不遗余力地晃着,将月色切得斑斓,两岸的脉脉温香轻馥窈窕,恍若南柯。 “丫头……”姬君漓这一声唤得隐忍痛苦。 乐湮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痛苦的神色,终是不忍,“既然说不出来,那就不必说了。如今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决然扭头,她想要踅身不顾。身后那男子压抑的嗓音一如昨日磁沉,宫商如故,弦音却已不复:“我叫……姬君漓。” 乐湮脚下一顿。 她睖睁了会,以前她不甘心地要问他名字,他总说她胡闹,后来她不问了,他几番欲言又止。时至如今,她与他已经斩断纠缠,他却终于脱口而出。说不清是欣喜,是释然,还是惘然。 乐湮皱着眉,“姬、君、漓。”他想答应一声,至少他不算枉顾年华,乐湮又道:“很好听的名字,很衬你。其实你也一直觉得‘冰激凌哥哥’这五个字很难听吧,过往是乐湮不懂事,叫你为难了。” 这生疏的口吻叫姬君漓浑身一颤。他从不觉得难听,更不曾有过为难。她为何这般说? “还有。”乐湮口气不善地道,“你既然说到名字这个事,索性今日也就说清楚了罢,宋夕照这个名字,是你给我的,我如今还给你。” “我一点儿也不愿姓宋,抛弃我的人,我也,绝不留恋!” 绝不留恋,说得正是宋玉,和他。 他真怨自己听不懂她的话里有话。 夜色下的新柳枝桠茂盛,不留意之间,指尖已然陷入了木中。 永永远远地站在柳下。 柳下,留下。 他私心里如此渴望与她在一起,可这么一副残缺破败的身子,怎么耗得起这份深情? 丫头,我其实早就悔了。但是你,一定不要原谅我。 姬君漓慢悠悠地扶着重重华林回到阁楼,手将抚窗棂之上,陡然胸口一热,便吐出了一道血来。猩红的颜色将雕花窗棂染得凄然灼艳,溯时一见主人吐血,扑棱着大翅膀子从柳树上扑过来,脑袋一下撞到了窗上,倒栽葱又摔在了地上。 姬君漓扶着窗的手颤了两下,他勾着唇苦涩笑道:“怎么还是这么蠢?” 将眼泪团一团,溯时委委屈屈地说:主人,你叫我说你什么好,怎么这么固执?你知不知晓,丫头每天在屋子里整宿整宿地哭,你知不知晓,那个白秀隽对她有多好,你知不知晓,再过几日下去,丫头的心都不在你身上了? “……我知。”姬君漓强忍着翻腾的血气,闭了闭眸。 溯时简直是忍无可忍:那你还放任他不管?主人,害你变成这样不得不离开丫头的难道不就是他白秀隽吗?他奸诈狡猾两面三刀,主人你怎么竟然任由他春风得意? 他心不甘。可是,如果那样乐湮会好受些的话,他成全。 “碧珑呢?” 溯时撇了撇嘴暗暗道:主人,事到如今你还把那个纸片人留着,这不是更加膈应丫头吗? 姬君漓皱着眉沉声道:“我既然造出她,便不能轻易撒手不管。” 哼,对丫头你便一撒手撂挑子了!主人,论起心肠之狠,谁又比得过你? 太岁头上拍板儿砖的笨鸟意外地没有收获主人的飞针,但是这种情景之下,它宁愿被主人生气地扎几下好吗?!溯时大人悲啊。 …… 绿珠日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面容清减,石崇如此钟爱于她,自是留意到了,梳妆楼的明月升了九天之高,宛如披在清瘦美人身上的一缕染着檀香的薄纱,她正幽怨地卸着妆。 石崇走过来将美人揽入怀中,绿珠小嘴儿一扁就是不说话,石崇暗暗叹了声道:“怎么了?” 绿珠握住石崇之手,明眸里坠着两滴清露,“石郎,无论如何,绿珠定不负君!” 石崇大奇,“好好儿的怎么说这个?” 背城花坞得春迟,冻雀衔残尚未知。她日日在秋千架上吹笛,哀怨缠绵之音满金谷园散落得到处都是,难道石崇便不知?到底是不知,还是太过自信? 绿珠不再多言。 翌日,她单独约见姬君漓。 同在金谷园中,抬头不见低头见,姬君漓与绿珠已有过数面之缘。他久居此中,一点离意都没有,本是奇怪的一件事,但是石崇有钱,食客三千也供养得起,众人也没有多心。 焚香端凝而坐,姬君漓续续地奏着一张古琴,绿珠以笛音相和,一低一高,琴声低迷,笛音清越,但两股灌注其间的情感,一落寞一哀恻,倒也相得益彰。 秋千架翠色隐隐,花雨成阵,斑驳了洛阳的累世繁华。 金谷园中,纷纷如潮的部曲、家仆、姬妾、婢妇,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没有人去寻找这笛琴的主人,这种盛世繁华里的颓靡实在哀感顽艳,俱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了。谁又曾想到要分一树花,拂一帘柳,穿越落红无情,寻着一迹芳踪? 乐湮倚着南阁楼的红漆雕栏,听着这声,手心不由得握紧,指甲掐入了肉掌之中,顿时一片淋漓模糊。眼前的舞榭歌楼、朱甍碧瓦起了浓雾,翻涌之间隐约不清。她把名字都还给他了,却不肯将乾坤袋、碧竹箫一并也还回去。无奈得头疼,她还是那个黑心肝的臭丫头啊! 许久之后,绿珠将唇边的一只玉笛取下,幽幽渺渺的笛声顺着春风卷成满园风流,姬君漓十指按弦,琴音绕梁终绝。 “姬郎倒是可以一吐真言的知音。”绿珠脸色苍白地笑了笑。 姬君漓不动声色地一指勾弦,“铮——”一声金戈铁马、杀伐铿锵之音,他启唇道:“如此,可还算是知音?” “自然是。”姬君漓面色一凝,绿珠苍白的脸色宛如清净无尘的栀子,“你的外表是九丈玄冰,可我穿透这琴音窥测到的你的内心,是一片……死水的岑寂。姬郎如此厌世,为何偏在红尘行走?” 偏在红尘行走?他一点也不希望这样。可是这条路已经走得太久了,失了毅力之后,却连退去的勇气都没有。他尴尬地杵在千年时光里,不进不退,步履维艰。 绿珠也不想与他为难,她沉吟了番,幽幽道:“若是,我能将香丝履交还姬郎,姬郎可愿完成绿珠一番心愿?” 得来全不费工夫。就连姬君漓也是微微一愣,绿珠的语气郑重,显然不是玩笑,他答道:“什么心愿,但讲无妨,若有用得到姬某的地方,定然义不容辞。” “也不算什么难事,就是绿珠一生得石郎倾心相待,本已不枉此生。”她将自己的小腹望了眼,眼神平静而温柔,“只是这笼中的金丝雀儿,却时时想着外边广袤的天地。姬郎可否答应,绿珠身死之后,将绿珠的骨灰撒向这九州之涯、五湖之滨?” 虽是要经历一番跋山涉水,可绿珠觉得这对于姬君漓而言不过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此刻姬君漓又断断续续地拨起琴弦来,低眉专注,眸色深幽如谷,“好。” 第38章 金谷园的黄昏 绿珠撑着案角起身,又对姬君漓施了个礼,曼语盈盈:“多谢姬郎眷顾。” 说罢,她便辞去。一转身之际,泪眼迷离,轻道婆娑。 姬君漓将缠在手上的绷带一一解开,一圈一圈,狰狞的伤口曝露阳光之下,依旧是血肉模糊。 碧珑问他:“族长怎么不上药呢?” 要怎么上药?他根本就不愿意忘记。正如她一样,是他永不愿愈合的一道伤。 晴光被最后一丝暮色吞没,夕晖将金谷园涂抹得均匀昏黄,然后渐渐扯上深暗的帘拢,盛园里,最后一瓣落英飘下。 赵王伦遣兵包围了这里。 石崇倒茶的手在听到部曲禀告的声音之后,又从容地放下,对岸绿珠已经哭成了泪人,石崇低声叹息道:“绿珠啊,我今天因你而获罪。” 部曲看得不忍,悄悄退了几步,走下阁楼去。 绿珠嘤嘤哭了几声,她将眼泪拭干,下一瞬眸中芳华尽敛,变得清雅出尘,“石崇,为富不自安,恃强斗狠,其罪一。” 这话一落,石崇那向来悠然从容的脸色变了变,他从未想过在这金谷园中第一个出来指责他的会是如此弱不禁风的绿珠。一时间竟然心慌意乱,他仓促地望着她,绿珠眼底平静,宛如苍翠欲滴的萤石华美而坚硬。 “石崇,视人命如草芥,劝酒杀人,翻脸无情,其罪二。”绿珠的樱唇里,有一日吐出来也会是伤人之语,他从来不知道。 可是他却是如此的,无法反驳。 “石崇,为富不行仁义侠举,贪图享乐,全然不顾金谷园上千性命,任风雨萧条,百事俱废,其罪三。” 贝齿朱唇,字字清晰,无所遁形。 石崇无奈一笑。 绿珠说完这些话,又擦了擦眼,她明眸里笑意微漾,睫毛是粉彩如幻的蝶翼,扑扇着一点点娇羞婉转的深情,“石郎,你看,你就是这样不好,这也不好,那也不好,而我偏就、偏就喜欢你,这是绿珠的孽缘。” “不是。”石崇有些痛心,将墨峰眉攒成一线。 “但请石郎放心,绿珠说了不负君,那便不负。”绿珠慢悠悠地起身,将绿得与身后碧树泯然一色的广袖留仙裙挥了挥,夜色浑浊,只剩月光飞舞。 绿竹芳草,河渡轻舟。初见那日,他也是豪阔疏朗,眉眼俊挺,飒爽而笑。一叶轻舟涉水而下,白衣男子当风而立,潇洒如淋漓写意。绿珠洗濯之手顿住,心跳乍失。 明珠十斛,买的不是绿珠,是绿珠的心。 “石郎,你怎么啦?” 纤纤玉手在眼前晃了晃,石崇方觉自己已然失了魂魄,他怔然回神,但见绿珠巧笑盈盈而立,笑容绚烂,他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绿珠赧然地将双手缩回袖中,低眉道:“石郎,你现在看来是活不长久啦。” 她看起来像是个娇憨的少女,可是这话说得……端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石崇惊讶地张了下颌,正奇怪着,绿珠道:“不过你放心,绿珠怎么舍得叫石郎你独自上路呢?” 然后语气陡然凝住,掷地有声:“愿效死于君前!” “不要!”石崇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他急惶地起身,绿珠将笑靥盛放,宛如芙蕖般,自接天莲叶之中绡纱迤逦,飘洒如画,娇柔地仰面后倒,一坠而落…… 该死的他怎么没注意到,绿珠从来温驯可人,不会说这些奇怪的话。 他怎么没有注意到,绿珠说话间,已经倚住了阁楼旁的直栏横槛之边。 这动魄惊心的一幕! 阁楼下的部曲们亦是心魂巨颤,石崇全然了忘了什么风度姿仪,他尽全力扑上前,抢住了绿珠飘舞而下的最后一片衣角,“嘶——”丝帛裂损之音突兀凄凉。 “不要!”石崇咆哮嘶吼,一只手静止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佳人远去。 绿珠仰面坠落,如鸦的长发挥挥洒洒,像落了无数青墨,绮绿衣裳,罗红粉面,两弯罥烟眉,一丝含情泪。破涕为笑。 金谷园里繁芜褪尽,秋千架的疏影恍惚,春水映带,澄澈如练。万丈琼楼,骤然颓圮。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尤似坠楼人。 …… 姬君漓的面前放置着一双精巧的丝履,正是绿珠方才差人送来的,他低声一叹,“天下的女子,是否一般的决绝?” 碧珑了然笑道:“族长问我吗?哦,我觉得肯定不是,至少我就不是。” “你不是人。”姬君漓淡然地陈述了一个事实。 碧珑抚着秀发的动作一顿,登时气得直跺脚:“族长,你怎么这么欺负人!” 溯时再补一刀:再强调一下,你不是人! 当然,溯时搁心里说的话碧珑是听不到的。 碧珑只是将神色正了正,躬身问道:“那么族长,如今石崇就要倒了,我们怎么办?” 溯时大人翅膀子一招:那能怎么办?跑呗! 岂料它家素来关键时候出人意表的主人果然道:“不行。”溯时一脸无奈地叹息,他家那无良主人道:“我答应了绿珠帮她收尸的,姬氏的族长,决不能言而无信。” 溯时跺脚:迂腐!刻板!顽固不化! 嚣张怪吼一通,陡然右翅膀下三寸处,猛然钻心地疼!操蛋,又拿针射我,你能不能有点新的创意? “啾——”也不见主人怎么出手,毛就落了几根。 “哦痛!”溯时大叫。 姬君漓坦然地道:“这是溯时的羽毛,你拿一根,以后和它交流好了。” *!stupid!谁要和她心灵相通?! 溯时恐惧地发现,过个穿着绿魔鬼衣裳的女人已经不怀好意地向它靠过来了。 紧跟着便有消息传来,绿珠坠楼身死,石崇也被囚车带走了。金谷园顿失其主,一时慌乱纷纷,抄家之人即刻四院各处搜了个遍,连带着那些貌美的女子们一一获罪株连。 乐湮和白秀隽两人跑出楼阁,一路上冷兵器见了数十把,皆是官兵冲进来了。白秀隽武功不错,但双全难敌四手不说,还带着乐湮,遂一路边打边退。 明明已经是抱头鼠窜了,乐湮陡然想起来:“他……他们还在金谷园!” 白秀隽此刻无暇分神,交手正激烈,乐湮迅速钻进草丛,决意溜道儿往姬君漓的住处去,血光火光,煞气冲入牛斗之间。白秀隽尚且只能自救,见乐湮遁走,虽是惊怒,却也知道这样是对的,那个男人应该能保护她的。 乐湮遁入西阁,这边廊下也密密匝匝地聚满了官兵,逡巡往来,逢人便不是抓就是砍,乐湮吓得心魂两散,匆匆地便不知道冲入了哪个房间。 一进门便又掩上,她知道自己此刻已经身陷险境,心中七上八下,跳得很厉害,夜色之中,映着外边熊熊燃烧的火把光亮,隐约能看见几分屋里陈设的轮廓,夜里,有一人低沉的声音恍若优雅的古琴:“丫头,你先离开这里。” 是姬君漓! 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伸手不见五指,乐湮一下子哭泣出声:“你、你在哪儿?” 那人的声音再度传来:“丫头别慌,用我教你的法子,你先离开这个时空,我记得去找你。” 第39章 情敌路窄 慌张地伸出手,想要在阒不见人的暗夜里拉住那人一把,却空无一物,乐湮急得眼泪直落。 “丫头。”那人仿佛笑了一声,“哭什么,我一直在。” 乐湮怕外边的人听到自己的哭声,只能用牙咬住自己的手背,发出几道长长短短的呜咽声。 “丫头,我去引开他们的注意,你吹曲子就好。”姬君漓清幽的声音愈发空寂冰凉,最后归入虚无再也无从得听。 难过地呜呜了几声,乐湮依言幻出碧竹箫,抽噎之间吹得调不成调,门外传来用剑砸门的嘈切之音,乐湮倚着门框的身板巨颤不止,门外有人叫嚣道:“有人在里边!” “冲进去!”又是几个人蜂拥而至,一道儿开始砸门。 乐湮被几个男人的巨大冲力震得跌出几步,按着碧竹箫的手一抖,差点前功尽弃,来不及收拾惊恐的心,便听到门墙之外传来几声剑锋入肉的闷哼声,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惨叫。 下一刻,再没有一个人来砸门,想是死干净了。 乐湮抽抽搭搭,一曲终了…… …… 白秀隽此刻自顾不暇,围攻的人越来越多,而且知道他武功高强之后,他们似乎开启了车轮战模式,没有久战不殆的将军,至少白秀隽不是。 不过几柱香的时间,他的两肩、右下腹、左腿,都纷纷中了剑,血流不止。 从南阁楼一路打下楼梯,转过朱漆雕花、飞甍重护的几道长廊,月下的树影婆娑着血色的冷艳凄峭。白秀隽视线受阻看不清方向,只能照着敌人的火把寻了条幽僻的小径踅过去。杨柳稀疏,峭楞楞地死立着,枯枝焦灼,如扼人咽喉的鬼魂之手。 白衣裳血迹斑斑,白秀隽苦涩勾着唇笑着,再没有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如此狼狈。逃出一里之地,受伤的胳膊给人骤然扯住,他疼地发出一声嘶声,正要挥剑,却听见深夜里那人道:“是我。” 是姬君漓。 白秀隽微怔:“怎么是你?乐湮呢?” 一转头,玄衣男子风姿清冷,面容冷峻,唇色滴血的灼然,宛如深夜的王。 姬君漓将他的手拽着拖入了桃花林的叠嶂之中,他淡然道:“她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这个男人素来给人沉稳的霸气之感,说话一言九鼎重达千钧,他既然认定乐湮已经安全了那便是安全了,白秀隽不再追问乐湮之事,喘着粗气道:“他们很快又会再追过来的,想不到孙秀这个人这么狠,得不到绿珠便直接怂恿赵王伦对石崇下手,还是必杀。” 他扶着一株花树咳嗽了几声,桃花已落,碧叶扶疏,蓁蓁葳蕤。 四下里的火光似乎更亮了些,想是又有人寻过来了,姬君漓将攥着他胳膊的那只手放下,方道:“你坏我大事,我本该杀了你。但乐湮不让,否则现下我绝不应在此处。” 这话听着,似乎救他还有些不甘心啊。 白秀隽玩味的一笑,冰冷的眼里飘出几丝春风来,“醋味真大!” “……” 官兵已经寻进了林子,但走了几遭,分明就从他们眼前走过,但跟瞎了没两样,摇头交流了一下“没有”,便又往别处去了。 此过程中姬君漓一直捂着白秀隽的嘴巴,白秀隽又惊又怒,却没有丝毫违逆反抗的意思,直到那些人远走,他方放下手,用丝绢子皱着眉头搓一搓手,白秀隽看他这一脸嫌弃的模样不禁气急,却终是忍不住问道:“你方才,不会是使了什么隐身术之类的吧?” “嗯。”姬君漓很无所谓地答应了一声。 靠!嗯!他居然“嗯”!嗯你妹啊,很牛逼是不是?在情敌面前炫耀个人能力是吧?真是够了! 姬君漓不想再理会这个人,将唇角一拉,便寻了另一条小径走去,白秀隽为了知道乐湮在哪,自然不甘不愿地跟上他。走了几个拐角,姬君漓忽然一顿,他踌躇似的左踏了三步,又回过身往右试探了下。 白秀隽虽感到惊奇,却仍是好心地提醒道:“喂,那边是石子路!” 姬君漓迈步的腿僵了僵,然后他垂下眼皮淡淡道:“我知道。”继而毫不在意地往左走。但走入走道之后,还舒了口气,若非会堪舆之术,他是不能记住路的。 但是白秀隽有点懵,怎么回事?这人分明走得很稳很有条理啊,怎么感觉他好像都不知道右边是石头似的。 赵王伦的人在搜了大半夜,能抓的都抓了,能杀的也都杀了,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去,而走之时,又用几十辆大车,将金谷园中的金银细软、奇珍异宝搜罗了不少,满载而归。 翌日凌晨,姬君漓带着白秀隽与碧珑、溯时会和。南阁楼如今已经被焚毁得差不多了,此情此景,让人感慨之余,不由生了几分怨恨。 但是姬君漓很镇定,白秀隽忍住吐槽:“这么好的园子一夕之间尽毁,你就不觉得可惜?” 姬君漓扶着烧焦的栏杆,淡然道:“圆明园更恢弘,也被毁得更彻底,我实在没有心思为这种春花秋月的事忧神。” 白秀隽不晓得圆明园是个什么鬼,但是他真心觉得姬君漓有点无情,遂更加冰冷地问了一句:“那这么说,石崇你也不打算去救了?” “他是咎由自取。” 这时候,溯时突然拍着膀子飞起来了,同时欢脱地想到:主人,你看西边的景色好像不错呢,我见那有一座小阁楼似乎不错,主人你的空间还有那么多富余的,不妨挤一挤,把它收进去?你也知道,这种东西拿回家多值钱啊! 碧珑闻言拍了拍溯时大人高傲的头颅,喷笑道:“真是个财迷!” 姬君漓默不作声,溯时以为他没有答应,不由得有点失落。垂着脑袋,将嘴儿一扁,眼泪汪汪地吹冷风去了。 白秀隽愈发看得惊奇,“你这只鸟儿似乎也能通鬼神?” “嗯。” 嗯?你居然又“嗯”?草泥马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 “我好像又忘了一个人了。”白秀隽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这事和姬君漓有些关系。 姬君漓从容地看了他一眼,“绿珠在我手上。”转眼,又轻轻叹息,“一尸两命,可真够狠的。” 终于逮到机会刺他了,白秀隽邪笑着道:“你相信我,乐湮一定更狠。” “……”不带这么伤口上抹盐、疮疤处插刀的好吗? 第40章 两个男人的对话 绿珠是个举世闻名的大美人儿,纵然坠楼身死,尸体有些损坏,但毕竟身段儿好,而且临死前是含着笑的,萱花般绚烂的笑。在所有人看到她的时候,都是奇异的死寂,无声的沉默。 自古美人不长命啊。 姬君漓将绿珠放在她的梳妆楼前,一指虚空里一划,赤黄的光辉若雷电轰掣裂闪,随即一张燃烧的黄纸便落到了绿珠身前,将那水湖翠的锦衣华服,一寸寸簇起火苗,冉冉而腾成瑰丽凄美的火焰。 谁的一眼凝眸,令金谷园百花羞惭? 谁的一声软语,令金谷园群鸟失声? 谁的一曲横笛,吹落满树繁花,烟火迷离之处,杏花微雨之中,玉指抚笛温馥含笑,漪绿亭竹弯垂,将那发丝轻佻勾起,如一道细密的帘? 谁的一支昭君,飞舞翩跹衣袂,笙箫脉脉之处,流溪潺潺之中,纤腰翻折眉目顾盼,漆粉楼阁凝矗,甘心俯首黯然失色,只为衬托那红妆绿绮的绝色佳人? 火舌恋恋不舍地抚过绿珠的脸颊,一丝丝将她吞没…… 一个时辰以后,姬君漓用坠着绿色丝绦的菖蒲色锦囊将绿珠的骨灰收拢,他皱着眉,踏出这里,肩上的溯时难得心情沉重,竟然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到转过了几个弯,姬君漓脚步一收,原本倚着楝树的白秀隽起身,将衣襟微微整顿,然后冰冷着一张脸道:“一点怜惜之心都没有?” 他说的,应该是指这偌大的金谷园,以及绿珠。他是暗讽姬君漓绝情。 姬君漓淡然道:“我没心思理会这些事。” “你这人可真是绝情。”白秀隽继续冷语嘲讽。 姬君漓将锦囊放置乾坤袋之中,右手捏了个诀,冰紫色的华辉幽烁,白秀隽原本稳稳地站在芳丛之中,却生生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但是他镇定不改,依旧冰冷。姬君漓手掌往上一翻,白秀隽也不抵抗,顺着吸力冲上前几步,脖颈被他扣在手心之中,只微一收手,白秀隽便呼吸困难。 肩膀上的溯时睁着困倦的眼,打瞌睡起来了。 姬君漓一本正经地威胁他:“你信不信,我要杀你是易如反掌?” 白秀隽垂眸,然后勾着唇道:“好像不得不信。” 倒是没想过他会回答得如此干脆,姬君漓将手放下来,使他脱了桎梏,然后负着手道:“但我不会杀你。”很显然,溯时大人是早知道这个结果才有睡意的。 白秀隽森寒的冷目迸出几分火星,“我知道,你是为了那个丫头。”姬君漓的脸色暗下几分,他又笑道,“乐湮现在显然在意我多过于你呢,你是不是害怕了?” 笑话,他怎么会怕?姬君漓本想冷笑嘲讽的,可是他怎么能骗过自己呢?他连溯时都骗不过,是啊,他怕得整颗心都在抖。 “随你怎么想。”姬君漓只能掩饰住自己内心的不安压抑,“但我警告你,如果你敢对她有一丝一毫的不轨之心,伤害她,我会让你付出沉重的代价。”墨色的瞳仁里无风无浪,可这话说得山雨巨啸,强势霸道、果决狠戾,令人无形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威压。 “我喜欢她,怎么会伤害她?”白秀隽笑得很无所谓。 喜欢…… 能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喜欢,是多么大的幸运……可惜姬君漓以前不知道。 他冰冷又淡然地点了点头,然后不带一丝情感地走了。为了见乐湮,白秀隽自然要无奈地跟着他。 姬君漓让溯时飞往天南海北地去撒绿珠的骨灰,最后留了一小撮带给了狱中的石崇,石崇见了之后,只怅然若失地叹息,他见了五光十色还通人性的神鸟,并没有问姬君漓奇怪的来历,只是对溯时说了声:“多谢。” 偌大的金谷园一夕之间变成了荒园,这里曾经的人,死的死,逃的逃,便是短暂寄居于此的姬君漓等人也最终作别这层繁盛一时的庄园,踏上了下一站。 乐湮那时候走得匆忙,不知道去哪儿了,但那丫头的运气似乎总是不错,而且绝对是姬君漓的福星,至少每次只要依着她指定的时空,便能轻而易举地找到他所需要的圣物。 他承认,她这只瞎猫还是有用多了。 姬君漓择了个良辰,在金谷园里吹出最后一支曲子,轩榭阁楼前立着一段黄昏,像极了风烛残年的老人,林碧萧然,环堵如墙,《相思渡》残音衰减,将溪水奏得迷茫空阔,最后顺着乐湮所在的时空跌入了罅隙之中。 浑然不知道这又是个什么时代了。再度苏醒而来之时,白秀隽发现自己与姬君漓、碧珑正置于一所宅院之中,这里山水明秀,宅中花木交辉,小阁林立,碧水柳树情意相逗。 就连姬君漓也有点奇怪,明明他是算好了地方的。 然后再一闭眼,那圣物的气息便如江潮般溃决而下,浓烈深彻,心中疑窦顿生,肩上的溯时告诉他:主人,这里只怕就有芜英扇,咱们落脚儿再说。 姬君漓淡淡道:“你只想着吃睡,这里分明是有主儿,怎么落脚?” 碧珑捂着嘴儿一笑,这时有悠然的几道脚步声传来,长廊尽头几名女子私语道:“你说公主怎么那样啊,我们家王郎如此爱妻,她竟半分都不体谅,还说什么痴心一片呢。” “要我说来,这夫人也真个可怜,怎么就遇到这么个情敌呢?” “真是,有权有势就能随便欺侮人吗?王郎到底是琅琊王氏的人!” “唉这话你就别说了,王家虽然是氏族大家,可皇上早就觊觎咱们经年日久了,这次除了替公主寻觅一如意郎君,只怕也是在借机敲打王郎呢。” …… 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碧珑与溯时都不大明白,白秀隽自然更是不明白。待那几个侍女转过转角来,姬君漓等人便退到了右边假山之后。嶙峋的一片怪石掩护是个绝佳的选择。 姬君漓心思通透,道了声:“原来如此。” 碧珑忍不住问道:“族长知道什么了?” 姬君漓不答,他已经知道芜英扇在谁身上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乐湮再说。那个笨丫头,明明就在这个时空,怎么又突然逃跑了呢?是不是,躲着他,想单独见白秀隽? 只是一想,姬君漓原本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 东晋巡·芜英扇 第41章 王郗氏 彼时乐湮正躲在后厨房里大快朵颐,浑然没留意到此刻着紧担忧她的两个男人已经开始怀疑她出了什么事。她一面吃,一面满足地用袖子擦自己的嘴巴,喜滋滋地想到:没想到这个王夫人挺盛情的,她确实饿得挺厉害的。 不过这几日来,乐湮的胃被金谷园的山珍奇味养得益发刁钻,原本她不过是个战国末期的乡里丫头,头发长见识短,也不晓得所谓的珍馐是怎么个好吃法,就这点而言,她还真应该好好感谢姬君漓才对。 吃饱了,本在坐榻上垂足而坐的王夫人温柔地笑了笑,将早已准备好的水给她,乐湮用帕子擦了擦油腻的嘴,嘿嘿傻笑两声,趁着酒足饭饱,索性十足卖起傻劲儿来:“夫人,你真是菩萨心肠。” 王夫人如今大约二十多岁,也不算有多大年纪,偏生两鬓染霜,形容憔悴,任花黄敷面胭脂淡捈也无法掩饰苍白的神色,凹陷的双目慈和漂亮,浑身上下虽弱不禁风,但自带一股书卷清气,观之可亲。闻言,她只是笑了下,“你这丫头。” 乐湮和这个王夫人相识不过短短几日而已,但是对她的遭遇却是非常同情。据她所说,这个王夫人的丈夫,因为受到公主青睐,惹了点麻烦,所以将她暂时安置在别院。 这别院虽说僻静,却处处讲究,假山亭榭、楼阁玉阙,细处都看十分精致,像是浸染了世家大族的冉冉风流。 这王夫人虽然对于这个“麻烦”不愿多说,但稍微通透点的人都能猜到了,准是这个公主看上了她家相公,对着皇上连哭带求地硬要嫁给他,这两个人之间自是挤不下第三个人的,是以皇帝偏宠公主,要逼着王郎休妻。王郎与爱妻情深意笃,自然不答应,便现将夫人置于别院,自己暗中周旋。 只凭这几点,也很清楚了,这个王夫人闺名唤作郗道茂,而她的丈夫,则是东晋赫赫有名的大书法家王右军的儿子王献之,他也是个尽得王羲之书法真传且自有造诣的大书法家。 但很遗憾,那本《中华上下五千年》告诉乐湮,这个故事是个悲惨的故事,以王献之这种大名士,一生之中,若还有什么遗憾的难以遣怀之事的话,那必然只是与郗道茂离婚。只不过乐湮根据“桃叶渡”的典故得知,这个王献之只怕不是什么一往情深的主儿。 传说东晋书法家王献之有个爱妾叫“桃叶”,她往来于秦淮两岸时,王献之放心不下,常常都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从此渡口名声大噪久而久之南浦渡也就被称呼为桃叶渡了。 这诗中,这字里行间之中越是情意深笃便越发衬得他不像个好男人。 为什么呢?一个小妾而已,你作为一个大名士,口口声声说着爱妻爱妻呀的,怎么就休了妻呢,怎么就没妻子留下《桃叶歌》这种至少解解闷儿的破诗呢?每当郗道茂说到他那丈夫,乐湮总是忍不住要翻白眼儿。 郗道茂如今的神色很不好看,整个人恹恹的有气无力,说了几句话便眩晕得扶了扶额头,身侧的几个伶俐丫头便过来搀扶,将病弱的夫人引入房中,郗道茂这人温柔随和,待乐湮这个无父无母的外来客也是极好,便又吩咐了几个下人为她多收拾了一间屋子先住下。 夜里晚风微凉,门外一树粉瑞莹雪般的西府海棠娇艳,自习习风声之中峭立无端,楚楚有致,推开一扇院门,乐湮隐隐瞧见深黑暗处一片隐匿的玄衣衣角,穿缀蜀锦朱帛之处宛如铁笔勾勒的刚硬线条尤为醒目,叫人难以移开视线。 但只是一卷袍角而已,那人背抵着花树沉默无声,与夜色化在一处。 她蹙了蹙眉,想到姬君漓分明身畔已经有了一个碧珑,却好似还想一手再攥着一个她,不由得有些生气,正巧屋顶上又传来短而促的一道“嘘”声,乐湮惊奇,走出几步到院子里,一仰头,屋脊上白衣翩翩的男子笑着依着瓦砾,姿态俊美潇洒,从容风流。 乐湮好笑地低声道:“白公子什么时候学会做梁上君子了?” 白秀隽自屋脊上一跃而下,身形轻如白鹤,挺拔修长的腿只轻轻动了下,便已经施施然地走到了她的跟前,笑着扶一把她瘦削的肩,“丫头,最近吃得不少,怎么手感变了怎么多?” 手感……姬君漓闭了闭眼。他的意思是不是,他以前经常碰她? 姬君漓咬牙:会当杀此登徒子! 乐湮不动声色地将白秀隽的手拂落,然后嫣然笑道:“白家哥哥,你怎么这么快就找来啦?都没事吗?” 白秀隽的眉梢挑了挑,“你是问我,还是问你那个冰激凌哥哥?” 冰激凌哥哥……她竟然连这个都告诉他。姬君漓的唇已经被咬出了血。 乐湮微微一笑,将白秀隽的臂弯勾住,讨好谄媚地摇了摇,“你自然没事啦,我又没见着他,自然要问一问,而且你知道,溯时那只笨蛋是我最最好的朋友了。” 一脸“被打败了”的白秀隽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髻,蓬松流泻而下的乌发宛如一溪水般深密,白秀隽情不自禁地捧着一绺长发来,印上了轻柔一吻。乐湮羞怯得手不能动,脚不能动,好似第一次被男人如此亲昵温柔地对待,她手足无措,任由那一吻由发丝直到发根轻盈落下,蜿蜒而上。 少女松软的发丝间有着沁幽的淡香,白秀隽深深嗅了一口,然后笑言:“你那个溯时朋友是只神鸟,倒是没有受伤,不过,你家那个冰激凌哥哥,好像……”好像什么?乐湮的心不可自已地提了提,却见白秀隽笑得有些邪恶,他揉着乐湮的发丝轻声道,“也没有事。” 说完,见乐湮一脸松了口气的模样,他佯作大感惊奇:“怎么,你还惦记着他?” 不消说白秀隽了,此刻,这个问题姬君漓本人也十分想知道,私心里希望她回答“是”,可是理智又希望她否认。 乐湮顿了顿,最后绞着手指,低头道:“你也知道,上次他为了救我……总之他救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我心里虽然恨他,但也感激他,这种感觉很复杂……总之、总之我不希望他死是真的。” 这个回答,让姬君漓失望怅然,乐湮对他,又恨又感激么?可这两种,都不是他想要的,前者他觉得害怕,后者他觉得不够。他的一点私心,就是如此贪心。 白秀隽满意地勾唇道:“那么我呢?上次害得你的冰激凌哥哥掉下山崖,间接促成了他和你情敌的好事,你怪不怪我?” “不怪。”这次乐湮回答得很干脆,“他喜欢上碧珑的话,那就是他这个人本身用情不专,你所做的事,不过就是做了个点燃药火的引子罢了,其实让我早点认清现实,我还要感激你。更何况,上次的事情,其实也不能全怪你,就是你的那个手下实在……过分。”乐湮是明知道姬君漓就在附近,她故意说给他听的。 怎么可能不怪白秀隽呢?在他坠崖之后,她恨不得拿把刀直接杀了白秀隽。可是……姬君漓安然无恙地归来,身边还多了又一朵美丽的解语花,她觉得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罢了。 白秀隽笑容更灿,他幽深的眸子往身后一探,那里花影绰绰,庭月窥人,只是青墨色的葳蕤浓叶之中,玄色的身影再也不复了,安静的月光投掷下虚虚浅浅的几道婆娑疏影,戋戋而放的慵懒娇花睡了满树昏褐枝桠…… 第42章 小三真特么嚣张 郗道茂的出身虽比不上王谢两大世家,但好歹也是个高贵门第,她的父亲名作郗昙,其实乐湮觉得郗昙这个名字倒比较适合郗道茂,昙花纯白无暇,但花开一瞬,芳华醉人,只是浅影流光便能叫人怀想一生。 这别院住了几日,都住得腻味了,乐湮知道白秀隽他们在镇上的小客栈里落脚,虽隔得近,但不便往来,乐湮现在一点也不想面对姬君漓,心一横,索性就赖在郗道茂的宅院不肯走了。 院中的西府海棠盛放一树浅紫樱粉的花雪,满园纷繁三千,乐湮穿着郗道茂为她备下的碧玺绿襦裙,青春可爱鲜活靓丽,郗道茂看着倒觉得仿佛是留住了一池春光般。 “近日吃得可好?” 乐湮欢喜地道:“自然是好的,王夫人,你家的东西真多啊,还有还有,你那个丫头的手艺真好,我最喜欢她做的桃花酥了!” 郗道茂看着乐湮,温柔笑道:“我年少时,也像你一样贪吃好玩的。” 突兀的一笔杀得乐湮措手不及,但她很快调整了心绪,扬起粉唇,灿烂地回道:“嘿嘿,王夫人原来和乐湮一样不懂事啊。” 不懂事?郗道茂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了。 这时候,有女仆脚步匆忙地小碎步跟来,郗道茂颦蹙娥眉,微一侧身,侍女恭谨地禀道:“夫人,新安公主请见。” 新安公主,不就是那个非要嫁给王献之的跋扈公主么? 乐湮心思一凛,察郗道茂神色,她只是表情淡淡地应了声,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轻声吩咐:“既然挑衅上门来了,那也不妨一见罢。”被安放到别院,郗道茂自认为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了。 女仆点头言诺,便又匆匆退去。 郗道茂抚着坐几起身,看着身姿若如柳枝,疲乏无力,起身时还不可抑制地晃了下,乐湮要扶一把,郗道茂轻声道:“不用了,一点家丑,叫你见笑了。” 乐湮摇了摇头,“怎么会,夫人收留乐湮,可说对乐湮恩重如山,如今这小三都挑事儿上门来了,乐湮岂有不管之理?夫人且带头开道,容我也会她一会!” 说罢,郗道茂深深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乐湮微微有些发虚,暗暗吐了下舌头,便一本正经地不做声了。 当是时,新安公主已经在众女的陪伴下入了院门,她今日一身打扮派头十足,这辉煌富丽的珍珠金钗的,琳琅满目地挂了一身,乐湮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到某只骄傲又无用的笨鸟,似乎也是这样花里胡哨的罢?她托着香腮,食指和中指一并,靠在红漆几上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新安公主也算得一个美人,五官生得勉强算得上精致,但配上这身公主的高傲气度,登时就美得有点趾高气昂了,她伴着五六位与她差不多的美妇,一入这稍显拥挤容不下这几尊大佛的别院,说了第一句话:“都说王郎爱郗氏珍之重之,怎么这安置的别院竟如此不堪?” 右边以高挑明艳的美妇应声道:“就是就是,王家那是什么门第,随便一挥汗珠子落地也都成了金豆子,这种院子,充其量打发弃妇还可,用来安置郗夫人未免不太合适。” 一上门就直接挑衅了啊,乐湮看了眼不动声色地于花树下喝茶的郗道茂,她的脸色虽然苍白,但却绝不是因着这几句话,而且新安公主今日带了几个帮腔的如此咄咄逼人,她的风度仪态也没有失了半分。 这便是士族风范,这便是,叫王子敬惦念一生的郗道茂。 乐湮想回几句嘴,郗道茂默默然地将手一顿,然后轻声漫语道:“乐湮小姑子,你还只是个小姑,与她们争长道短的,只怕远非其敌。” 她是在委婉地劝她不用强出头。 乐湮心里不好受,眼见着新安公主领着那一群人已经气焰嚣张得走过来了,墨色的长发如她的人一样张牙舞爪的,一点不像个贤淑公主,当然,这本来也不是贤淑可人儿。她往花树下身姿羸弱但怡然从容的郗道茂看了眼,眸底闪过一丝自惭形秽的光,但转眼遮掩而去,便嗤笑道:“怪道姊姊怎么多日不肯出门,原来竟是守着这般的世外桃源,王郎真是有心了!” “嗯。”郗道茂笑得温柔安谧,“王郎自是有心,他知道我喜欢这个。”眸光分明澄澈,但又悠远,仿佛是怀着某样甜蜜的心事,如未出阁的女郎提到心上人般,脸颊不自觉的就染了几朵云霞般的绯艳的红晕。 新安公主看得脸色发青,身边有几位美妇咳嗽连声,她方才收拢嫉妒的心神,哼哼了两下,又粲然笑道:“姊姊真是幸运,可以得到王郎这般的垂爱,妹妹每思之都感羡慕,你说王七郎这谪仙般的人物,若有更多如姊姊这样温柔娴雅的人物来照拂陪伴,岂不是更好?” 这是公然的讨要了! 自古见过劫财的,见过劫色的,但是公然讨男人的,这特么简直就是朵高岭上的奇葩! 乐湮拍案而起,“公主,据乐湮所知,公主本人就对王七郎用情至深,且还对皇上说了此生非他不嫁了罢?”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新安公主觉得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她小心翼翼与身后几个阅历丰厚的美妇对视几眼后,又回转头来,坦然点头,“是又如何?” 乐湮从未有一次如此刻般咄咄逼人,她目光灼灼地死盯着新安公主,看得新安公主脸颊发烧竟生了几分忐忑的心思。然后,乐湮生气凌然道:“公主,王七郎谪仙般的人物,却是好马难配二鞍鞯,且公主你也……”她上下将新安公主司马道福打量了下,摸着下巴接下去,“也算不得什么‘温柔贤淑’罢?” 这绝对是公然的打脸! 啪—— 清脆响亮至极! 就连原本一直沉稳宁静、安宁怡然的郗道茂也不禁变了脸色,但却仍旧是沉默无言,花树下莹雪覆落一地,散的她的身前发间到处都是,浓香馥郁,泼墨雅歌。 新安公主气得脸色阵白阵青,将绯红色招摇的袖子差点没扯下一幅来,银牙半咬,道:“你是何人?” 真难得她没有动用公主的权利将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拉下去打板子啊。 乐湮想想还觉得有点幸运。 挺起那挺翘的但很显然还并未完全发育的胸,乐湮正色道:“我是来王夫人家里做客的,本来是个不和我有关的事,当公主挟着一大帮子泼妇刁民气势汹汹跑到人家家里来抢男人,我才出来插一脚的!” 她的意思是说,本来这个事乐湮不想管,但是她这个新安公主……未免太为公主而不自持,以至于她这个外人都看不过眼了,一定要出来帮理分说几句。 真是……气死她了气死她了! 明明她今天喊来的可是全建康城里最有名最嘴刁的贵妇了! 雾草,你们怎么一个个跟死鱼似的杵着不说话?!! 你们家的贼汉子还想得到我父皇的重用吗阿喂?!! 第43章 智激小三 而乐湮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扑闪扑闪的,宛如闪烁的星子,甚至透着一种蠢萌娇憨之感,让看了她的神色的人都觉得,这只是个单纯的孩子,眼神如此澄静,万万说不了假话,也做不出假事来的。 满树花雨翩跹,郗道茂温柔地看着乐湮道:“话说重了。” 事实上新安公主身后的那群贵妇现在已经是一阵压抑的群情激愤,因为她们毕竟是建康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家贵族里出来的美妇,这样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孩子变得一无是处,首先面子上这事就过不去,再者,乐湮竟然敢得罪新安公主,这简直就是找死。她们故意默契地不说话,其实也是在等着公主裁决。 新安公主着实是气得不轻,只是席地而坐花满香肩的那个瘦削美人,身姿风雅高华,飘如仙人,仿佛她与惊才绝艳的王七郎是绝配佳偶,她此刻若是发作出来,不论气度、容姿便都落了下乘。 司马道福将咬碎一口银牙,气恨地哼了两声,在郗道茂似有意似无意地一瞥之下,她压低怒火,勾住一抹勉强为难的笑:“姊姊真是好悠闲,养了个女食客,竟一下子堵住了咱们这么多人的嘴,只是,她未免过于无礼了些,姊姊如此大家人物,怎么这下人……” 她这笑容,真是勉强至极,与翩然静谧的郗道茂相比,一嫣盛一幽淡,但前者显然输了一份气韵,便是白雪逊得梅花的这一缕芳魂。 郗道茂不气不恼,反倒低眉敛目温声道:“公主说笑了,公主左一句姊姊右一句姊姊,叫得贫妇惭愧不安,更愧对公主‘大家人物’四字。” 又将终于安静了一会儿的乐湮看了一眼,温柔地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这丫头是贫妇最近刚认识的,她心底纯真,素来便口无遮拦,冲撞了公主,贫妇代她向公主赔罪。” 四两拨千斤。高啊。 乐湮已经暗中比了个大拇指。 她脸上喜滋滋的,哪有半分被训了的模样?她将盘中的一块杏花酥拿着便旁若无人大快朵颐了起来。 众女看得心中一奇,继而面面相觑,司马道福的脸色发白,她抿着唇恨恼地说道:“姊姊病了,那便早些休息,道福改日再来。” 待那乌压压一群人气急败坏而去之后,郗道茂面色不该,但悠悠太息了声,仿佛是松了一口气,乐湮也停止了大快朵颐,乌溜溜的桃花眼转悠几转,郗道茂将落花拂下,若削成的香肩瘦削清寡,淡兰的香味温雅清逸,不似人间所有。便是那拂着落花的动作,在她做来,也比旁人更安然些,更闲适些。 骨子里的风流气韵是不可模仿的,这也正是为何王七郎独爱郗道茂的缘故。他们志同道合,他们是一类人。 乐湮回房的时候,因为刚刚经历了一场恶仗,心累身累,腰酸背痛的,正伸着手往自己的肩膀上捶了两下,身后突然传来尖嘴啄着木屑的声音。 她心中大喜过望,却暗自压抑,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溯时,我知道你在这里了,出来!” 溯时大人最近藏身藏得不太高明,但是它真的忍不住要啄木头啊…… 娘儿喂——老子明明是青鸾朱雀的混合物,虽然浓度不高,但也不是啄木鸟那种没格调的凡品好吗? 怎么会……天哪!你在干什么贱嘴!竟然还啄!你还啄! 悲催地从雕花悬梁上跳下来,溯时现在身姿变大了些,其实早已不太适合落在姬君漓的肩膀上,不知何故竟一直赖着不肯下来,好在乐湮眼下也不想纠结这个事,她佯作冷漠地瞥了它一眼,翻了翻眼皮道:“溯时你来干嘛?” 溯时悲哀地瞅了乐湮一眼:丫头,你真的要放弃主人了吗? 这话好似说反了啊,乐湮没好气地腰一插:“喂麻烦你搞清楚,被放弃被抛弃的人是我唉!你想叫我怎样?之死矢靡它?真够梦幻的爱情,想太多!” 溯时委屈地咂了咂嘴,一副欲言又止的心痛模样,跺着脚的溯时大人要暴走了!它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都为了谁啊?啊都为了谁啊?! 这如今这相看两相厌、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儿……还没过呢? 谈恋爱不就那点事儿,你磕碜我,我磕碜你,你稀罕我,我也稀罕你……一拍即合,一缺一一对一的事儿!主人阿喂,要我说,这事儿都怪你,你现在是当断不断,要放手又舍不得,你说你拖着人家丫头何必呢…… 呃,原谅我的立场又跑了。但是话粗理不粗啊,你俩也就找个人低个头,再来个人横个心思把那碧珑给收了,一点问题都木有!白秀隽再老三他也只是个小三! “溯时啊……”乐湮突然眯了眯眼,笑得温柔如水。 溯时被一片倾覆而下的阴影笼罩,登时不祥的预感蹭蹭蹭窜出了银河系,它大爷的一脚后退一步,脑袋磕上了衣橱,叽歪一声撞出个大包,但眼神惊恐骇怕,便听到乐湮听和气挺温柔地说道:“溯时啊,你说的‘把那碧珑收了’是怎么个收法?” 说得跟捉妖似的。 溯时张开翅膀捂住了生了包的毛茸茸的脑袋,五彩辉煌的彩羽根根闪亮,它被乐湮一句话堵住了嘴,暗道自己失言,又想着自己与乐湮丫头早就建立了心灵上的友好外交关系,此刻再想什么她也全然知悉,登时又开始使劲地遏制住自己的想法来。 但是人偶尔会来点贱性,一只通人性的鸟儿也不能免俗,譬如现在,越是告知自己不要想,它脑海里偏又蹦出来一句:唉主人哪,入戏太深,害人害己,丫头是一去不回头了,你注定孤独一生了! 乐湮陡然冷笑:“孤独一生?不至于吧?他身边不是还有多温柔可人的解语花吗?” 溯时方觉闯出了祸端,将脑袋摇摇摆摆,动次打次地挑起舞来,摇头晃脑的倒是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说,跳得正酣,陡然羽冠被乐湮一揪,它吧唧一哼,闷声闷气地被乐湮提在了手上,将两只招摇的翅膀子一插,抱胸不语。 “说清楚!” …… 姬君漓在案边添了一点灯油,不知何故手却不大稳便,不留神地洒了一点滚烫的油在手心,他烫得手一缩,皱了皱眉,颓丧地将案牍置于膝上,似悲似愁地长叹了一声。 但是他的听力如今特别好,耳梢一动便察觉到了窗外有异动,登时神色一厉:“什么人?” 风声穿过树梢,枝折花落。紧跟着门被推开,溯时大人抱着翅膀一溜儿扑到了主人怀里,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了哭诉生涯:主人,丫头真是太狠心了,她竟然揪我的头发……还打我……呜呜,咱们不是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吗,怎么她现在不喜欢你,就连带着我也不喜欢了呢…… 不喜欢你…… 姬君漓默默地中了一刀。 忍住一口血没喷出来,他咬牙道:“混账东西,谁准你去找她的,你都说漏了什么?” 这个……俗话说知宠莫若主,姬君漓可谓是一语中的。 但没甚节操的溯时一听这话登时又委屈了,它老人家一贯的铁律就是——只要我生气了,我就说胡话! 没有,我那儿敢哪,再说我要说了,丫头哪至于真个上了烤鸭架子要活剥了我? 姬君漓勾唇冷笑,“烤溯时的味道约莫不错。” 雾草,恼羞成怒就要卸磨杀驴啊,咱能有点节操吗?能吗?你就告诉我,能、不、能? 主人,我又错鸟,丫头这回,是真打算不回头了,而且,她好像说,她已经喜欢上白秀隽了…… “啪——”姬君漓膝上的简牍砸在了地上。 第44章 绝处以逢生 像是过了漫长的几个世纪,姬君漓轻手将简牍重又捧回手里,看似漫不经心地一顿,然后声音沉闷:“查到芜英扇的下落了么?” 这个……主人,你好似,又跑题了吧? “哦。”姬君漓皱了皱眉,“我以为找到圣物方是正事,而且拍着胸脯说要帮我的也是你,一直以来,跑题的都是你。” …… 主人哪,你说你贵为一族之长,你老这么睚眦必较真的好吗? 但是溯时虽然浑了点,该干的正事却一件不落,当即禀报情况来:主人,我的感应很强烈,郗道茂的身上有芜英扇的气息。 烛火阴翳覆落一指他的碎发,幽深的眸晦暗莫名,隔了许久,一缕苍音流转逸出:“对妇人,不要直呼其名。” 噢。溯时颓丧地点了点头,又不死心地接了一句:看白秀隽这架势,再过不了多久,我连“乐湮”两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 姬君漓焉不知溯时只是为了故意气他?可是明知是如此,他心里还是不安、焦躁、狂暴,那股怨戾即成摧枯拉朽之势,且势如破竹宛江河而下,他真的怕按捺不住自己…… 只是一想到,心中便闷痛不止。 溯时看见主人脸色发白,紧咬着唇瓣,心中大恸:不要啊主人,我……我嘴笨,我故意这么说的,主人你不要难过啊……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难道它不说,他就不会想么? 姬君漓的五指摁着自己的胸口,低眉苦笑两声,苍白的唇角,溢出一缕猩红的颜色,绯霞流艳,凄彩灼美,他闷哼一声,紧跟着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那方半卷的简牍被染得半青半红,溯时跳到主人的膝上,一双鸟眼仔细着紧地盯着姬君漓,唯恐出了岔子。 主人,你明明……不应该这么快的,怎么会? 姬君漓瞟了它一眼,然后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被你气的。” 主人,呜呜,我保证我再也不气你了,你不能再这样了,你这血吐的着急忙慌的,比人家难产流得还多! “唔——”姬君漓又吐出一口老血来…… …… 乐湮只能把自己的右拳捏紧了放到嘴里,才能保证自己不发出一点呜咽的声音来。 细密的风冰凉如水,吹得庭前枝折花落,枯枝断裂的脆声一阵接着一阵,昏暗的月色搅碎在碧绿微澜的一片水里,映着几片藻荇青苔,苍翠如凝墨的水石。 乐湮一脚将一颗不大的石子踢入水潭里,白梅般的细浪闪了下,然后归入夜色的沉默。 “你说你不恨我,只怕是说的假的吧?” 身后一白衣男子缓步踱过来,身姿挺拔悠然,唯有一双冷目,纵然飞笑,也是冰凉如星,没半分可以接近的暖意。乐湮抽噎两下,然后收了声,淡淡地答道:“你也不是故意,我知道,当日你为着刘秀之令不得不为,此事不能怪你。” “那该怪谁呢?”他温暖的呼吸渐渐而近,转瞬之间便落到了乐湮的耳后,脸颊后轻盈的几点绯红就此迤逦而下。 乐湮低眸,那双不安分的手臂已经虚虚揽住了自己,不知何故叫她焦躁郁悒,她将白秀隽的手剥落,然后转过身,眸光深沉地盯着他:“白秀隽,我现在可以送你回去的,回到那个时空,你继续去做刘秀的杀手。” “可真绝情呢。”白秀隽的眼神登时又变得温柔而毒蛇,妖媚般地凝眸一瞥,又从容地摆弄起自玉骨修长的手来,“一个杀手如果不能执行上级的命令,那便不算一个好的杀手,而一个不好的杀手,留着只会暴露目标,实在没有存在的必要。乐湮,我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想让刘秀了结我?” 听到这话,乐湮有些发怔。 从话面上来说,白秀隽的逻辑没有丝毫的问题。 “也许,你可以摆脱杀手的身份。” “要怎么摆脱呢?”白秀隽懒洋洋地撇嘴,甚至有点……委屈? 乐湮无奈地蹲下来,四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杵着水面划处一道粼粼的抓痕,“其实总是我太任性了,我黏着他,又扯着你,终归都是我的错,但……你和我毕竟不是同道中人,我想你之所以会成为刘秀的杀手,也不完完全全就是别人逼的吧,范阳卢氏的后人,怎么会就那么甘心被迫就范呢?” “你以为还有别的理由?”白秀隽有点生气。 乐湮摇头,“我不知道啊,可是我知道的是,如果不是我任性胡为,你现在所在的时间应该比现在早上几百年,你仍旧是刘秀手下的精锐杀手,与我是毫不交集毫不相关的两个人。” 不交集、不相关…… “真是难为你在这种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白秀隽冷哼道,“他又做了什么,让你迫不及待地想撇开我,回到他的身边?” “他什么都没做。” 他什么都没做,一点惋惜、挽留的意思都没有,可她不能离开他。 生死也罢,爱恨也罢,能在一起,都是运气。更何况…… 她苦涩地弯了弯唇,白秀隽垂头苦笑,两个人都是沉默。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道:“但我不想再任性下去了,如果你有所求的话,我会帮助你,不管是回去还是留下来,我都答应你。” “只是你要永远留在他的身边?”白秀隽反问了一句。他心中的妒恨之火如荼。 “嗯。” 她貌似不知道,最干脆的回答往往是最伤人的回答。 白秀隽倒退两步,然后堪堪站定,最后混沌的一双眼眸扯出几分冰凉雪意,“我知道了。我再……考虑几天。”然后,他不回头地跃上了浓茂的一株梧桐树,白衣归隐。 月色静谧,安宁的小院里落满了虫鸣啁啾。 绿叶纷纷冉冉星零落入水中,湖光碧幽深蓝,映着少女落寞的梅花般姣好身姿,映着她粉嫣丹华玲珑妙善的五官,映着她一肩滑腻如缎婆娑摇曳的青丝……乐湮凝眸含笑,甜蜜忧伤地将身体微微一欠,然后栽入了水中…… 醒来时,她的手指一动,便勾住了另一只温暖的手,她迷糊地睁眼,床沿边的玄衣男子,眼色宁静,波澜不惊,乐湮想了想,然后用两只手将他的手包住了。 “醒了?” 姬君漓一问。 乐湮紧跟着反问:“你难道看不见?” 乐湮感知到他的身躯在这轻声一问之后陡然僵住了片刻,乐湮悲伤地抿住唇,明明满脸痛惜,却将他的手猛然甩出:“我是不是不用这样的法子,你根本就不想再见我?” 男人坐在她的咫尺之距上,却恍若天边遥远,他点头。 他竟然点头! “姬君漓,你丫的就是个混蛋!混账王八羔子!” 不得不说,这话一吼出,外边听着壁角的碧珑登时一惊,她看着溯时错愕不解道:“难道她平时和族长,都是这么相处的?” 溯时一摊手,颇是洋洋自得地回了一句:这下知道你输在哪儿吧? 碧珑将自己的下巴摸了摸,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哦,原来是我没明白,族长其实是个抖m啊!” 第45章 是,我是混蛋 碧珑深刻觉得族长这是没救了,果不其然,里头传出了一个压抑的声音:“是,我混蛋。” “……” 碧珑与溯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良久,最后碧珑指着雕花木门诧异地小声问:“溯时,我,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溯时的眼神悲哀又无奈:我宁愿如此。 “……” 乐湮打骂一阵,终于嘶声力竭,她将腿蜷缩起来,隔着被子抵住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嘤嘤地哭出声,姬君漓一时手忙脚乱,原本是想着摸她的背安慰她,可是一不留神,一巴掌就落到了乐湮的脑袋上。 “啪——” “……” 乐湮放肆大哭起来:“呜呜,你打我!” “我……”姬君漓皱着眉内疚又愧悔,最终将那手绝望地垂落,坐回去,苦涩弯唇,“我看不见。” 乐湮没有再哭,也没有再说话。 他又道:“我是个瞎子了。” 他说……他是一个瞎子了。乐湮攥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将那锦被上的蜿蜒活络的绿藤攥得皱褶凌乱,下唇被咬破了,可心里的痛却更甚于此,她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样说。因为他坦白了,他说他看不见了。 “姬君漓,你因为你看不见,所以才找了另一个女人来气我,想叫我知难而退?” 他沉默地半垂着头,青丝如泻,立挺刻骨的俊脸如玉璧精雕的无暇,而最终这美玉珠链般的男子,在乐湮咄咄逼人的语势之下,他点头了。 因为他知道,乐湮能这么问出来,一定早就知道了,昨晚他便察觉到门外有人,不是溯时,果然是她。 乐湮登时冷笑:“姬君漓,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便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的人,难道我会仅仅因为你眼睛不好,就离开你吗?” 也许不会,可是…… 姬君漓淡淡一笑,将头摇了摇,然后他流畅自然地自她榻边起身,直至此刻乐湮才发现他眼眸里其实半分光华都没有,只是他平日里那眼色便深沉如渊,虽然目不视物了,却也并未改变了什么,仍旧是墨的深沉,夜的浓重,甚至透着王者登临九重之上的孤傲与寡寂。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男人,他竟是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见那落英繁盛的金谷园,看不见衣香鬓影的华服美人,看不见觥筹交错的清酒幽光,看不见黄昏落日下疏淡的花枝,看不见……看不见她。 门外的碧珑悠长落寞地一声叹息,无端惹哭了溯时,某好面子的呆鸟佯作愤怒,一甩翅膀子大步离去。 怪哉怪哉,溯时大人要去哪个地方可从来不用脚的! 妈的智障,一定是忘记自己会飞了。 碧珑还在热血沸腾地听着壁角…… 里头姬君漓沉默了一阵,然后他逆着光线站到乐湮的跟前,微俯下身,风姿神逸,乐湮被盛亮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她用手隔着一双眼睛半睁着看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感受到阳光穿过玄衣的温暖,姬君漓问道:“还看得见我吗?” 乐湮摇了摇头,见他没反应,又恍然歉疚地答了一声:“看不太清。” “丫头。”久违了的称呼,由他唤来,仿佛是齿颊留香的情人呓语,温醇得教乐湮快要醉了,可是她还没有醉,他便残忍地告诉她,“就是这样,可我还要,永远都看不清你。”说到这里,他又似笑非笑地负着手来,“我的丫头,将来长大了一定也是倾城国色,可惜,我看不到了。” 听着听着,乐湮已经怔怔地落下了泪来。 “丫头,我……”他忍住了什么,才侧过身道,“姬君漓,就是个没用又不干脆的废物,留住你他做不到,离开你他也做不到,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无情无义的负心汉……” 陡然间,他感到腰腹一紧,像是被双臂用力地抱住了,原是她轻手轻脚地趁着他说话之际来到了他的身边,抱得那样紧,吐气如兰,踮起脚便在他的颊边亲了一口。 他没有躲避,只是伸出右手在她的脑袋上笔画了一指,然后笑道:“丫头原来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乐湮将双目的热泪都揩到他的衣襟上,然后嘟着嘴恨声恨气地道:“你真不好,你怎么这么不好呢?我被你从战国一路拐来,*又失心……” “咳咳。”姬君漓咳嗽了两声打断她,“你的身还是你自己的。” 乐湮仰起头怒瞪了他一眼,“现在这种情况,难道不是你拐卖未成年美女吗?”她不就是他的人了吗? 姬君漓顺了顺她的毛,不再多言。 乐湮又闷着声音说道:“我一点也不喜欢你妄自菲薄,虽然你有时候确实自大又小气,刁钻又刻薄的,但是我还是觉得,你是世上最好的人,不是懦夫,也不是负心汉。只要……你以后离那个女人远一点就好了。” 于是,门外心潮澎湃、八卦之火烧得滚烫热浪的碧珑,陡然一盆水浇下来,妈呀,正主儿要发飙了,就族长夫人这口气,是要杀人放火啊,就族长这“气管炎”的趋势,这绝壁是要火上浇油啊。 碧珑自动脑补了一下这种画面—— 她被五花大绑地架在十字架上,底下堆着一堆干柴火,乐湮狞笑着,将火柴轻描淡写地一抛,然后,火光熊熊而燃,乐湮在火光里大笑,她在火舌里嘶叫。 这个时候,族长提着一桶汽油哼哧哼哧地就过来了,撩袍子直接往上浇,“烧!烧!烧死你这小妖精!” 然后,他又谄媚地打出一把扇子对乐湮扇起凉风来,讨好地笑:“娘子,热不热,扔火柴一定扔得很累吧,咱回家,让她慢慢儿死,啊?” 呃…… 光是想想便叫碧珑抖了一抖,她头皮发麻地几步跑远了。 姬君漓温柔一笑,将乐湮圈入怀中,“丫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抱着娇小软乎的身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眼中一抹凄然浅淡勾勒出绝望的阴翳。他好像,被她彻底攻陷了,连同最后一道护城河,也被她的铁骑长驱直入,平定了他心里的红尘乱雪,江山千里。 乐湮在他怀里将脑袋蹭了蹭,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说一下:“唔,冰激凌哥哥,你说,白秀隽哥哥,要怎么办呢?” 说罢,她便听到头顶一声咬牙切齿地冷哼:“你认的哥哥倒不少!” 乐湮嘿嘿一笑,露出雪白的贝齿来,小臂有力地收紧,将姬君漓更深更重地搂住,“原来你是个醋坛子呢……溯时以前就跟我说过,我还不信。傻瓜啊,我最最最最喜欢你啊。” 一叠声的“最”让姬君漓稍稍好受了点儿。 “白秀隽的事情我来处理,你不用担心。” …… 郗道茂临摹着一副字帖,神色专注认真,她素日里便懒洋洋的不想理事,今朝竟想着要写字了,委实稀奇,也委实可喜,几个女仆看得都喜笑颜开。看着夫人不施粉黛的素颜,看着她悠然从容的风姿,仿佛画卷之中拓下的神仙女子,心道毕竟夫人才是王七郎的原配,他们志趣相投,情意相投,那公主只怕没那么容易得手。 然而这么想了没多久,紧跟着便有一女仆带着消息传来—— “夫人夫人不好啦!”女仆跑得很急,鞋面上沾了清晨的泥水青叶,但郗道茂蹙眉来不及问上一句,便听到女仆道:“王郎为了不娶那公主,竟用艾草灼伤了自己的脚!” 诸人来不及反应,郗道茂的一支霜毫已经落到了桌案上。 几滴溅墨四逸,毁了一幅秀逸超尘的字。 赫然,乃一首《白头吟》。而落笔之处,挥挥洒洒之间,淋漓水墨潇洒而染,正是一句——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第46章 你若无心我便休 王七郎受了伤,当日郗道茂便备了驴车,决意回府先去探望。 岂料没过府门,一部曲便匆匆迎上来,抵剑而立,恭敬地道:“禀夫人,七郎受伤颇重,老夫人有言,此时,不便见客。” 只是安置在了别院,她分明还没有被休弃,可是她的婆婆便直接说此时不便见客,不便见她! 是了,一个让儿子,琅琊王氏的天之骄子受伤的女子,实为不祥,那个一向最信命数一事的老夫人,怎会容得下她? 女仆看得眼泪都急出来了,郗道茂却淡然地摁住她的手,道了声:“我知道了,我马上离开。” 驴车悠然地驶离古宅大院,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浸润了天地灵气,而至于毓秀高华,是世间最不可攀附的门第。 琅琊王氏,琅琊王氏。 呵,郗道茂一笑苍凉。 直至驴车驶出许久,府门宅邸走出一个白衣古韵的世家公子来,仪容姿华无不精雕细琢堪至无可挑剔,仿佛上天精心打磨的无暇白璧,只是右脚行动之时微有些踉跄,他扶着一部曲,从容地叹息了一声,“道茂此去,定不愿再归。” 那部曲不忍地皱了皱眉,“七郎此言,分明是留恋郗氏不止,甚至以艾草烧身,将老夫人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如今怎会轻易便舍了?” “舍?”他犹疑。 世人皆道琅琊王七最是风流无端,最是拿得起放得下,如今竟为了郗氏道茂做到如此程度,已然是动了一颗真心的缘故。奈何天地君亲不容,如今已是两难。 如今他这个决定,其实挺令人失望的。 王献之自嘲般的一笑,“琅琊王七能舍了郗氏道茂,但王子敬却是如何能少了发妻?” 郗道茂回到别院以后,不哭不笑,安静地将自己关在房中关了一下午,最后乐湮都等得急了,多方打听才晓得今日郗道茂去王家了一趟,最后门都没进便扫兴而归。 与此同时,乐湮也知道了郗道茂现在面临的危局。 有时候,她真的希望姬君漓给的那本书里的东西是有偏差的,可偏偏算无遗策,一丝不差。她将粉腮一托,依着半张榻寂寞叹息。 姬君漓原本正在睡梦之中,意识方一清醒便听到了乐湮的叹息声,当即睁开眼,虽是一片漆黑,但已能明确地感知到少女的体香,他如释重负地长吐出一口浊气,摸索着要去抚她的颊。 乐湮将他的两只手握住合拢掌心,整个人都依偎了过去,姬君漓刚醒,眼睛还有点痒,他将乐湮腰肢一揽,利落潇洒地勾在怀里,抵住她柔软的长发,轻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双幽深如墨的黑眸一时柔情万状,满杯星光四溢,她更紧地贴住他,然后叹息着说:“我觉得白秀隽说得很对,你有时候,真的很无情。” 抱着她的那双手臂一僵。 乐湮心疼地回身反搂住他健硕的腰身,纤细五指将立挺的脊背摩挲来回,说了那样大逆不道的话然后也没有给他机会回,“你那时候明明知道霍去病是我的朋友,你还任由他走向他年少而亡的宿命。” 这个老账翻得姬君漓很奇怪。 转眼她又道:“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了,可你还是拿碧珑来气我,想叫我离开你。” 他还是没有机会说话,“这一次,你明明也知道郗道茂的结局就是被王献之休弃然后郁郁而终,你却直到现在连面都不露,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在郗道茂被彻底休弃之后再给她雪上加霜拿走她的芜英扇。” “……” 不得不说,她的这些无厘头的猜测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姬君漓被她的逻辑打败了。 为了堵住这一张喋喋不休的粉唇,他一时倾身下去,也不知道他怎么定位的,轻易之间便攫住了乐湮的嘴唇,摩擦的炙热燥感宛如蓬勃的一束火,烧得里外都要炸开的样子。乐湮第一次如此激情澎湃,竟是因为她的初吻没了! 她傻傻的自然不及说话。 姬君漓达到了自己的目的,本想着撤离,最后却被某个黑心肠的坏丫头勾住了脖颈,他一时进退不得,追逐而来的丁香小舌使劲地去夹他的两瓣唇,姬君漓被咬得有点疼,一不留神松了齿关,乐湮横冲直撞地将舌顶入与他厮缠。 黏滑的触感恍若一场毫不真实镜花空惘、水月迷幻。 少女的齿颊又香又嫩,姬君漓搂住她,真真切切地与她吻在了一处。 只是粗糙地算一下,他的丫头再过三个月便要及笄了,及笄了就可以嫁人…… 心里竟涌入了一阵苦涩。届时,她会穿着怎样华美鲜妍的嫁衣,对着谁笑靥明媚,扯落谁的红罗帐,然后为谁挽起发洗手做着羹汤? 不论是谁,终归都不能是他的,此刻的这两情相悦的时光,也都是他偷来的而已。 气喘吁吁地倒入姬君漓怀里之时,她听到他有条不紊地与她说道:“丫头,对这个历史,这个世间而言,我只是个过客。我改变不了什么。” “红尘千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悲欢离合,生死相隔,这些事每日都在上演,我看得多了,心已经麻木了。我知道你想要霍去病活着,我又何尝不想呢?可是,你眼底无所不能的我,并没有你所想的那样通天彻地的本事,这些事我无法改变。” “至于郗道茂……我之所以一直隐忍而不动作,并非是想让她失落之时雪上加霜,只是……” 姬君漓将话头停在这里不再多言,乐湮心中大奇,她忍不住问道:“只是什么?” 姬君漓勾唇微笑,将她凌乱的发揉得再凌乱一些,“没什么。” 他还是不肯分享他心底里的那些秘密。乐湮冷冷地撇唇,一整日都没再与他说话。 郗道茂自房中走出来时,眼底的浓郁困惑悉数散尽,陡然又携了几许容天纳地的飒然清明、澄澈空灵,只是原本苍白的脸色又清减苍白了不少,病怏怏的模样宛如飞絮轻盈,只候一阵微风便自在逍遥而行。 众人见她出来,一哄而上地迎上去。 争先恐后地询问她的境况,一双双眼睛丝毫不掩饰担忧,郗道茂温柔含笑,将鬓边一缕细发笼入耳后,耳垂下一刻雪白的晶珠被日头晃得五色斑斓,她一笑,满树花海颓靡失色,隐紫透绯的几片落英留恋不舍地舔着她的丝履。她站在石阶芬芳里,像立在韶华缱绻中。 “秀儿,香莹,收拾东西,我们走吧。” 诸人摸不着头脑,秀儿和香莹这两个贴身侍女也是一脸茫然,连声问道:“去哪?” 郗道茂无所拘束地颔首致意,“去一个,能远离王献之的地方。” 纵然是无名无分了,她也能活得更好。 姬君漓是这样跟乐湮说的:“可是这一次,我好像估错了自己的能力,郗道茂她可以不用是书里死板的结局了。” 乐湮眼睛亮亮的,兴奋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嘻嘻,我就知道冰激凌哥哥你一定有办法!” “丫头,以后不要这么叫我。” “哦。好。” “叫我漓。” “嘿嘿!”乐湮的脸色终于云销雨霁,破涕为笑地又亲了他一口,将粉唇凑到他的耳畔一叠声地唤他,“漓,漓,漓,漓!” “好了,我听到了。”他答应得一脸宠溺。 第47章 敌疲我打,敌逃我追 郗道茂离去之时,仅仅只带了二十几人,借了三驾马车而已,别院之中可用之人太少,除了三个年老婢妇,和几个心腹侍女,她如今除了一纸前几日方从王府递出来的休书,关于琅琊王氏的一切,她已是一无所有。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长江岸头树木葱茂,浩浩然的东流水,气势吞吐日月。郗道茂弃马从舟,上了一艘大船。川上的号子激风遏云,雄浑嘹亮,唱得日头水色两昏,悬崖峭壁之上,有猿猴攀援,频频回顾,姿态滑稽。 郗道茂拢了拢自己的披风,脸色颓白,精神也仿佛萎靡,女仆看得眼里闪着泪花,她却淡然地将束发的一支碧玺玉绘雕花薇灵簪抽落,一头云般的乌发流泻如水,女仆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郗道茂微笑道:“以后,我再不束发了。” 束发是妇人应当梳的,便是下堂妇也不能再梳回小姑的发型。 女仆听得一愣。 郗道茂知她不解,她浑然不在意地勾唇浅笑,玉指往天边遥遥一点,“你看。” 女仆顺着郗道茂的眸光看觑,西天的暮色微垂,橙霞嫩黄,染得长江如带,江边矗立的群山宛如铁的兽脊蜿蜒起伏,踊跃奔突。女仆看得心中竟有种别样的奔放释然感。 郗道茂凝眸垂望,声音悠悠:“郗道茂向往的自由,她得到了。” 说到这,女仆的精神回过来,她诧异地问:“夫人真的放弃王郎了?” “他若来,便是我夫;”郗道茂侧身看了她一眼,神情坚定似磐石不可转移,“他若不来,便是天下人的王子敬,与我郗道茂无干!” 女仆一愣一愣的,最后她竟是想到:夫人只怕是铁了心的,王郎哪里肯为了一个女子千里奔波的?何况他现在脚上有疾,更加是不可能来的! 这简直是太荒唐了! …… 王献之备好了金银细软,出行之用,临去前,他在宗族的祠堂里跪了一宿。 王夫人以檀木杖击打他的背,击得那玉白长衣上血痕斑斑,王献之咬牙死撑,一声不吭。 王夫人打累了,头便一阵一阵的晕眩,最后不解气地一面粗喘一面道:“王献之,你有胆今日背弃琅琊王氏,你出了这个门,永生永世别想着回来!” 昏暗的祠堂,只剩十六根火烛闪耀,王献之沉凝半晌,他答了,他只答了一句:“子敬不悔。” “好个不悔!”王夫人声音骤提,厉色疾言:“你王献之离了琅琊王氏,算的了什么?便是贩夫走卒也身得一技之长,你王献之除却在家族里丹青执笔,你还会什么?” 王献之跪直了身,俯首对祠堂上供奉的灵牌又是一拜,“不肖子孙王献之,愿自请逐出宗祠!” 王夫人脸色大变! 王献之说完,便起步离去,此时曙色熹微,晨云叆叇,正是五更天了,府门大院里所有的部曲都在焦急地等着这一刻,直到王献之起身出门,心腹部曲王悦按剑匆匆而来,待见着王献之身后白袍上一片猩红浸染的血,大惊失色问道:“郎君何故如此?” 郗氏纵有千般万般好,有王七郎这般惦念,也不算委屈了。 王献之笑容虚弱,他扶住王悦的右肩,咳嗽了一声,露气森然,王献之咳嗽了一声,继而又道:“夫人此刻身在何处?我们得尽快启程才是。” 王悦抿了抿唇,吩咐身后人道:“备车,上路。” 王夫人一个人跪在祠堂的青蒲团上焚香敬祝,一手捻着佛珠念念有词,神情虔诚,但又隐匿着痛心疾首的滞闷感,“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而入。王夫人威严地低吼:“出去!” 老仆热泪盈眶地劝慰:“夫人何必做到如此地步?明知七郎不喜的,你这样会逼走他的!” 王夫人神色微变,最终却咬着牙恨声道:“你要我如何?” 老仆登时跪伏于地,以赭玄广袖拭面,泪眼婆娑地说道:“夫人何不答应了让郗氏回来?夫人只要稍稍低个头,那郗氏绝对是个知情识趣之人,她定然会……” 最后,王夫人苦恨地闭了闭眼,无奈道了声:“好吧。”既然王献之如此坚持,她也是无法,对于这偌大的王氏一族,可仰仗依赖的却不过王献之寥寥几人而已,他是琅琊王氏的主心骨,是不出鞘便寒惊天下的锋刃,如今万万不能轻易折损了。 王献之前脚方出了城门,他身子受了晚间的寒气,加之生来体弱,风寒入侵,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腿脚又不大稳便,却硬要骑着马,叫几日前负了伤的一个旧部坐在车里。 岂料出城未走十里,天色方是透亮之际,林中苍翠柏树成阵,蓊郁连翩,官道之上有马蹄惊飞,哒哒急切,重声鼓点。王献之挥手下令众人止步,不过一刻钟,猛然地一道身影骑马窜出,正是一白衣男子,那男子气度森冷,但又高贵不可攀附,王献之俊雅的面色现出几分惊疑。 白秀隽在王献之跟前勒马而定,“吁——”枣红马乖巧地不再动了,白秀隽对着王献之抱拳道:“阁下可是琅琊王七?” “正是。”王献之亦是气度萧然地回以一礼。 白秀隽偏过头,眸中仿佛有一丝不忍,他按捺多时不得言语,王献之心中更是惊奇,但此刻他为寻爱妻耽误不得,遂不想与白秀隽过多纠缠,于是按辔道:“郎君若无事,王某这还有路要赶,就不多陪了。” 白秀隽见他要走,便又伸手一拦,声音清朗:“王郎不必去了!” 王献之眉心一凝,直觉上陡然升起三丈恐慌,他却还是故作镇定地说道:“郎君这是何意?” 白秀隽踌躇一阵,最后抱拳又是一礼,“夫人今日登船溯流而上,不幸遭到大风浪,船只滚入了江中……不复得见!” 什么?! 像是被人打了一记闷棍,王献之惊愕得瞳孔皱缩,便是他身后的那些部曲仆从,也跟着讷讷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之间,唯有王献之咬唇问道:“你怎知晓?” 白秀隽说到这里,眼底几分颓然惋惜,将这表情做得足足的,最后叹道:“在下受夫人赐饭之德,得知夫人今日远行,本在江上送行的,岂知她人还未远走,那船……唉,真是天不叫好人长命!” 这自然是鬼话,胡说一气! 受郗道茂赐饭之德的是乐湮,今日偷偷在江边为她送行的也是乐湮,也就是说,白秀隽今日是受了乐湮的指使前来故意激王献之的! 不过饶是如此,白秀隽也没有料到,他竟是不用去王府便现在这官道上与王献之正面相撞了,倒也算这男人还有点良心,他心下稍安,虽则他觉得乐湮今日所作所为有些过分,但还是照本宣科,一五一十地将乐湮的叮嘱都一一完成了。 王献之听了这半真半假的话,胸中血气翻涌,他仰天长啸,声音震耳欲聋,林鸟惊飞,狐兔奔走,几个部曲也焦急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们家郎君为了郗氏连琅琊王氏的门第都不要了,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要了。 可是最终的结局,就是这样的结局!王献之得到的郗道茂,就是一个这样的死讯! 一时间他们都面露苦涩,艰难地吐不出一个字来,不知该如何劝慰如此伤心欲绝的王献之。 王献之吟啸长声,不知何时止的,最后,他竟又换成了苦笑,连连又不知几声,直至他已经笑出了眼泪,紧跟着他一口鲜血吐出,玉树般的身子一歪,便自马头栽落,人事不知了。 第48章 给你一个理由 那慌张的部曲们将晕厥的王献之装车里拉回去了。 车马辚辚之音渐远,白秀隽在林中又站了许久,然后,他叹息着轻声道:“现在,你满意了?” 乐湮自他身后一丈之外的苍柏树后钻出来,满脑袋都沾了碧油的叶子,她呵呵傻笑半晌,最后将白秀隽的肩膀一拍,“兄弟,够意思!走,请你喝酒!” 不过白秀隽并未如她相信的那般高兴,他攒住修眉,将乐湮扣在他肩头的手扯过来,一双冰眸瞅着她,然后直言道:“践踏别人的真心,你倒干得挺开心?” 听这话,乐湮脸色一红,然后嗫嚅道:“你不是,也答应了吗?” 白秀隽有点生气,他扣住乐湮的手晃了晃,“我答应是因为这是你提出来的,我相信你不会无故这样,但是你至少应该给我一个解释……或者,这是他叫你这样的?” 乐湮沉吟着,她垂着脑袋不肯说话,紧跟着她身后又侧身走出一个玄衣男子来,乐湮一见着了他便欢喜地迎了去,热络地勾住他的窄腰,小脸在他的胸前蹭来蹭去的。 这一幕看得白秀隽十分想揍人。 姬君漓将乐湮一手揽住,他扯了扯唇角,春花秋月的迷离,霜华凝露的清冷,眼似破碎的烟花双升,对着白秀隽道:“是我要乐湮这么做的。” 果然如此。白秀隽脸色一冷,他指着姬君漓冷冷道:“果然如此,你指使她,她指使我。” 说道“指使”二字,姬君漓将玄衣淡拂,清新的佛手柑的味道蔓延而来,映衬林木清幽,更清凉好闻,乐湮暗处掐了他的腰一把,某人眉头一紧,乐湮又笑嘻嘻地对白秀隽说道:“这个,你不要生气啦,这个是有原因的,你相信我们,不会有事。” 一个“我们”轻描淡写地拉远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吗?白秀隽对于她来说,永远是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容易打发的存在是吗? 他闷闷地转过身,不言不语地上马离去。 乐湮看着他飞扬的雪白秀袍,忍不住望了姬君漓一眼,“你要去哪儿?” 姬君漓摸了摸她的秀发,印下婉转一吻,乐湮羞臊得满面酡红,小手伸出去捶打他的胸膛,姬君漓呵呵朗笑,勾住她的柔荑又是一吻落下,乐湮不舍得再想多余的,便听到他说:“这几日,你和碧珑先住罢,我有事要和郗道茂沟通一下。” 他竟要她和碧珑一起住? “……” …… 王献之当晚被送回王宅,期间神智清醒过两回,第一次醒过来之时,他问王悦:“找到夫人了……么?” 琅琊王氏的势力在江南一带分布极广,方才便有消息传回来,说郗道茂所乘之船,的确在行进之时遇到了风浪,船被掀翻滚入了滔滔长江之中。 王悦明知这话在此刻不当说,可是王献之只是瞧见了他为难的神色便已明白了大概,当即长吐出一口鲜血,王悦大惊,身后婢女们跪了一地,献帕子的献帕子,端水的端水,一个个殷勤焦虑地上前来照料。 但王献之心中大恸,哪里想得到要她们来服侍?当即大怒,将绣帕扯过,顺手掷落在地。“滚出去!” 侍女眼角脉脉,捧着染了血的帕子暗自垂泪,王献之此时再不若往日那般行止温雅如风过竹林,他额上青筋暴露,喘着粗气嘶吼:“滚出去!听不到么?” 她们不是她,都不是! 长江的叶斑驳微脱,夏风卷过惊河,波澜激生,壮阔跌宕。彼时,郗道茂蜷着腿坐在船只的甲板之上,身后几人庸碌往来,除了吃饭睡觉这种小事,没有人敢来惊动他。 郗道茂眼角涩涩的,她无言地长叹息,一声声缥缈淡化。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了一道压抑的咳嗽声,郗道茂诧异地往身后望去,但见一长身玉立的玄衣男子,身姿劲瘦挺拔,清削如竹般俊雅,右肩上立着一只五光十色的菜鸟,哦不,是彩鸟。彩鸟的眸光不屑孤傲,睥睨万千。男子咳嗽了声,然后慢悠悠地踱过来。 “郗夫人。”他的声音恭敬得听不出丝毫的异样。 郗道茂颔首致意,然后轻声道:“郎君何人?”这艘船是郗道茂出了私财租赁来的,但很显然,这个陌生男人有本事凭空出现在这船上,那么她感到惊讶也是应该的。 此刻河道渐阔,长风翻舞不休,尽头群山烟岚之中隐约凝滞,紫霞纷覆而下如薄薄的一道锦被。船只行驶平缓,船帆鼓胀饱满,姬君漓的玄衣在猎猎的风里摇曳生姿,衬得他那张鬼斧天工般精雕细琢的脸更是俊朗不凡,恍若天人。他墨瞳幽邃,正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如此风姿,王郎亦有所不如。郗道茂暗暗想到。 姬君漓答话:“在下姓姬。” 原来如此。郗道茂又点头致意,然后淡淡问道:“姬郎此来,想必是为了王家的那桩婚事?” 姬君漓知道郗道茂是个温婉且灵秀的女子,他也不那么弯弯绕了,单刀直入道:“实不相瞒,在下所为之事,确实与王七郎有些关系。郗夫人,在下方才,做了一件极不厚道的事。” “什么?”不得不说,郗道茂现在有点惊奇,因为她能感知到姬君漓应当是个极为正派极有风骨的人,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做出什么“不厚道”的事情来。 抱着这样先入为主的观念,她故而有此一问。 姬君漓惭愧地又咳嗽了声,溯时跟着叽叽咕咕地叫唤了两下,姬君漓道:“早在两日以前,王七郎便已叛出了王家,为了郗夫人当真什么都不顾了。但是王家的老夫人却气得不轻,将王七郎以滚杖相加,更令其差点便横死当场。” “什么?”方才只是惊讶,现下简直已可算得是惊呼了。 姬君漓紧跟着又扔出几个重磅炸弹:“在下以为不妥,毕竟宗族名姓乃人生大事,遂使了点绊子,亦是为了测知王七郎对夫人的心意,便谎称夫人葬身长江了。王七郎果然念及旧情,悲恸不已,现今已被送回了府中修养着。” 说罢他便去觑郗道茂的神色,郗道茂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却镇定地跪坐甲板上,扬眸反探来,声音宛如清平调:“那么,故夫现下如何?” 这是生气了啊。 姬君漓了然一笑。 溯时不知道主人何故要与人家爱侣使出这么多阴谋阳谋、奇招损招,当即哼哼了声:主人你信不信,郗夫人现在看着挺和气的,她的心里独白一定是——他妈的你过来,老娘保证不打死你! 姬君漓摸了摸下巴没有答话。当然只是没有答溯时的话,对于郗道茂的一问他还是认真仔细答了的:“王七郎现在境况很好,只是伤心过度、忧愁入骨、药石不救而已,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郗道茂瞥了他一眼,最后淡然又问:“姬郎,你可是想激我回去?” 姬君漓惭愧地垂眸低笑:“是的呢。” “我一个下堂妇,有何面目回去?”郗道茂反问,甚至的,她这声问话里还带了一点讥讽的味道。 姬君漓挑眉道:“不妨,我来给夫人一个理由?” 郗道茂转瞬间又不言不语了,她转过身凝视着宽茫的江面,粼粼江水切碎了金色的日光,她满头零散乌发之中又稀落地缀着玲珑的玉簪,如瀑飞珠般晶莹耀眼…… “我真想知道,会是个什么样的理由。”她似嘲讽又似自嘲地一笑,将广袖交叠置于膝上,惆怅落寞的孤瘦身影宛如残菊黄花,纷沓过后的繁芜萧条,盛世过后的衰退憔悴,一眼凝眸,望断心碎归路。 姬君漓也是负手仰天而笑,尽管一片漆黑,他还是感知到天边的日光,温暖、明澈,他恍惚看到了乐湮明媚的笑脸…… 第49章 唯小三最不可姑息 王献之的这病缠绵了两个月,一直卧坐于病榻之上,王夫人担心他这是内忧恐棘,请了数百杏林高手前来断脉,王献之不肯让诊,诸人无奈之下,只好在其晕厥之时探病。 不诊不要紧,一诊便有医士回禀王夫人:“夫人,七郎这病,是心病,他自己不愿就医,我们……也是束手无策,除非郗夫人回来,否则……” “我也知道。”王夫人凤眸露出难色,但仍然威严十足,“可郗氏已死,从哪里叫她回来?” 当然王夫人不知道,为了让琅琊王氏如此庞大的信息网收到郗道茂已死的错误消息,姬君漓可是下了大工夫的。 医士不得言语,讷讷几声,便拱手退去。 王献之在床榻上睡过了三个时辰之后,已是天色将暮,宫门里摇摇晃晃驶出一辆马车,翠华帷幄之中,有美一人,忧思不绝,拭干泪珠,马车停在乌衣巷王宅门前。 新安公主司马道福只是简单通报了下,也不顾王府仆从的脸色便径直闯入了大院,单就王氏一族的涵养,他们也没有发火赶人的理由,何况她还是个飞扬跋扈高高在上的公主。 “王郎!王郎!”几叠连声催唤,惶恐焦急。 司马道福几步冲入宅院,有部曲上前一手拦住她的去路,另一手已经按在腰悬的剑柄上,“公主,这是王宅,公主请回!” 司马道福脸色泛红,气喘吁吁,一手拨开那拦路的部曲,又是一连声的催唤。 一射之地外的转角处林木影绰,王夫人脸色威严沉穆,最后她寒声道:“这公主举止轻浮,且对我琅琊王氏放肆无状,真不如郗氏也!” 身后那老仆替王夫人捻着垂落浅紫木槿的花枝,听闻此语,点头应声:“夫人所言极是。” 像琅琊王氏这等高门豪宅,其实对于这个偏安一隅的朝廷的公主,还真的不是那么看重,但如今的王谢子弟在朝为官者众,终是不能堂而皇之地逆了天家皇室的面子,遂由得司马道福在院中横冲直撞,最后她推开一扇低调华丽的木门,一头扎进了王献之的寝房。 王献之此刻刚醒,被案头扑面而来的药味熏了一鼻孔,禁不住便咳嗽了两声,司马道福脸色刷白,急切地奔过去将王献之肩膀摁住,王献之侧身一顿,继而他淡然地推开司马道福的玉手,漫不经心地道:“公主千金之躯,驾临寒舍,怎么无人通禀?” 他是在指责她! 司马道福的还算美丽的脸登时刷刷刷全白透了! 她咬了咬贝齿,最后心思一横,道:“王郎,妾身非君不嫁,迟早,会入这王府的门,所以,他们不禀告方是正道。” 王献之登时神色一冷,他推开司马道福,又重重地粗喘了几声,扶着木檀床榻冷笑:“公主未免太过冒昧了,我王子敬一生,唯独钟情于郗道茂一人,纵然身死,也不改初心,绝不再娶他妇!耽上公主厚爱,王子敬实难受之!” 司马道福万万想不到自己已然将姿态放到了这么低,竟然还是说不通他,当下气馁地哭出来,嘤嘤几声,见王献之根本无动于衷,她假哭也成了真哭,“王子敬,你好狠的心!” 跺了跺脚,她冲了出去。 周遭静下来,王献之一人伏立床头,独享着无边寂寞,他苦涩地勾唇,散乱的一头青丝将眼神切得碎痕斑斑。 …… 这两个月,乐湮日日与碧珑待在一处,简直快要发霉了! 和情敌在一块儿相处可真不是什么好经历,尤其那个女人毫不掩饰对她男人的非分之想,真是叫她是可忍孰不可忍,孰可忍他妈就不是人了! 偏生那碧衣女子每日都对她笑盈盈的,宛如小老婆侍奉大老婆,将她伺候得一丝不苟,浑然挑不出错来,乐湮便是有气也只能往心里撒,这个时候,她就愈发想念姬君漓,也不知道他最近在忙些什么。 白秀隽每日来乐湮住的园子里,只是远远地瞟一眼,他那身落寞白衣,穿出了古韵灵寂,如淬了秋霜的冰冷,之间隔着葱茏的楩楠桑木,若隐若现的一段袍角锦理逶迤,他长叹凝眸,将乐湮每日的起居都收入眼底。 她偶尔会在东墙角下铺上一段锦练笔,但写来写去都是“姬君漓”三个字,会甜蜜得突然念出来,也会忧郁地突然埋怨。生动活泼的笑靥,与忧愁失落的怅惘,都是为了那一人。 偶尔的,他会觉得自己的驻足,毫无意义。 但也只是偶尔。 在分别了两个月零八天之后,姬君漓一身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乐湮面前,他憔悴瘦削了不少,发髻凌乱,消瘦光滑的下巴生了青黑的胡茬,飒然凌落的潇洒风姿更加凸显出来,乐湮本意想打趣两句,待近了身,陡然又看得迷住了,最后,她幽幽一声叹息,将面前的人的腰搂住了。 “你可真是……叫我等得太久了。” 当然宣告了主权以后,某只笨鸟已经特别识时务地飞到树上开始啄木了,它一边啄一边恨恨地想:主人真是太坏了,重色轻友啊,见色忘义啊,色字当头一把刀啊…… 啾—— 溯时大人屁股上中了一根来自于主人的银针,它老人家牢骚还没发完就一头栽倒在地,忍不住大骂:雾草,看不见了还射得这么准?这级别,特么绝壁是把纪昌李广气死了再气活啊…… 啾—— 溯时大人的哑穴被一根银针封住了…… 姬君漓抚着乐湮的长发,不知羞耻地又凑上去吻了一口,然后丝毫不理会溯时大人闷泪滚动的哭声,他勾唇一笑:“丫头,我回来了。” 乐湮猛点头,“嗯嗯,漓啊,你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很担心呢……” 她说话像是带着某种娇嗔,语调更似吴侬软语,怯弱得仿佛不胜娇羞的水莲花,姬君漓心湖一阵光影荡漾,他有点抑制不住自己喷薄的思念,将乐湮娇软的腰肢更紧地勾住,细柳摇花的形感,绵软炙热的触感,让她激灵一下,最终喘着粗气在她耳边低语:“丫头好似又变得好看一些了呢,我能感觉到……” 本想嘲他怎么会看得到,又觉得不妥,乐湮展颜道:“是啊,漓的眼睛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才是,你一定要看到我容貌全盛时候的样子,我一定留给自己的心上人看到的!” 她毫不避讳地承认他是她的心上人了。 这一瞬间,姬君漓甚至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紧跟着石阶之上又一碧衣女子匆匆几步下台来,激动万分地尖声叫道:“族长!” 乐湮眉头一皱,便松开了环住姬君漓的手,身后的碧珑拾级而下,她清眸婆娑,罗髻蓬云,玉簪斜驻,清瘦秀长的一段身姿翩然来过,香风覆面,对着姬君漓盈盈拜倒,饱含情意地再度唤道:“族长!” 这一声唤得,不单乐湮,便是姬君漓也有点尴尬了。 他咳嗽了一声,暗处已经扯住了乐湮的小手,乐湮冷哼一声,脸色很不自然,姬君漓也不太好受地随意回了声:“我没事,你不必担忧。” 此时碧珑方得起身,她软语道:“族长多日不归,碧珑甚是思念,日日盼着族长归来,果然今日刚备好了热水……族长满身风尘一定是累了吧,还请快些沐浴净身。” 这倒是很贴心,姬君漓索性就点头了。 乐湮冷眼白着碧珑,她扶着姬君漓往厢房走去,没忘了再给碧珑抛回一记眼刀,碧珑生生受了,但笑靥不变,丝毫没有惊惧的样子。乐湮冷笑,既然拿不住碧珑,她便只能多在姬君漓的身上下功夫了。 但凡关于姬君漓的一厢情愿的思慕,她都要采取最快的行动,将一切的萌芽都扼杀在摇篮之中! 对于碧珑,很显然是假戏真做喜欢上姬君漓了的碧珑,当然更加是不能姑息! 第50章 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姬君漓真就碧珑置备妥当的热水沐浴净身了一番,洗去浑身风尘,他斜倚着一方窄窄的竹榻闭目养神,溯时喜欢啄木头,它老人家满脸沧桑地跑到后院啄去了,生怕自己的一个不小心就吵醒了累得瘫倒不起的主人。 正当时,南窗轩处破壁的几缕灿金的熏暖日光暧昧地在他的俊脸上徘徊,及冠之年的男子面如羊脂,五官精致绝伦,睁眼时威煞凛冽,闭眸时藏锋收锐。像万年不化的冰水,浮着几点无意零落的春红,落魄之中又透着一种疲倦的极美。 乐湮蹲在他床榻边,一只手偷偷抚上他俊挺的鼻。 微翕动两下,乐湮乐不可支地一笑,继而坐过去,将半个身子都搭在他的怀里,两只手也没闲着,顺着那张沉睡的惑人的脸狠狠轻薄了一把。 两只小手不安分地滑到了姬君漓的腰上,她使坏地眼睛一眨,正要掐上去,却猛然被某人抓住了,她欠起身,眸光直落入一双黑如点漆深不可测的眼睛里。 “丫头,又胡闹了。” 乐湮嘟了嘟嘴,不甘心地说道:“漓,你都已经睡了两个时辰了,晚上再睡好不好,陪我玩一会儿?” 困倦地揉了揉眉心,姬君漓无奈地叹道:“你要玩什么?” 他现在对她真是越来越纵容越来越宠溺了,明明现在还疲乏着四肢酸软无力,偏生她几声软语,一个娇嗔,他也能掩面退避,溃不成军。 乐湮坐起身来,拍掌大悦,“我啊,今日风光正好,咱们去城西的博知亭坐坐?” “嗯。” 收拾好了衣物之后,乐湮和姬君漓两人便跑到城西登山了! …… 王献之今日脸色仍旧苍白,但比之月前倒还是精气神足了点,在这个时人看重弱质风流的魏晋时代,王献之的这种风流骨韵无疑是极为迷人的。 园柳青瑟,萧疏相扶,几名新来的窃窃私语的侍女在耳语了几声之后,终于止声,然后面色从容地各自忙碌起来。 王献之捧着一册书卷,半倚着一株古柏树,眼神却未落在书册上,凝神遐思,不知所思何故。 王夫人每每顺道来见,都不可自抑地长吁短叹一番,老仆也目露忧色,便听到王夫人冷沉的声音飘过来:“给他三个月,琅琊王氏子弟,决不能被如此小厄击溃!” 一树繁华只剩得一树苍芜,星零几朵绾色碎花落到书卷之上,暗香幽浮之间,王献之的困意愈发深重了起来,他阖着一双尘暗时风眼,手中的书册落到青石板上,滴一声清脆的落音,他被惊醒了片刻。 眼前仿佛有女子的低低的一声抽泣,他皱着眉心神一凛,意识模糊之中,一块温暖的帕子覆到眼上,轻轻揩拭去一点露水,然后将他鬓边一缕碎发撂至耳后,声音动作,无一不是温柔熟悉至极。 就好像时光倒转,他还不曾休妻,她还不曾远走一般。 “道茂!” 一下惊醒,王献之神思仍在浑噩之中,满脸汗渍,他来不及擦拭,四下一望,微风骀荡,林木萧瑟作响,阒无一人的深宅大院里,好似落了整个凡尘俗世的寂静与森冷。 他做了一个愉悦的梦,梦里,还有他最爱的女子,他的发妻,郗道茂。 甚至的,为了重复这样的梦境,王献之唤了一个侍女,在他的案头边烧了一升黄粱,王献之沉迷美梦之中,旧日笑容重新浮现眼角眉梢,镜花水月般的迷离,但到底是幸福的。 渐渐的,他感觉到又有人过来了。 那个人拿着一条丁香色的秋绢,丝绸薄滑之中透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抹着脸时,仿佛还有一丝眼泪的咸涩,他软绵绵地躺倒在床榻之上不得动弹,任由那人温软的手指在脸上一阵阵地摩挲,梦境弥留之际,一声低吟啜泣飘出,他一愣。 这不是梦! 王献之思绪凝住,但却苦于现在没有力气挣脱不成,他想握住那人纤细的腕子,透着檀香味和女子,仅只是与她待在一处,也会令他想到记忆之中那张清秀怡然的脸庞…… “道茂……” 他低哑地唤了一声,眼皮沉重地撕扯不开,那人却仿佛受了惊,一下缩回手去,再要攥住她,却是无果了,她脚步匆匆地退了开去,临走时甚至还细致地为他掩上了门。 …… 姬君漓喘着粗气与乐湮登上了峰顶,树林阴翳,鸣声上下,碧峰巉然联袂,山涧清幽,飞珠溅玉,野芳吹香,烟岚流缭。他一上峰顶便瘫倒在亭子里一动不想动了,此刻四下无人,安静的只剩下喘息声,和几座山峰之间回旋的鸟鸣。 见他倚着一根朱漆画柱弱不禁风的模样,乐湮竟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扶过姬君漓靠着朱栏坐下,甚至恶趣味地调笑道:“漓不是最强大的吗,怎么爬个山就不行了?” 她真的很喜欢在他的头衔面前扣个“强大”二字。 姬君漓虽是气力不济,但想了想还是回了一句:“丫头,男人的强大不应该放在这种地方的。” 乐湮似懂非懂,佯作认真了悟地点了点头。 身后陡然传来一道冷嘲热讽的森寒的声音:“我以为,你是单独约了我的。” 这音色有着得天独厚的磁力,这是白秀隽。 姬君漓神色凛然,尽管看不见,却还是能感知到白秀隽的地点方位以及线性距离,当下他将乐湮一截小臂攥紧了点,乐湮哼哧一声,头皮发麻地冲着白秀隽嘿嘿笑道:“白哥哥,我今天约你来时瞒着漓的,约他来也是瞒着你的,不算不公平哦。” 呵呵,白秀隽冷笑着勾唇,他站在石阶之下,几步跃上来,然后大力扯过乐湮的手,姬君漓眼神不太好,一时间竟被他得了先机,将身畔娇慵含笑的少女抢了过去。 乐湮的手腕被拽得更疼了,她吃痛地“嘶”一声叫出声来,白秀隽丝毫不起怜香惜玉之心,反倒冷眼盯着姬君漓,冷声道:“姬公子,你是在作弄我白某人么?” “何出此言?”姬君漓慢慢地坐起身,紊乱的呼吸也平复了少许。 白秀隽邪魅勾唇,将乐湮的肩膀搂住,继而长笑道:“你们毁了我白秀隽的前程啊,怎么还可以这么自得自乐地安然相守呢?这是不是对我来说,特别讽刺?” 但回答他的不是姬君漓,而是正被他攥在手里的乐湮,她没有丝毫的挣扎,只是哭嚷着说道:“白哥哥,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但是,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你要相信我。我今天带漓过来,就是……” “够了!”白秀隽吼道。 事实上,他只是不想听到她那么亲昵地唤着另一个人,他胸臆之间,肺腑之中,一团嫉恨的火烧得滚烫腾亮,一双眼眸陡然又厉了起来。 这时候,姬君漓施施然起身,斑驳的几缕树枝的阴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淡然地说道:“如有条件,你尽可以开,我听着。” 白秀隽冷笑:“若我要带着乐湮回去东汉呢?” 故事的女主角呼吸一滞。 她犹疑惊恐地望向姬君漓,这个时候,她娇软的身躯都在颤抖了。 姬君漓眼里盛不下万千山峦风景,只有一片死灰的岑寂,穿梭在时空罅隙里孤独,是因为有了乐湮才变得姹紫嫣红。 渐渐地,他启唇,一声冷漠如冰:“绝无可能。” 闻言,白秀隽继续冷笑,甚至的,那笑意可说是更冷了一些。“那就不必谈了。” “你想如何?” 他温柔的眼,浮上一丝似有若无的幻离浅笑,冰凉刺骨,“至少,乐湮会付出一些什么吧,我可是很期待她对我的付出呢。” 说罢,他白衣轻拂,掸落一肩碎叶纷花,翩翩下山。孤缈青山之间的一抹雪白的影子,惊鸿般掠光而遁…… 第51章 但渡无所苦 王献之再醒来的时候,又是一日午后,他声音嘶哑,唤的却不是侍女,而是王悦。 王悦本一直守在门外,闻言便推门而入,见自家郎君虚弱地倚在榻上,他几步上前,恭敬施礼:“王郎有事吩咐?” 但看这破窗而入的斜斜的日光,也知现在的天色了,他疲乏地半支起身子,将肩膀枕在靠褥子上,问道:“我休养这么久,府里可有新招了人进来?” 王悦立时脸色微变。他沉默了。 王献之见他神色颇不自然,料到果然如此,皱着两道凝墨沉冰的眉,又问:“说罢,究竟何事?” 王悦一阵支吾,最后还是理了理言辞,认真回禀:“禀郎君,确实新招了二十人,且……” 在王献之凝神探视之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再道:“其中一人,因为与郗夫人生得极为相似,老夫人决定,将她收入房中,算作……郎君的妾。” 世人皆知,王献之爱妻如命,且身无二妇,曾为郗道茂许诺不会纳妾的。现在,在母亲的安排之下,他不但失了爱妻,还被迫塞进了第三个人,他如何能甘心? 他必须要好起来! “是哪一个?我要见见她。”王献之不疾不徐,甚至这神色从容风流,与平时一般无二。 王悦以为他终要振作,心里按捺不住喜悦,连声应答:“是一个唤作桃叶的,王郎若想见,我可以安排她马上过来侍奉。” “侍奉谈不上。”王献之唇角一扯,“我只想看看,她与道茂,究竟相似在何处。” 果然,还是为了郗氏啊。王悦又不免有几分气馁。 “我要亲自去见她才行。” 王悦眼底晃过一丝惊讶。 黄昏下的南浦渡,灯船箫鼓,舟舫竞立,而这其中的一叶轻舟,上飘着一位碧衣美貌的女子,眉骨温眷,眼波如清水澄澈,如桃杏明媚,宛然娉婷,荡舟波光之间,潋滟微漾湖光。碧水青衣与日落合璧的黄昏两相映衬,宛如天边烟霞里拂袂而下的云中美人。 两道人群熙攘,在这个爱美的放肆追求美的年代,所有人都无所顾忌地将视线凝在她的身上。 翩跹姽婳,穿梭湖水氤氲雾色袅娜之中,碧衣含笑,浅眸如醉。她撑着一支长篙,绿竹斑斑的痕迹被轻握于手心,晚风垂荡开荷衣,发簪芙蓉,墨眉如画。 “她……便是桃叶?” 王献之和王悦两人立在河岸边上,身后跟着几名仆从。其实王献之自己也没有想到所谓与郗道茂生得相似的女子,竟是如此风姿。柔弱无骨,舒窈纠兮。顾盼盈盈的女子,放肆大胆地撑篙往来,如此自由,如此明媚……她一点儿也不像他的道茂。 可是心里仍是漏掉了一拍。 王悦以为王献之最爱郗道茂那等雍容大度、体贴温婉的女子,以为他问这么一句,便是对这个妾侍已经失望了。可他还是答了一声是。 远方的水,浮着数百随波逐流的桃叶,那女子笑着将长篙放到船头,便顺着水流而下,眉眼迤逦,淡扫轻粉胭脂,纤瘦的腰肢宛如一枝细柳,折花慰远,菱歌声脆。 王献之喃喃道:“她一点也不像道茂。” 王悦突突地想:果然,王郎生气了。 然后,他便听到王献之那低低的、却藏不住欣喜的声音:“她便是我的道茂!” 王悦一愣,但见王献之已经按捺不住狂喜地转过身,对他吩咐道:“备船,我要去见她!” 难道见谪仙般的王献之这么失态一回,王悦愣神之际,仍然答应了这个要求。可是没等到船备好,那买船的人便回来回道:“王郎,桃叶说已为您妾,便为您的人,请您到秦淮河边一见。” “好。”这是王献之在得知郗道茂死讯以后,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如此温柔的,极乐的,安心的。 王悦虽然释然了一会,但又担忧等会王郎见了桃叶失望,于是边走边道:“王郎真的确定桃叶便是夫人么?夫人……这怎么可能呢,再说,属下也见过桃叶,与夫人生得七八分相像不假,可那风姿气度,却没一丝合衬的,王郎是不是……记错了?” “你识道茂不如我。”王献之微摇头,温文而笑,“我的夫人,自然我比你懂。” 王悦被噎住了。 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他说“不是,我更懂夫人”吗?那绝壁是作死啊。 腰芳草拒长堤,南浦年年怨别离。水送横波山敛翠,一如桃叶渡江时。 越往上走,越见两道上桃树繁缛,横黛敛翠的山水,灵秀透骨的卓绝。王献之心情好了不少,他站在秦淮河岸边上,看着舟来人往,看着匆匆瞥见一眼的辚辚车马,绮丽如缎的河水被映得金相玉质般堂皇,王献之一人临着和风,低吟唱道:“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王悦等一众仆从自然更是奇怪。 果然未过一刻,那黛瓦青墙的转角之处,水色连天之中,涟涟青波里飘出一只轻舟来。 舟上女子,笑容璨璨,宛如一树长明烟火,水绿的衣衫飞舞,如暗夜里悠然而举的荷叶。 渡江无楫,她等船靠岸,停在水上,停在王献之身前,王献之轻柔而笑,女子浓灿而笑,四目相望,俱是一般的情意。 这一刻王悦等人方懂得,真是情到浓时方会了解得如此深刻。 王献之没有问她为何“死而复生”,也没有问她既然未死,为何不肯变回郗道茂,而要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他的身边,更没有问,明明是他的妇人,为何抛头露面,在这秦淮河上撑船,只是暮色四垂里,荡漾的晚风里,他伸出这么一双白皙如玉的手,“上来。”语调轻得宛如梦幻。 桃叶微微含笑,没有去接住那双手,盈然施礼道:“王郎方才的《桃叶歌》,可愿赠予桃叶?” 王献之陡然猴头一哽,他嘶语道:“自然。” “那么好吧。”她那模样,仿佛答应得很是勉强,这么一张与郗道茂七分相似的脸,做得却是王献之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神色表情。她伸出那么一双柔荑包裹住王献之,借着他的力,轻巧地便跳上了岸。 王献之时至如今方知,原来以前,他一直错了。 来不及说话便将佳人揽入怀里,王悦微显尴尬,拖住身后那几人匆匆退避。 桃叶被一双看似柔弱无力却实则宛如铁臂的手臂箍住了,她滞闷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王献之喉中哽凝,几不成调地说道:“以后,千万要留在我的身边,若要走,我陪你。” 桃叶柔媚地挣扎了下,王献之立即默契地松手,但见这朱唇如画的美人,轻佻地勾起了他的下巴,王献之皱眉,却听美人软语道:“王郎此言差矣,王郎即将迎娶那位名声赫赫的公主,纵然王郎爱郗氏,珍之重之,也不得不放弃了她,转而迎向那公主的石榴裙罢?” 她这是在发泄心中的不满来着。 王献之苦笑一声,然后垂头说道:“不会。王子敬,一世纵不堪为王氏子孙,亦,决不负卿。” “可你会娶她。”桃叶堵住他的唇,摇了摇头。 “不会。”王献之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生一世,只要你一个妇人,成亲时许下的誓言,王子敬,永不敢忘。” “王郎……”桃叶调戏他的手便那么僵在了半空之中。她哽咽着呼唤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拿袖拭泪。 怎么会遇到这么一个人呢?他若软弱些,稍微妥协些,那么她会给自己的离开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偏偏他竟如此重情! 那位姓姬的郎君说得没有错,她应该回来,她必须回来,如此深情,如此厚待,她不能错过,更不能辜负。 第52章 我的名字,莉莉安 “桃叶可是喜欢这南浦渡头?”王献之一手揽住佳人在怀,淡看漫天流萤灯火,炫彩靡丽的天幕,无数花落如雨,风开如浪。 此时明月渐升,街道之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我喜欢黄昏下的水面,喜欢,长江上满涨的船帆,喜欢深夜热闹灯火上的月色,喜欢,陪着我看这些的人。”桃叶说着,羞赧地绞着手指起来。 若是以前,她绝不会与他说这些。她是氏族大家的女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恍若修缮般的自如雅致,可她并不喜欢这些。高墙大院,高烛红妆,她也想挑灯出游,乘船出海,觅一方野鹤仙境,择一山林终老。 王献之淡笑道:“陪着你的人,永远都是我。” 桃叶微微一怔。 是的,她没料到王献之会这么回答。她以为他心中真正珍之重之的是郗氏道茂,是那个举止言行都与他可堪匹配的女子,裹着这层外衣的桃叶,充满着对自由无限热爱渴望的桃叶,他是不喜的。她说话分明是试探,可他原来知她甚深,所有的回答都能刚好击中她的心坎,叫她一颗剔透的心软成一汪灵澈的水。 “桃叶喜欢长江么?”王献之侧目低头望来,美玉风流的脸闪烁着长街明灿烟火,宛如谪仙堕入凡世之后,染上了几分俗气,却仍然俊美得惊心动魄。 温柔的一语恍如诱引。 桃叶脸颊微醺的红,她将身靠在身后一方温暖的胸膛上,轻声道:“喜欢,王郎可愿陪我一同去看?” 一簇簇的崇山峻岭在远处蜿蜒成墨笔抖折,点青苍峰落脚在月光里,阴影倾覆,宝塔的山尖微耸,线条亦从凌厉而至和谐。王献之微笑着,半晌没有答话。 桃叶有些失望。 道茂,我愿倾尽所有为你允诺,但在此刻,我更想多做一些,而不只是允诺呢。他这样想着,已经隐隐自苍白中透出粉色的唇勾了勾。 当晚,王献之便将新得的“爱妾”桃叶领回了家。 两人便在王献之的竹轩睡下。 听壁角的婢妇回来禀明王夫人:“夫人,王郎将那个桃叶直接带到了他的博雅轩,两人聊了很久,听着真个是情意绵绵的,直至二更天也方才睡下。” 王夫人闻言,将那娥眉一扫,半冷问道:“子敬可与那妇人同床而眠?” 婢妇佝偻着腰,然后她点了点头。 心腹老仆的眼色变了几变。 王夫人冷哼一声,眼神拂过婢妇,继而扯着右唇角冷笑道:“看来这倒真是对了?子敬对那妇人真是入了魔怔了,便是一个只有七分相似的西贝货,也能得到他如此的爱重,甚至那病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如此,可是大不吉!” 老仆登时自王夫人身后迎上来,“王郎如今如此宠她,迟早会有扶正的念头,可那桃叶却身份低微,不堪为妻,夫人的意思,不如将那公主……” 这话说到了一半便又生生掐住了。 王夫人思忖着,将白皙略施薄粉的额头扶了扶,将声叹道:“这事我考虑一番,你且下去吧。” “诺。” …… 姬君漓休养了七日,脸色已将将好看了些,披着蓑衣,面朝青山正在垂钓。 乐湮将饵食一一为他整理好,然后坐在他身侧,手肘托在膝上,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发呆。 姬君漓不扭头,淡淡说道:“丫头,你妨碍到我了。” “哪有?”委屈地一撇小嘴。 姬君漓勾唇一笑,“你老这样看着我,我会忍不住的。” “忍不住干什么?”心情又一下大好了,乐湮扶住他的脊背,倾身靠过来,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嫣然的粉红色宛如灼灼桃花瓣,眼底清波又粼粼的,浸润着湿漉的水意,宛如美丽纯真的小鹿,眼睛一眨一眨的,纯洁无辜地凑近来…… 真是……越说越过分。 姬君漓哭笑不得,左右一条鱼没钓着,干脆弃了钓竿,猛然一回过身将少女一把捞住,乐湮撞上了一片温热的胸肌,抵住脑袋靠住他,笑盈盈地说道:“漓,你真是,越来越坏了。” “到底是谁坏?”他简直不知道这丫头怎么这么会胡搅蛮缠、颠倒是非。 乐湮尴尬地吐了吐舌头。转眼她又想到了一件事,登时欢喜地尖叫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着你的?” 她简直不可置信,“你的眼睛好了对不对?” 姬君漓顿了顿,才艰难地回了一句:“好了一点,隐约能看见一点影子了。” “太好了!”乐湮丝毫没留意到他言辞之中的异样,欢喜庆幸地娇呼一声,扑进他的怀里,将那腰身搂住。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傻兮兮地笑起来。 姬君漓眼眸漆黑,一派深不见底的纯墨色,仿佛有那么几丝似有似无的痛楚…… 碧珑曾忧心惙惙地泣诉道:“族长,你为什么就不肯直接告诉她呢,长痛不如短痛,你这样一直拖着,总也会伤她更深……” 他是怎么回答的?那个回答,懦弱,无力,苍白。他说:“再等等,我会找到机会告诉她的。” 无论如何不该是白秀隽,那个人,心府沉重,且一身怨戾之气,不适合乐湮。他须得在乐湮动心之前,了结掉这个大麻烦。 可这湛湛青天,惶惶旭日。她的笑容,如此欢喜。他怎忍心打破? 喉尖一缕血腥气愈发深重了起来…… …… 桃叶起榻的时候,已是日头上了三竿,向来这等时候,王献之都是不在的。他们这种名士,看重的便是一日之计,这种晨光暧昧的时分。流觞曲水,饮酒赋诗,方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正寐在她的枕侧,安宁,沉眠。 她自锦被之下扯了扯他的手,“王郎?” 真难得他竟睡到现在都没醒。 王献之却陡然慵懒地闭着眼笑起来,这一笑,桃叶便知道了他其实是在假寐,她心情突然更好了,摇着他的胳膊笑问道:“王郎,怎么睡得这么晚?” “我昨晚吩咐了下人,今日谁都不许来打搅。” 昨晚……他什么时候吩咐的?不对,他怎么对人家说那些话?他几时如此放肆了? 桃叶的脸颊立时晕了几分娇羞的薄红,如海棠花睡,青丝一绺绺缠绕于戏水鸳鸯的枕上,红帐罗锦,一如大婚花烛那夜的情景,真是叫她想不害羞都难。 可她却明白,这个男人,他是故意的! 一番话在唇角流连许久,他终是迟疑着问了出来:“你……容貌为何有了改变?” 桃叶一手撑着锦被,一手抚过他的脸,眼睛微眯,几分警惕与柔媚,“我如今,不若以前美了?王郎竟是如此看重相貌?” “不是。”王献之摇头,顺带握住她的纤手,“我只是好奇。若你不想说,我一切皆不问了。” 起初,王献之以为她是用了妆粉或者面具这等东西,毕竟市井江湖之间,那种虽是不入流的东西,却还是很兴盛的。可是昨晚的肌肤之亲,他能清楚地感知到,那一掌可盈的脸蛋并非是假,他的道茂,容颜真的变了。 变得娇软,清透,甚至是明媚了一些。肌肤如处子般鲜活,一掐便能现出红痕,娇滴滴的,竟是仿佛回到了二八年华初来适他那般。 “秘密。”她笑着,一丝温婉之外,九分的慧黠灵秀。 现在,她还不能告诉他。 第53章 王献之的婚事 平静了几日的琅琊王氏,王夫人宣布了一个重大的消息:七郎王献之,即将迎娶新安公主。 一石激起千层浪,只待这消息放下去,底下又是一阵反对的声音。 且不说那新安公主飞扬跋扈浑不将王谢大族放在眼底,更何况郗道茂如今尸骨未寒,如此轻易便要娶妇,天下人亦会对王献之颇有微词。 但王献之听闻此言之时,正在临摹父亲留下的一帖《兰亭集序》,笔意所到之间,肆意不可羁勒,丹穴凰舞,不破不立,破而后立。王悦一旁研墨,但见此书,亦不觉大加赞赏,写到“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之时,已是击掌连叹者三。 只是娶妻这一消息传来,王献之听罢,将狼毫提起,淡然投掷入笔洗之中,“我的笔法,终归不若父亲的入木三分,不得精妙之处。” 现在还在说书法一事,王悦都不由得急了,“七郎,老夫人如此催逼于你,你……” 王献之侧身问道:“桃叶呢?” 王悦方才拱手回答:“她乘舟出去了。七郎,这件事已成定局,你还是尽快找到她商议一番才是。如何决断,当早做拿捏。” “我已与母亲说得很清楚了,她既然如此逼迫,我也无法,唯有断去这一层关系,这段情方得一个始终。” 夫妻之道,贵在相持,相濡以沫。他与郗道茂历经风雨,一路携行而至如今,已将红妆都弃,自此眼底只落了她一人。他怎么会再娶她妇?王献之说来语气淡淡,宛如吃稀饭一般随常,倒让王悦自个儿觉得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了。 愣愣的没有说话,最后在王献之复又拿起笔之时,他才苦恨地戚戚长叹了一声。 灯火熠熠的船舫,莲花婆娑的五彩碎影,趁着明朗月色都搅碎在河里,桃叶的一叶轻舟荡过,激起小小的白梅般的水花,岸上游人如织,灯火阑珊处,一人雅致含笑,凝眸情深,负手望来。 她盈盈的眼波比湖水更荡漾,一只长篙横斜船头,水湖翠的罗裙翩跹,将他回望。 他轻启薄唇,像是在念着什么。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她知道他唱得是什么。 一直回到秦淮岸上,南浦的明月升了又升,烟火繁盛的长街里,把箫而立的白衣男子儒雅俊美,一眼遥遥斜斜撞来,落了扬花十里,飞了烟草一川,散了风絮满城。 他们在倚河而栽的一株老梧桐下坐着,桃叶将膝上一兜的桃花打开,满蹊飘去。 “王郎,这是我春时晾晒的桃花,现在都还香着呢。” 王献之温柔地握住她的手,将菖蒲色的锦细香兜里一瓣桃花拈起,“既然香着,为何又不要了?” “因为过了花期了啊。”她答得状似无心,“既然过了花期,那便无人来赏了,如果无人来赏,那花也就不过是最没用的物件,便是连附庸风雅都不能够的,王郎你说,要她何用?” 要她何用? 王献之脸色变了变。他陡然松了桃叶的柔荑,梧桐叶浓密含水,纷冉冉的翠绿阴翳下,王献之玉色的脸染着微微的青,紧跟着,他长身而起,不无愤怒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让我娶了那位公主?” 她说她已年老色衰,花期不再,她说她已无用处,她仿佛是在逼迫他放手。 王献之怎能不怒? 他一直以为她是懂他的,可是现在他才知道,她原来竟是对他没一点信任! 桃叶微微一笑,她仍在闲适地坐在梧桐树下,身后倚着昏褐色的树干,两只纤瘦的手白如藕节,皓腕凝雪,人似明月,慧黠灵秀。 “王郎,你若要娶,我没立场阻拦的。” 王献之的心一沉。 但紧跟着,她又站了起来,将襦裙上的残花挥落,她浅笑着挑起他光洁的下巴,“但你若不娶,我的男人,也是没有人能抢得走的哦!” 她真的放开了一些东西。譬如大家深闺里的涵养礼仪,譬如那些所谓女儿家的矜持,她统统不要,她在强势地宣告着对他的主权。 明明在这种夫为妻纲的时代,这种话是大不敬之语,可是他竟是如此欢喜,甚至,欣喜如狂! 王献之有些无奈地感知到,原来他私下里和那些世俗的轻浮男儿没甚两样。 他端凝着眼前红妆绮罗的女子,倾身一吻,羽毛轻盈的触感落到她丰润如果的唇上,三月春桃的娇艳,六月榴花的灼烈,染着水泽之后透亮明媚,近在咫尺的脸距,近到可以看清对方浓密纤长的睫毛,月半弯,虹飞架,折扇轻却。 喘息连连,她脱离这个吻,然后将身埋入王献之的怀里,反问了一句:“如此回答,王郎可还欢喜?” 王献之失笑:“如何说不?夫人下次,当把话尽快说完才是。” “王郎是在提心吊胆吗?”她眨了眨眼。 “是的。”他毫不避讳。 …… 姬君漓最近脸色又差了几分,明明眼睛都快好了,乐湮能感知到,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同时察觉到了,姬君漓的眼睛越好,那身体似乎便越差。 好几次,她偷偷给他打水之时,来回往返之间都能听他厢房里他压抑的咳嗽声,但只要她一迈进门槛,他又生生止住。只对着她清浅含笑,恍若无事。 乐湮索性也就装不知道了。 溯时大人晚上偷偷摸摸地跑到主人的房梁上栖息,奈何那张贱嘴一直忍不住要啄点东西,夜晚,姬君漓一直听着房梁上“吱吱吱”的声音,心思烦乱辗转反侧,最终他在一叠的啄木屑声里忍无可忍地翻坐起来,“溯时,出去!” 溯时委屈地跳下来,一双如打翻了颜料盘的翅膀招了招,“主人,你别这样嘛。” 听听!它竟然还学会撒娇了! 一定都是乐湮那小丫头把这只笨鸟带坏的! 姬君漓简直要爆炸了。 溯时跳上他的床榻,将松软的羽毛递给主人蹭了蹭,然后乖觉地问道:“主人,阵法早就结好了,何时引渡王献之和郗道茂啊?” 它一说到这个,姬君漓有些沉默,但还是正色回道:“这个,还要等到王献之心甘情愿才行,现在,我们应该给郗氏一点时间。” 真不明白还要等什么啊。溯时大人在东晋待得都快长草了。 快点啊,咱去唐朝,去宋朝,去元明清啊!怎么办哦,我突然好想看乐湮丫头裹脚哦,你说她会不会被人家当成异类要砍头啊? 不说倒也罢了,一说姬君漓登时又压抑地咳嗽了出来,唇畔一缕鲜艳的血色笔直垂落…… 笨鸟溯时看得呆了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哭天抢地:主人哪主人,你怎么就这么命不好,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命不好……啊不对,最命不好的是我溯时大人哪,我怎么就跟了个短命主人,你要一命呜呼了,我肯定被他们拿去做水煮鸭啊……呜呜呜呜…… 啾—— 溯时大人被自家无良主人的银针封住了哑穴…… 第54章 试炼爱情 自从那日山亭一别,乐湮便再没见过白秀隽。 她心里对白秀隽,感激、依赖,她渴盼着时间每个人对她的宠爱,自然也包括白秀隽的。现在这么久了,他一去不回,一点音讯都没有,她在思念之余,还多了一点担忧。 她就是个黑心肝、坏心肠的姑娘,她把好好的一个东汉人拐到了两晋,她现在还一个劲儿粘在姬君漓的身边,完全对他不管不问…… 想来想去,她都觉得:我怎么这么坏呢? 夏末秋风,雨打芭蕉,更漏一声声,辗转夜里不得眠,天色更将拂晓。乐湮的床被风刮得窸窣摩擦作响,她心烦意乱,披了件外衣要去关。但一走到窗边,再发觉那如帘雨雾里,青翠芭蕉出,滴落的几声长串珠玉碎声里,悠悠的,一道白衣轩长的影子无声沉浸,宛在满载的悲伤里。 他没有束发,像是来得匆忙,沾湿的墨发一绺绺黏在白皙如瓷的俊脸上,他眼神清冷,又如此孤傲落寞。乐湮看得心一揪。 那个笨蛋! 她匆匆地返身寻了一把竹骨伞,冲入雨帘之中,芭蕉叶上长长短短的声音,铮铮然如勾弦鼓瑟,见她出来,白秀隽迷蒙在雨里的神色现出一份空茫与愉悦。 乐湮将伞罩在他的头上,气急地攥住他全被雨水浸湿的袍角,“你站在这儿干嘛啊,赶紧回去!” “回哪儿?”他沉静地反问了一句? 他如果不跟着乐湮,应该回哪儿? 溟濛水色,潋滟清光,黛瓦青雾隐约,乐湮长吐出一口气来,终于强迫着自己镇定:“要怎样,你说便是了,我答应你。” 仿佛是得到了世上最珍贵的承诺,他勾唇道:“那我,要你永远记得我,纵然我会永远离开。你做不做得到?” 乐湮一愣。她的确没料到白秀隽最后提出的会是这么一个要求。虽然这可能会让姬君漓吃醋吧,但是出于人道主义的考量,乐湮觉得这个无足轻重的要求答应也无妨,更何况——“你放心,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记得你一辈子的,白哥哥,你是个好人。而且我知道,你很疼我的。”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白秀隽促狭一笑,不知怎的,竟俯身而下,乐湮小手撑着竹骨伞无所适从,紧跟着他薄如春花般妖冶的唇覆落到她的耳畔处,轻轻摩擦的炙热触感让乐湮一下红了耳朵,他一口热气吐入她的耳洞,乐湮羞窘,握着骨伞的小手亦跟着紧紧地攥住了,她听到他恶劣地说:“如果这一幕,让你的冰激凌哥哥看到,应该会很有趣的吧?” 什、什么? 乐湮心思一凛,白秀隽又恶劣地笑了两下,将雨水抹到乐湮的额头上,“你要不要回头看看?” 乐湮的心里一道霹雳,电掣雷鸣,她撑着伞一回头,果然,五丈开外的廊下,朱栏缦回,檐角飞蛟,一道玄色的影子,寂静得似欲与夜色雨色缠绵悱恻。 竹青的伞“铿”的一声落入雨中…… 她飞快地跑动起来,飞奔上石阶,穿过抄手游廊,穿过花帘藤萝,狂奔到他面前,姬君漓抿着唇,眼神深幽,看不出喜怒。 已经一团湿的白秀隽冷笑了一声。 乐湮急切地解释:“不是,我们是偶然见的面。” “偶然?”他自嘲一般,又重复了一个词,“我们?” 越解释越糟糕啊,白秀隽也走上了游廊,他不怀好意地负着手看着此刻面色沉如寒霜的姬君漓,一脸耐人寻味的神秘。 乐湮急慌了,“不是,真的就只是一个巧合。” 姬君漓不动,不哭,也不笑,他安静地一直看着她,然后他静静地说道:“我的眼睛,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 若是今夜以前,他对她说这么一句话,她一定会欣喜若狂,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乐湮竟然恶毒地有些希望他眼睛什么都看不到。都是她不好,怎么一直对美男都这么没有免疫力呢?烦乱不堪。 其实她不知道的是,以姬君漓的这个角度看过去,他们方才是在很亲密地耳鬓厮磨,在热切地亲吻。当然,这些都是白秀隽借的角度故意做给他看的。 乐湮一时慌不择路,她回身向白秀隽招手唤道:“白哥哥,你解释一下啊,我们真的是偶遇的!” 姬君漓很自然地顺着乐湮的手看向不远处虽是淋了雨一身狼狈但不改俊朗的白秀隽,白衣男子温柔含笑,凝视着乐湮道:“也不能算偶遇吧,我一直是刻意来看你,故意站在窗外等你的,我们心有灵犀,所以你很快便知道了我在外边,特意冲出来找我的。” “你……你你你……”乐湮气结,她玉指纤纤,指着这个说胡话的男人,一时无计可施,关键时候“你”开了,这个罪名,因为她的结巴坐实了。 姬君漓不咸不淡地退后两步,“乐湮,你口中的喜欢、真心,究竟几钱几两?随意一点男色,都能收买吧?我明白了。” 你明白个大头鬼! 从霍去病,到刘疆、刘庄,再到如今的名士王献之,甚至包括石崇,他们哪一个不是大美男?她要是真这么肤浅,早就已经动了十回八回心了好吗? 可是她怎么这么嘴拙呢?她从来只觉得自己伶牙俐齿,可是现在,她怎么竟然这么嘴拙了呢?这样一张完美得无懈可击的脸,这么样冰冷高贵、不染尘霜的气度,红尘之中,又还有谁可以比拟? 她说:“若说男色,天底下,谁能比得过你?” 她不知道有没有,但至少,在她心底,是没有的。 可是,她这句话一说,身后白衣如雪的男子突兀地一笑。戏谑、不屑、嘲弄、冰冷,但更多的,是玩味。丫头怎么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呢。 姬君漓的面色终于浮起了一丝冰冷森寒,他勾了勾唇角,慢悠悠嘲笑道:“果然,不过一张皮囊而已,你竟痴迷得这样?”他顿住一分,又道:“若我毁容了,你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没心没肺的丫头,你可真是气人啊。” 乐湮语塞。事实上,她实在这陌生的冰冷注目之下,胆怯了。 墨黑般的颜色,瞳仁里看不到一丝水光的痕迹,无边幽邃,深不可测又惊心动魄,三千世界的纷繁褪落得只剩下荒凉暗岑,与无声无息的寂灭。 乐湮心痛如绞。 “你可知道你父亲是谁么?”他颓唐地继续后退,乐湮浑浑噩噩地跟上去一步,他道,“你父亲就是闻名天下的宋玉呢,才辞颜色皆无出其右的,你这……没出息的丫头!” “我不要父亲!”乐湮扑上去抱住他,“不要不要!我只要你!” 同白秀隽一样,她也是被他拉入时空里的人,跌入罅隙之中,便再不可能独善其身的人,她要如何脱离了他,再独享这盛世千年背后的落寞?如何能一个人看遍九州烟火、看云海浮沉、看朝代更迭、看流离沧桑,感受这万物刍狗的艰酸与无奈? 如他所言,看得太多,终会麻木。她害怕麻木,所以才一直汲汲以求地赖着他,以至于爱上他啊。 远处的白秀隽冷然哼笑一声,扭头消失在了拐角处。 芭蕉叶上,雨滴滚落,飞珠溅玉,檐角的雨成串垂下,倾斜成一道细密的珠帘,温暖的地龙里烧出来的香风隔着屏风与窗棂飘出来,扯出格外的宁静安然。 乐湮小声怯怯地哭着。 姬君漓抱住她,长叹了一声,“丫头。” 乐湮没有理,自顾自地继续哭。 他又道:“他走了。” 他走了又有什么关系!那个坏心眼的男人!难道她现在是在做戏吗? 乐湮一把推开姬君漓,抽噎连连,鼓着气不肯理他了,待要离开,却被他一把又攥住了手腕拖入了怀里,温柔地拭干她的眼泪,如此,小心翼翼的,宛如捧着倾城珍宝,蝴蝶轻盈扑扇的一吻印在她的额头上,他说:“丫头,我知道你的心意。” “可你还是吃醋了。”她闷闷地说道。 “那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正常表现。”乐湮一愣,他又笑,“可我还是信你。” 白秀隽那个似是而非的“吻”他看不分明,可他知道乐湮的心意,就如知道自己的心意,他丝毫都不怀疑。 “丫头,其实,你这么肯定我的颜值,我很高兴。” “……”不要脸啊。乐湮暗暗地骂。 “刚刚那些话,我故意说来试探你的,虽然答案不尽如人意,但是,勉强能让我欢喜。” 最初的惊愣之后,乐湮噗嗤一笑,一锤子捶在他的胸脯上,又哭又笑地说道:“演技派!” 那一记粉拳轻飘飘的没有力道,就是情人之间最常用的娇嗔撒泼手法,姬君漓却轻轻咳嗽了一声,但借着外边渐渐转凉的风,他很自然地将这种咳嗽变作了风寒所致。 乐湮的一颗心被他整得七上八下的,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想到自己又哭又笑的,真是丢死人了,登时不想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哼唧哼唧地开始骂他了…… 第55章 与生俱来的煞气 姬君漓真是把乐湮吓到了,少女哭得梨花带泪,海棠凝露的,他于心不忍,废了好大功夫才重新将她哄回去睡了。 灭了烛火,姬君漓返身走出了厢房。 乐湮一个人蜷在四方被子里,昏暗的光影,隐约可见的几瓣眼白,紧跟着是无息的泪水…… 明明她想得很好的,真的挺好的,向白秀隽道歉,他宽宏大量地和她何解,然后再和姬君漓何解,再结成同盟,最后他们三个人一起游历时空,看扶桑花落,夕雾花开…… 为什么,一切都往她预料不到的地方飞快跑去了呢? 姬君漓退出乐湮的房间后,素来轻盈而稳的脚步登时变得沉浑,霜钟击鸣般的闷响在长廊尽处响起,油绿芭蕉无力地垂着新叶,雨声叹息,将他颀长风姿尽数笼入溟濛之中,翠微的山光草色,落雨如珠的池塘几点碧嫩的圆叶,田田如盖…… “族长……”碧珑在他身后悠悠叹了声。 姬君漓头也不回,直到肩膀擦过她,碧珑黛青挽袖里的一只玉手伸将出来攥住了他,她垂眸道:“族长,有些事,要尽早说,拖得太久,会更是伤害。” 眸色幽悬如冰的姬君漓挣断她的手,清屏画幽的声音飘出:“我知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若让她早些知道,也许她就会在我离开的时候,能少难过一点,甚至……麻木得根本不想再记得我。那样的话,她应该会过得好一点。只是,”他声音顿了一顿,又苦笑一声,“那样我会,死不瞑目。” 在姬氏一族,常年会有诛杀山精邪魅的盛会,那些哀哭的鬼怪们,总是叫得族人心烦意乱,甚至是生了恻隐之心。只有姬君漓,他是族长,杀伐果决,手起刀落,未得一刻心软。 姬氏王者的称号,他实至名归。 他原本就是如此嗜血之人,是因为遇到了乐湮,她玲珑纯澈的心将他的戾气打磨得所剩无几。可是骨子里,他仍旧习惯了掌控他人生死,翻覆手间局势逆袭,如握着一颗骰子般随性自然。 自然是,他生,要她记得,他死,也要她记得。他若不在,她转身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那会是他期许她能获得的幸福,但却不是他想让她今后过的生活。 很矛盾,也很无奈。倘使他能安然无恙地再活二十年,甚至是十年,他也会出手如刀,迅捷不留余地地斩断她身边一切的丝,他风声鹤唳,他草木皆兵,可只要关于她的,只要任一男子的亲近,都会让他崩溃。 今晚,他分明也是动了真怒的。纵便是对她的情深信不疑,可还是抑制不住那一簇欲喷泄而出的怒火,想将那男人杀了的冲动。这是他身上与生俱来的戾气…… 但碧珑在“死不瞑目”四字之下悲痛欲死。十指捂住脸,但防不住大滴大滴流落而下的水泽,晶莹如露,姬君漓冷清地不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族长,你当真要如此?”是为乐湮,也是为自己,她问的这句话。 从容地准备好一切后事,只是对所以关心在意他的,一概视而不见。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他真要如此么? 他冷然负着双手,不回头地在廊下,穿过一丝雨色雾色,笙箫缄默,他一声如筝:“碧珑,纸片人,是不该有人的感情的,你僭越了。”清淡如粥,但也已经冷透。 曲檐寒绝,斑竹幽瑟。 窗外是一声一声的雨落,寝房里焚了香,所有角落旮旯都用红漆花椒铺满了,大红绸子将王献之的雅致的房间堆得堪露出俗气相来,王献之无奈地对着这喜气洋洋的婚房,双目扫过,竟一个字都没说。 桃叶在他身后拥住他,抿嘴儿低笑:“王郎可是心忧烦闷?” 王献之将她拢在腰间的手握住,十指交握之间,他凝声道:“我不会娶她。” “我知道。”桃叶慧黠一笑,转眼夏末,这一个月来,王夫人日日都在张罗她夫君和司马道福的喜事,可她还是如此笑颊粲然,春红翻新的绯艳,而且从来对此事无所作为,极偶尔地会让王献之觉得她是不是根本不在意他的这门婚事。 只是偶尔想起,便让他苦笑:如果当事人都不在意的话,他还那么看重她的名分做什么? 桃叶将头依靠住他的后背,温热湿软的气息渗透着薄薄的一层衣料,浸润至他的心底,王献之心头微酥,便听到她灵动欢喜的声音:“王郎,我又有孕了。” 他们原本有一女,唤作玉润,也是生得玉雪可爱。可惜早夭。 后来郗道茂便一直没怀上,他以为他和她此生不会再有孩子了,虽然遗憾,可若孩子不是她生的,他会更遗憾。所以,他虽然悲痛这事,却不忍叫她难过,一直隐忍不言。 可是,这个天大的好事终归还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道茂!”什么名士风流,什么会稽俊秀,他悉数忘却,白衣男子眼底毫不掩饰他的欣喜若狂,他旋过身,激动地握住她瘦削的肩,“道茂,你说什么?” 桃叶微笑凝眸,又浮出几分温婉不食烟火味的气息,“王郎,我们要有孩儿了,你欢不欢喜?” 欢喜!怎么会不欢喜?自然是欢喜的! 王献之的眼底晶莹雪亮的,宛如琥珀般,他说完“欢喜”二字之后,目光便忍不住往下,往她的肚子看去,桃叶羞赧的脸红,他的手便摁在她柔软的小腹上,修长光洁的食指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因为常年握笔,手指上都是薄薄的一层茧,在暖明的烛光下宛如蜜色。 这双修长漂亮的手,让桃叶看得痴了去,他抚着她小腹的力道很是均匀,桃叶的一眨不眨地凝着他的手,直到良久,才抬起眸觑他柔挺的脸。 昔时年少,他打马城中过,白衣尽风流。所有未出阁小姑都争相顾盼王郎风姿,一声声殷切的“王郎”唤得多少春江倒流! 可是最后,成为举世瞩目的王献之的妻子的,是她郗道茂。 如此幸运的,不幸的,安逸的,忐忑的,欢喜的,矛盾的…… 他们一直相敬如宾,共效于飞,流年偷换,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幸得时光没有亏待她,丈夫,孩子,她一样不少地拥有了。上天分给每个人的运气都是差不多的,纵使多曲折,多磨难,也是因为上苍要给她一个世上最好绝无仅有的王献之。 “王郎。” “嗯?” 王献之将妻子搂入怀里,声音里藏着几分嘶哑,低沉的愉悦,垂目之间,桃叶紧揽着他的腰,细密的几下颤抖,“王郎,若有世外仙境,你是否愿舍下一切,与我前往?”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得很突兀。 真有世外桃源,就他们安逸相守,他是否会愿意? 答案是—— 第56章 关于最好的谢幕 “不愿,”他轻描淡写地开口,如画的眼一直凝视着怀里的女子,她并非失望,仿佛还在期盼着下文,王献之被看穿心思,无奈仍不失温柔地接口道:“可还是你的王郎?” 她噗嗤一笑。 眉眼娇媚婉转,声如早春花树上的啼啭,悠悠的,令人脸红心跳的,“会是天下人的王郎,但不是我的。” 王献之挑眉,一手轻浮地勾着她的纤腰,深嗅一口檀香,“我只想做你的。” 桃叶脸色绯红,垂着眼睑不理会他了。 王献之哈哈一笑。 翌日,姬君漓的七弦琴上便置了一柄折扇。 扇面是冰蓝色进宫丝绢,摸上去有细滑细腻的触感,莹光如雪,几点斑竹漾着青翠戟张的竹叶,瑟瑟风拂,映着日头,宛有光斑闪烁。扇骨材质如翡玉,又如青瓷,骨柄处微雕木兰,缀苍蓝流苏,熏熏然有暗香浮动,这味道似花非花,似药非药。 溯时老人家以金鸡独立式立在顶上枝头,见状不由惊叹:哇,主人,你家果然好有钱哦,连扇子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这把芜英扇,不论年岁,单就制作工艺而言,便价值连城好吗? 姬君漓闻言,淡然问了一声:“溯时,如今的姬家,总部设在哪里?” 他问的是在魏晋时代。 不待溯时答话,便将芜英扇执在手中,扇面翻转,他幽深的眸一瞬未瞬,顶上那趾高气扬的鸟儿登时哼唧哼唧道:主人哪,你这不是蹲在茅厕问香臭——明知故问吗?那族谱,那一代一代的,都不是传给族长了吗?你手里不是有一份吗?你干嘛……哎哟!哎哟! 姬君漓拿着扇子一挥,只是对溯时大人稍微招呼了一下,溯时它老人家一头自枝头栽落,掉在了泥地里,一身尊贵的羽毛被泥巴糊了个体无完肤。 麻蛋!主人,有你这样的主人吗? 某人一本正经地盯着扇子看,漫不经心地答道:“哦,我只是测试一下芜英扇的威力而已。” 麻蛋!你测试威力找我干嘛?还有,你明明知道,还问我那么奇怪的问题干嘛? “我就是知道你不会回答,才问的。” 麻蛋!你知道我不会回答,你还问! “哦,我只不过,是在找个理由扇你而已。” 麻蛋!麻蛋麻蛋麻蛋! 姬君漓一根修长如玉圭的手指将扇骨抚过,他面无表情地又道:“我觉得,对于主人还是尊敬些好,如此没事找抽,我只有成全你一番拳拳苦心。” 纳尼?你说什么?我咋听不懂? 下一秒,睁着大眼睛的溯时大人就懂了。 就见它家主人,分明也没怎么动,就是按着芜英扇随意地朝它挥了挥,紧跟着,骤风起,沙尘扬,溯时大人……它它它它就飞起来了! 马萨卡!雅蠛蝶!!! 哀怨地被扇到了房檐上,溯时大人开始吭哧吭哧地抱怨起来…… 姬君漓唇角一挑,觉得这把扇子倒是挺好用的,感觉跟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似的。郗道茂一直藏着这把扇子,竟然也能将消息瞒得这么紧,一丝口风都没透出去,倒是难为她了。 如今物归原主,他也要走了。 乐湮知道又要启程了之后,一直忧心忡忡,直到她对着南窗大声喊道:“白哥哥,我要走了!你在哪?” 这话一喊完,她便听见屋脊上传来一人的屑笑声:“要走去哪?” 紧跟着,白衣翩然,越梁而下,他一身袍袂如雪,唇边敛着嘲讽笑意,神色清冷如故,乐湮心脏一停,被吓得不轻,她隔着窗棂探出半个身子,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叫你吓我!” 不知怎的,这一巴掌下去倒是缓解了不少尴尬。白秀隽微一沉吟,继而问道:“你方才说要走,走去哪?” “去下一个时空啊。”乐湮收回手,扶着窗沿,细想了下,正经地回道,“我想想,应该,是南北朝吧。” 白秀隽知道自己多问了一句,应该再往下,会是什么样的时空他根本就不知道,固执地走下去,只会离他曾所在的年代越来越远,想到此处,他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乐湮又道:“其实,现在是个可以选择的好机会呢,白哥哥,你要是说你想去哪儿,去哪个时空,包括宅院、田亩、钱财,我都可以一一为你置办妥当,我犯下的过失,我都会想办法弥补的,就是怕你并不需要。” “我的确不需要。”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这声音冷得像一块冰,乐湮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最终无奈地摇头,“那你要怎样啊?” “你跟我走。” 还是固执的回答。乐湮恍然一僵,她知道白秀隽说的不是假话,可是,“难道,你是想报复我?” 他不会揍她吧? “你想太多了。”他扯着唇角冷哼了一声。 乐湮垂下脑袋,不言不语了。 “到底走不走?”白秀隽的耐心快被她磨耗殆尽。 乐湮坚定地抬起眼睑,笃定地答道:“不走。” 白秀隽嗤笑了一声,他往前冲出半步,乐湮笑得后退半步,他扶着窗一跃而入,一脚踢翻了内屋摆设的一盆君子芳兰,一声陶盆跌碎的脆响突兀地炸开,乐湮吓得眼一眨,在睁眸时,白衣男子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宛如不屑地对着蝼蚁的惊鸿一瞥。 “就算你不走,来日,也会被他抛弃。乐湮,我知道你是个最好强最骄傲也最胆小的人,如果被人遗弃,那还不如由你来决断,亲自放弃了他。这种事情,上次在碧珑事件之时,你不是做得挺得心应手的么?” 他步步紧逼,眉锁苍峰,一双眼睛凌厉如隼,乐湮被逼至绝境,她退到墙壁边上,紧握住了拳,愤怒嘶吼:“不可能!” “呵。”白秀隽轻笑了一声,“没什么不可能的,若是不信,你大可以去问他。噢,问我也是一样的,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只是因为无意中听到了他和碧珑的对话而已。你的那个好哥哥,可是已经决定要放弃你了。” “不可能。”乐湮失神喃喃,但这次,气势已经弱了许多,“他不喜欢碧珑的,我能感觉得到,他不喜欢碧珑。” “你的感觉的确不错。”白秀隽冷笑,“只可惜,若是他活不长了呢?” 什么?!乐湮仰头,一双桃花般灼灼霞艳的眼直直地撞入他的视线,愤怒、错愕、心伤……白秀隽的心陡然被谁刺了一下,他突然有些憎恨这样不留余地的自己,乐湮大力地一把推开他,“不可能不可能!漓他不会有事的!他不会!” “且看着罢。”白秀隽双手一抱,最终愤怒战胜了理智,他唇角下拉,荼蘼谢尽,“记得要走的时候,再叫上我。” 说罢,他又纵身腾上了房顶。 乐湮憋屈地想道:真是,拿我家屋顶当公交车啊…… 此篇后记: 王献之与司马道福的婚事终于谈妥了。王家看不上这个公主,将婚宴办得也是有气无力,但唯独司马道福,自听闻王夫人许婚之事起,便每日喜滋滋地待在宫里待嫁。 但适逢大婚之日,琅琊王氏派遣接亲之人,独独少了一个新郎官! 众人大惊,皇帝也曾一度不愿将爱女交托。最终新安公主柔弱娇哭,劝服了皇帝,方才登轿而行。 直至入了王氏府第,方知王献之大婚前夜与爱妾桃叶相邀月下泛舟,轻舟吟啸,被卷入浪花之中,不复得见。 司马道福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在府里痛哭三日,最终声色寒戾,指责琅琊王氏无情无义,欺君罔上。 王夫人无奈之中,王氏忧心如焚之中,那白衣翩翩的王家七郎恍若谪仙重临世间,气度风姿无不瑰丽如卷,他含笑着,王者归来。新安公主破涕为笑,当即两人入了洞房,春风缠绵一夜。 此外,更无人敢提新婚当日,新郎官陡然丢失一事。 王夫人问起桃叶,王献之也只三言两语,含糊而答不知,但神色如常,仿佛那女子未死。 紧跟着更离奇之事发生了,那郗氏道茂,也并未如传闻之中那般身死江中,反而回到了家里,听说常深夜叹息,泣孤舟之嫠妇,缥缈凄哀,不绝如缕。 后几年,吐血,忧郁而死。 王献之与新安公主喜得爱女,琴瑟和鸣,如胶似漆。风流如诗的魏晋,历史车轮亦不肯稍作停留,仍在滚滚前进…… 南北历·易魂珠 第57章 及笄之年 “漓,王献之和郗道茂夫妇最后还是没能在一起。” “傻瓜……” 江边的一轮红日冉冉跳脱而升,竹筏荡波,轻巧翻作珠光浪花,不远处红霞绮绚,层层叠叠的云朵压低水面,恍若日光斑驳的亲吻。 姬君漓的手抚着她柔软如缎的青丝,温柔地解释:“我叠了两个时空而已。” 乐湮听不懂。 “这种宇宙重叠之术,其实我也参不透玄妙所在,但是最终还是做成功了,在另一个平行世界的王献之和郗道茂,倒是挺愿意与他们俩交换身份的。” 乐湮目瞪口呆。 姬君漓缱绻一笑,离离如浅影沉碧,宛落一江繁华东逝水中。 他记得当初把那个记载了这个时空事件的话本子交给那两夫妻看的时候,王献之顿生相见恨晚之感,遂一拍大腿叫唤道:“果然,这才是现实的人生,老子在这里活够了,也要感受一把尚公主的乐趣!” 然后姬君漓再询问郗道茂的意见。 郗道茂也是连连点头,“这个好啊,我和这死货反正也过不下去了,就这样吧。” 于是答应了交换时空。 其实他们所熟知的那个王献之,还是以前的那个,只不过生活在那个平稳宁静的时空里罢了。姬君漓虽然觉得诳那两人前来不太厚道,但是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厚道的圣人,他们自己过不下去了,换种结局未尝不可。 姑且算作是两全其美吧。 …… 会稽山阴之兰亭,曾出过《兰亭集序》这样的好书法、好文章,想来那偌大的会稽郡亦是人杰地灵的所在。 姬君漓告诉乐湮,这次的目标是一个女人的时候,乐湮根据时空回去翻箱倒柜地找,最后她捧着史书,唇一下没一下地抽搐着:“你要找的人,不会是刘楚玉吧?” “是的。” 乐湮仰面绝倒。 但在见刘楚玉之前,发生了又一件大事。 故事起因是,乐湮要过十五岁生辰了。 当日,姬君漓将她约到山坡,漫山遍地的蒲公英风吹草动,姬君漓与她半躺在斜斜一方草地上,底下柔软的芊芊碧草枕着双手,乐湮原本一直很开心。 姬君漓的目光真是太温柔了,温柔到有些异样。 乐湮不敢与他的眼睛对视,因为不日前白秀隽的话已经在她心底里播下了怀疑的种子。这次穿越时空到南北朝,乐湮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将他带过来了,只不过一落地他便又要分道扬镳,另觅他处安歇。乐湮没有多做挽留。 可是有些事烂在肚子里还不算完,这些沉闷的东西已经开始发酵了,要是乐湮再不说再不问,感觉就要烂穿肚子了。 姬君漓枕着双手看过来,探视的眼眸漆黑如墨,“丫头,你已经十五了,可曾想过自己以后要嫁什么样的郎君?”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乐湮狐疑地偷瞟了姬君漓一眼,对方的眼底只有认真,他如今眼睛大好,里头多了几分韵致光华,偶尔一泻的眸光若惊鸿紫电,迅捷得能抓住她每一处细微末节的表情。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一生。”乐湮赌气一般地将身一滚,就滚得离他老远的。 又耍小孩子脾气。姬君漓无奈一笑,“丫头,你已经成年了,往后的事情,多半要自己做主,我若不在的话,自要更多地学会傍身的技艺,如果想要安安稳稳地过一生的话,记得要找个和平的年代,不要有战乱,也不要太看不起女子。” 这情景,这口吻,荒谬得就像是在交代遗言。这种混账话,他也不是没说过,上次说过之后,他大难不死,带了一个女人回来,他们冷战了几个月。 乐湮打死也不想再有第二次。 可是现实往往是事与愿违。 “姬君漓,你要不要我陪你?” 如此睿智平静,就连素来情绪内敛的姬君漓也不禁一怔,他甚至怀疑她是不是知道了?虽然现实确然如此,可是……他苦笑,明明是应该由他亲自来揭开谜底的啊。 所有的镇定,在她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要怎么陪?” 乐湮一脸无所谓又枕着手臂望向天空,这一带流云浅淡,宛如云纱轻舞,雪幔低垂,她轻笑道:“自然是黄泉碧落地陪着呗。” 姬君漓心弦一震,他错愕地偏过头,半张脸压着柔软的蒲公英,墨色发丝上沾满了白色的絮,“丫头,你说什么?” 乐湮滚过来,落入他的怀里,紧跟着,丫头雄赳赳地爬到他的身上,将她压在底下,伸手就开始扯他的玉带。姬君漓眸色一深,他摁住乐湮忙碌的双手,宁静地将她桎梏住,但那腰间的玉带已被斜斜地抽出了一角,上裳凌乱狼狈,没有酿成大祸,姬君漓一巴掌拍在乐湮的臀上。 他喝斥道:“下去!” “我不!”乐湮扭了扭屁股,更加黏糊地粘在他身上。 姬君漓皱着眉,痛心地在她的屁股上又落下一击,“下不下去!” “我就不!”乐湮已经带了哭腔,姬君漓怔住,他不忍地撇过头,乐湮眼底的晶莹落下,滴在他凉薄如淬秋霜的唇上。 姬君漓无奈,他痛苦地闭上了眼。 “丫头,我是为你好。” “你是个混账!”乐湮俯下身,胡乱地亲吻他,从眼皮,到鼻梁,再到嘴唇,完美如弓的唇瓣落满了她的泪水,咸咸的苦涩。姬君漓始终紧闭双眸不肯见她。 乐湮已经将那腰带完全地抽出来了。 直到她扯开他的前襟,胸膛一凉,姬君漓才恍然大惊地坐起来,乐湮一屁股摔在草地上,脏兮兮的手背委屈地揩拭着泪水,樱桃小嘴发出几声长长短短的抽泣声。 姬君漓垂着头为自己重新束上玉带,发冠被横斜的一茎枯枝勾落,披散的满头墨发覆住了眼眸,不见深邃刻骨的痛,她还是能感知他现在一定不好过。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一声叹息,“丫头,今日是你生辰,不要哭了。” 他低着头说完这么一句,乐湮转眼便被他拉进了宽厚温暖的怀抱里,这怀抱里渡着几分热气,温柔舒适安稳,他紧紧地扣着她的脑袋,将他摁入怀抱深处,不叫她发现一丝一毫的异样。 可是,那带着一丝残温的水泽还是滴到了她雪白细腻的延颈上,如坠落了一滴炙烫的烛泪。 “漓?” “抱紧我。” 姬君漓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一贯的沉稳掌握一切的凌驾感荡然无存,他把他的脆弱,毫无保留地摊在她的面前了。可笑这是唯一的生辰礼物,寒酸至此! 紧跟着不远处有人嗤笑开来:“姬公子原来也会有今日!” 姬君漓闭着的眸陡然睁开,乐湮紧紧搂住他脊背的手也是一僵,不远处,白衣男子背靠青山,缓慢悠然地踱了过来,唇角浮着几许讥诮的冷意,白衣微漾,宛如荡濯清波的芳幽芙蕖,正是那个姬君漓引以为平生情敌的,白秀隽。 第58章 突袭 姬君漓的眼眨了眨,再度睁开之时,又是幽邃得如忘川河水,亘古的喧哗寂静都安宁沉迷于此,半袭玄衣染了苍华,另半袭玄衣仍旧绝世出尘。 “白公子,你倒真是阴魂不散。”姬君漓松开乐湮,淡淡道。 乐湮在姬君漓的怀抱里爬起来,挣扎良久,脸上又红又白,脂粉都被眼泪水冲淡了痕迹,她伸手抹了一把,迷糊得像只花猫。姬君漓嗤笑一声,又气又无奈地用广袖为他擦拭起来,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亲昵看得白秀隽暗暗握紧了白袖下青筋毕露的手。 骨节作响。 乐湮破涕为笑,她盯着认真为她擦脸的姬君漓,嘟着嘴说道:“我想嫁的郎君,也要这要温柔地对待我才行。” 姬君漓的手一僵,他不为所动地翻了翻眼皮,接了一句:“会的。” 他的丫头,值得世间最好的男儿来相配,可惜,不能是他了。 乐湮嘿嘿傻笑,她潜意识里,姑且就当做姬君漓是答应了吧。 白秀隽就站在他们身前的一射之地,芳草氤氲香味的雾色之中,烟霭沉渡,飘来几分绿叶清味,也不知怎的,白秀隽竟往后退了一步。他们的眼中,是只有彼此的吧。他插不进去了。 身后的老林里陡然传出鬼枭怪叫! 秃鹫鹰隼一应惊飞! 姬君漓和白秀隽同时警觉,两个人对望一眼,姬君漓起身,将乐湮也一并拉起来,乐湮还一脸茫然,但如此紧迫的危机感和威压已经容不得她再去想太多。当下的困难,应该是如何脱身。 茂林左右攀援而上,自苍翠的山头,巉然上干云霄的孤峰之上,依傍着险峻的地势,落石滚下来,像是滑坡,姬君漓摁住乐湮蠢蠢欲动的手,白秀隽此刻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他退到了他们身边。 滚落的山石起初只是顽石碎片,姬君漓和白秀隽两人身法矫健,便是多扯着一个乐湮也能应付自如,落石自身畔呼啸而过,碾压得芳草蒲公英地一片狼藉,最后顺着斜坡滚到了水里。 落石撞击的轰鸣之中,白秀隽扯着嗓子大声问道:“你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白秀隽对于时空来说,更加只是名不见经传的过客,没道理会得罪什么人,更何况姬君漓行踪诡秘,来历成谜,他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开罪了大人物。 毕竟,这种如阵法般的落石,绝非自然之功。 姬君漓神色凛然,一面攥住乐湮的细胳膊躲避飞出了青石碎片,一面不忘了回他:“我们族人还没有完全统一阵线,因为我个人的原因,他们现在要截杀我,你别管,我熟知他们的攻略,能够对付,你带着乐湮先离开。” 说着,他将紧攥住的乐湮的手一抛! “不要!”危急之秋,乐湮惊恐地看着他,身体却不住倒退飞去,白秀隽将她拦腰搂住,两个人贴在一起,乐湮几番挣扎,她惶急地看着阵法之中巍然屹立如山岳的姬君漓,嘶声力竭地大吼,“漓,我不要走,我说过,我要陪着你!” 轰隆隆的坼地之音,如断苍穹,山峦背拱如箭,青石飞落如星。 姬君漓皱了皱眉,眼底几分痛色,他反掌结印,清冷的寒光张如满月,将白秀隽和乐湮双手一划,连连逼退了数十步,山石攻击目标精准,他们已然安全。而且,姬君漓素来便知道自己族人的骄傲,不齿与常人动武,他们应该不会对着乐湮兵戎相加。 心思都开始发颤发抖了,明明就在不远处,她椎心泣血的呼唤还听得那么清晰。 姬君漓的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乐湮,如果人之已死尚有魂灵存世的话,我一定会守护你……可惜,什么都没有,我能留给你的,唯有这……什么都没有。 “漓!漓!”乐湮哭得声嘶力竭,像是要把平生积攒的每一分力气都用尽。 可即便是如此,胳膊拧不过大腿,她还是无法冲破白秀隽的臂弯设下的禁锢,像是铜墙铁壁一般的坚不可摧,明明她爱的人正近在可见之间,明明仅隔着薄薄一帘青雾,可他在那华光结阵的圈中受尽苦楚磨难,她只能……旁观! 她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 他是她至亲、至爱、至信之人,可临危受难之时,他反掌将她排拒心门之外,他竟将她置于如此爱恨不得、生死不意的境地! 白秀隽禁锢着乐湮的那双手也是巨颤疲惫不已,他竟不知道小小的丫头片子,力气竟有如此之大,如江河之溃,好像用之无竭的样子。 “乐湮,”他将头埋下去蹭到她颈后的衣领,一声温柔之音缠花绕树,宛如呓语,“不要过去,就算去了,也帮不了他……” 乐湮终于疲惫地瘫倒下来,哭作一团…… 姬君漓被困在阵法阵眼中心,一身玄裳血水斑斑,这阵法无穷无尽,除却山石,还有针叶、飞竹、悬剑……每一道都直刺要害。他忍不住苦笑着想:他这个族长当得到底是有多失败?明明一生殚精竭虑,明明以自我放逐流浪时空为代价,却得他们如此对待,最终也挽不回一条命,一颗心…… 如此身死,如何心甘? 乐湮已经哭得晕厥了过去。 …… 翌日,乐湮睡醒的时候,日上三竿了,她身下的竹榻因为她的仓促起身嘎吱作响,她飞快地套上鞋子,一出门便与碧珑的大酥胸撞在了一处。 方才醒来,乐湮撞得有点头晕脑胀,心中浑浑噩噩的,却只有一个念头,她不安地抬起头来死盯着碧珑:“漓呢?” 碧珑不答,神色悲凉…… 乐湮心中紧绷的那根线段成了几截,她不可置信地扯着碧珑的挽袖,“漓呢,他还在对不对?这样,溯时呢,我们去找溯时先?” 她托着碧珑就往外走,她现在茫然无措,需要碧珑的带路。 但碧珑被钉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里的悲凉陡然化作怨戾与狠毒,她挣落了乐湮的手,怪笑一声:“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遂右掌一翻,清寒冰凉的一把匕首亮出,直逼乐湮的面门! 凉飕飕的冷意扑面而来,乐湮睖睁一瞬,闪避已经不及,更何况她的武力值本来低于碧珑,一旦被奇袭,根本就不会有她反抗的机会。乐湮闭着眼,等待命运的裁判。 “等等!” 一道古怪的劲风刮过来,碧珑的匕首被挥落,她又惊又怒地看向房檐下扑扇着五色斑斓的花翅膀的溯时,“溯时,你这是什么意思?” 溯时只能学舌,还是在心底里与她交流:你忘了主人是怎么交代的了吗,主人备下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你要杀了她,那主人的一切就又付诸流水了! 这心理活动乐湮是听得到的。她的眼睫狠狠地一涩,漓,为什么他们透露的信息,这么像你已经死了不在了呢? 碧珑也悲哀地阖上了眼,藏在挽袖中的手根本没一丝力气。 族长,如果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完成的,那我会成全你。可是值不值得呢?这世间,竟有傻成你这样的人! 第59章 长大的乐湮 没有人告诉她姬君漓去了哪里,甚至连白秀隽也不见了人。而溯时和碧珑,好似一问三不知,对她三缄其口。乐湮最初急切的心情,也渐渐变成了死灰一般的绝望。 为什么……她所珍视的,总是要一件一件地失去呢? 乐湮的心里冷透了,溯时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分明就是洞悉一切,却在和她对面时总是顾左右而言它。乐湮在被子里哭了一整天,最后她肿着水泡般的眼睛走出厢房门,已经神色如常,只不过,冷清得根本不像个正当年华的女孩子。 不施粉黛,发髻上簪着朵时鲜蓝朵娇花,穿着一件湖蓝色对襟广袖曲裾长裙,锦上烟波堆云,白雪簇浪,素雅寡淡,只是不盈一握的纤腰,楚楚地系着根盈翠流光的锦缎带,走下台阶之时,脚下一软,差点摔落,她不以为意地路过瞠目结舌趴在柳树上的溯时,翩然衣袂当风。 丫、丫头! 乐湮冷冷地瞟了它一眼,“丫头不是你叫的。” 溯时语塞。 乐湮冰冷地勾着嘴角,一双肿泡眼如猩红的血玉琉璃,“我再最后问你一次,漓在哪里,如果你不说,我不会再问,但是,从此以后,我们各自天涯,永远不用再见了,也免得彼此触景伤情。” 溯时一时大急:别呀别呀,主人交代过要我要好好保护你的,我答应了他的,我不能食言啊。 “姬君漓他到底在哪里?!”乐湮暴怒地吼出来,溯时被吼得呆了呆,差点没从树下栽落下去,乐湮的连珠炮还在一个接一个地传出来,“就算他是死了,那也有个坟茔孤冢,你不告诉我,到底是为哪般?” 溯时耷拉着脑袋,委屈地回了一句:“主人没死。” 闻言,乐湮心头大喜过望,她几步冲过去,脚下的裙摆开阖,她差点踩上了长锦摔在地上,岂料溯时爆了这么个料之后就再也不肯说了,它用翅膀掩住自己的尖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怪不得溯时和碧珑虽然痛苦,但也没到了惶然像离枝之鸟那样的无措,只有她一个人,自以为是地无枝可依,伤心难过这么久,却是被他们耍了这么久。 凤鸟离枝?乐湮托着下巴想了想,好像过于文艺了些。 “溯时啊,我知道了,他现在一定是半生不死的对吧?” 溯时默默然翻了翻眼皮,不肯搭理她。明明主人都半生不死了,你问出来的时候竟然这么没心没肺,这么平静地像喝水吃馒头? 它哪里知道,乐湮晚上躲在房里哭了一宿了,将姬君漓的死法死状想了一百多种,就没有一种他还活着的这个念头,现在得到这么一个他还生存人世的念头,她怎么可能不开心呢? “溯时啊,那你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吗?”乐湮轻柔地俯下身,将跳下柳枝还愤愤不平噘着嘴的溯时的翅膀一提,“带我去见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噢。” 这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的笑!溯时鸡皮疙瘩落一地。 “他现在昏迷不醒对吗?” 溯时愣愣的,她怎么知道的?它想着,自己主人的确是让自己不告诉她,但如果她自己猜出来了,那就不算了吧?这么想着,溯时点了点头。 乐湮笑得更温柔了,耳畔一缕青丝飘摇而坠,“那么,他现在伤势很严重,没办法来见我,也不希望我看见他是不是?” 溯时继续点头。 “那,他现在暂时死不了对不对?” 溯时仍然悲剧点头!姑奶奶,你智商这么高,我和碧珑可顶不过来啊。 乐湮笑着眯了眯眼,她一把拽住溯时颜色斑斓的羽毛,顺手替它顺了顺,眼神更是温柔和顺,溯时快吓晕了,就听着她含笑说道:“碧珑上次要杀我……她不是不是人吗?” 关于碧珑不是人这一点,到底是谁透露给丫头的呢?溯时大人记性不太好,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呢? 碧珑是主人用纸片幻化的纸片人。溯时的内心里漫无目的地过了这么一句。 但是乐湮却惊悚地手一抖,溯时大人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它满脸怨念地爬起身揉了揉自己的屁股,愤懑不满地噘着嘴,但坚强地一声都不吭。 关于姬君漓留下的一切,乐湮都想要纤毫不漏地记住。她记得他曾经说过自己有一些特殊的小伙伴,正在半道上截杀过刘秀派去暗杀刘疆的暗卫。如今想来,怕不也是这些纸片人吧? 碧珑从来都不是人,不是她的威胁…… 漓啊,那么那么傻!我如今才知道,碧珑说你傻,原来竟是真的! 在别人看起来那么孤独绝世、又多智近妖的姬氏族长,在我的面前,原来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纵然是演戏,也不忍心真的找个女人回来气我。 笨蛋,傻瓜啊…… 长公主府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重重飞檐楼角百折缦回,刘楚玉的鬓边斜簪着一支鲜妍的夹竹桃,她意态悠闲地在侍女的搀扶下于园中散步。 梨雪已谢,只余下了满树枝桠,树影斑驳,连叶不见得多少,刘楚玉看着这光秃秃的枝干,陡然生出一股厌恶之心,她蹙着纤细的眉,黛色微隐,“把那些树都给本公主砍了!” 侍女陡然听到这么威煞凛凛的话,吓得手一抖,刘楚玉的胳膊被巨颤了下,她不悦,眉间褶痕更深,“来人,把这两个不听使唤地丫头,关到柴房去饿两天!” “公主恕罪!”两个小娥急匆匆跪下。 刘楚玉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翌日,园中的梨花树被扫荡一空,刘楚玉觉得地界空旷,但略显单调,当即率众进宫,将阿弟刘子业皇宫的奇花异草移了几十盆回来。公主府里一时又是生机满园。 这山阴公主,要说起来,也算是大有来头。 她是个比较著名的公主,但不若文成公主那样以和亲啊促进邦交啊什么闻名于世,而偏因着一些私生活引人诟病。 刘楚玉淫乐无度,曾对皇弟刘子业说:“我与陛下,虽是男女有别,但都是先帝的骨肉。陛下后宫美女数以万计,而我只有驸马一人。事情不公平,怎么到了如此地步呢!”于是刘子业痛定思痛,知错就改,当即赐给姐姐刘楚玉面首三十人。 这个公主顽劣放荡不堪,如今这后院里,除了刘子业赐来的美男,更有自己到各处搜刮的男人二十余名,且个个姿色上乘、堪为倾城。当然,刘楚玉自己就是皇室第一美人,她自然眼高于顶,能看上的男人都不是凡品。 不过这群男人仍然美得过分,且每样都有一份。骑马射箭的和舞文弄墨的,英俊伟岸的和瘦削孱弱的,各款美男都网罗而来,这般齐刷刷往后院一杵,天下但凡有点权势地位的女子都分外眼馋,据说当年就有一个巨富的中年寡妇问刘楚玉讨走一个。 人言可畏。 都说山阴公主刘楚玉夜御七男,一旦入了寝房,便是整宿整宿地放纵玩乐,那些靡荡的声音,也是整宿整宿地响个不停。 可是她却不喜人跟着,若有听壁脚,或者偷窥者,必先斩断手足。令人不寒而栗。 那么,传说既然已经是传说了,那还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呢? 第60章 出卖夫君的色相 这一日,乐湮来公主府交拜帖。她以一个小姑的模样大喇喇来谒见公主,实在不太成体统。不过,要跟山阴公主讲体统,那就是天下之最不体统了。 刘楚玉正用涂着指甲,倚着美人靠意态闲散,慵懒地听人禀告,然后玉指一扬:“赶出去吧,本公主没空见她。” 那侍卫看着嫣面皓齿的公主,不由得吞了吞口水,但也晓得自己姿色下乘,进不了公主的眼,还是老实巴交地低头回道:“这小姑有些不同寻常。” 这句话倒是让刘楚玉微微扬起了眼睑,侍卫紧跟着又道:“她说有一副美男图要献给公主,说公主若是不见,他日一定引以为平生憾事。” “哦?”刘楚玉笑语嫣然,自美人靠上倚着,单手支颐问,“什么样的美男,你见着了?” “这个……”侍卫吞吐道,“这个倒是没有,那小姑藏得严实,属下正想为公主验一验姿色,她登时就把画卷收回去了,公主,你看这事……” “让她进来!”刘楚玉大笑,“既有美男,何乐而不一见?” 侍卫退下,不过几刻,又领着乐湮进来,乐湮的肩头立着一只光华熠熠的五彩鸟,正是倨傲高雅的溯时大人。不过,溯时大人对公主府的奢华,还是看得有点眼直。 刘楚玉仍旧慵懒地倚着美人靠,见客入来,温笑道:“妹妹今日拿了什么好东西来的?” 乐湮将手一背,果然便见一卷画轴,刘楚玉眼尖,一眼便瞧见了,当即移了目光又笑:“妹妹藏着什么不肯拿出来一见?” 闻言,乐湮把那画拿出来置于双手上,轻声问道:“公主殿下,我若拿出了这么个好东西,能否也让公主殿下出一件宝物来交换?” 刘楚玉笑,“一幅画而已,便是出自名家手笔,也不需要本公主拿珍宝交换吧?” 乐湮摇头,正色道:“非也,献画只是献画,这画中之人乃是真实存在的,公主若看着喜欢,我们再谈价。” “噢?你是来让我验货的?”刘楚玉挑了挑眉,“这个本公主喜欢,拿上来吧。” 乐湮抿着唇收手,不让那仆从上前来取画,那仆从一时进退不得,尴尬地呆立原地,乐湮近前两步,将捆画的绳子解下来,登时那画卷便徐徐展开。 刘楚玉瞬也不瞬地看着她亮出了那画的男人,然后,她的眼睛在变亮,不停地变亮! 直到那画完全展开,溯时大人拿眼一瞧,那出浴裸男,美绝人寰的,不正是他家英俊无双、世无其二的主人吗?!!! 溯时眼珠子快掉下来,它在心里骂道:乐湮小丫头,你居然拿主人的肉体来作交换,你简直是……你小心主人削你! 乐湮不理会它,将那画更近地递到刘楚玉的面前。 画中的美男,正半裸着蹲在浴桶中,只见一方背影和一角侧脸,但坚毅深挺,无一不是精致无暇,巍然气度甚于帝王将相,而魂骨之中的灵韵更是令人欲罢不能…… 不知不觉间,刘楚玉已经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唇。 见她这模样,乐湮便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当即把画闪电式收回来,刘楚玉看得眼直,这一收回去,登即气馁又懊恼,看着乐湮的眼神也带了几分埋怨。 乐湮眯着眼睛笑道:“公主可还满意?” “满意,太满意了!”刘楚玉巴巴地回道,骨头都又酥又软的感觉不是自己的了。 乐湮嘿嘿两声,又猥琐般地靠近她,“这个美男,我也是无意之中搜罗来的,当时就在他洗澡的时候偷瞄了一眼,那容貌、那风姿……哎哟喂,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的,可惜自己笔拙,画不出那分味道来,公主要是见了他,保管教您满意!” 那色女遇到色女,也是高水流水碰到知音。刘楚玉当即两膀子一甩就捏住了乐湮的小手,“妹妹果然性情中人,你要献上这美男,我来日必当重谢!” 乐湮狐狸般地奸猾勾唇,然后伸出两根手指,“成交,三日之后,烦请公主来验真货,我会另行派人告知。” “好!”刘楚玉豪气干云地与乐湮击掌为盟。 对于主人被卖这件事,溯时大人的内心是拒绝的。哼哧哼哧了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儿来,刘楚玉不由得惊讶地看了眼这只鸟,“这是什么怪东西?” 哼!溯时大人一听就来劲了,你才是什么破眼神?!敢鄙视我神鸟一族!哼哼哼!屁大的公主,你了不起啊,有本事单挑!哼! 这心理活动做得简直是热血澎湃,乐湮掏了掏耳朵,不以为意地回了句:“这是我家养的蠢材,我夫君特别喜欢它,不过我瞧着也就那么回事,我夫君走哪都让我带着这只笨鸟,说是危急时刻还能防身。” 溯时大骂:哼,我家主人什么时候成你夫君了?他就算成你夫君了,你这样随随便便把夫君卖给别人,哪有你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 得,她都成丫头直接跳到了女人了。乐湮头疼,扯着溯时的膀子,某鸟嗷嗷大叫,乐湮尴尬地对着刘楚玉恭敬施礼,然后才告辞离去。 一旦出了府门,溯时就扑腾一下飞进了马车。 乐湮一脚跟上去,将它踹到一边,“我限你三日,把姓姬的带到我面前,要不然刘楚玉发飙了,我让她第一个宰了你。” 溯时宁死不屈:哼,你宰了我宰了我!有本事你现在就宰了我!要不是主人半死不活,我还不乐意跟你处了呢! 乐湮皱着眉,一双眼睛山雨欲来,风雷闷滚,她沉着声音道:“如果你不把姓姬的交出来,我把那得到的四件宝物先给你烧成焦灰!” 啊表啊,你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凶悍?! “你想清楚,到底说还是不说?”与此同时,那马车已经开始行进了。 溯时蔫蔫地回答:主人之前其实有交代过,他一旦死了或者沉睡不醒了,叫我们千万别再帮他找那八件圣物,否则会暴露目标,引得策反分子联合绞杀。乐湮,主人是为了你好,他现在不能和你碰头,否则你会有危险的。 乐湮把唇角冷然吊起,“危险?哼哼,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轻易受你们骗、上你们当的小丫头片子?我告诉你,会不会被姬氏一族的人赶尽杀绝我不知道,但三日之后如果刘楚玉见不到姬君漓,我会先被她杀了。” 你可以选择逃亡下一时空。 “哼,我若不想走,你也休想!” 不带这么玩儿的!溯时大人要哭了。 马车行进了半个时辰才停在一所宅院府门口,乐湮冷然地揪着溯时的翅膀,一把把它扔了出去,才自己慢慢悠悠地下车。整张唇都红透了,宛如燃烧的玛瑙,眼尾嫣粉处也多了几分冷艳凄峭,溯时看得痴怔,不由得想到:要是主人看到这个样子的乐湮,不定怎么痛心呢。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想到一个梗……呆呆决定玩一下,嘿嘿。 第61章 敢骂我男人?拍桌! 直到乐湮的马车走出许久,刘楚玉还沉浸在画上美男的神韵之中不肯回神,有胆大心细的仆从上前问了声:“公主,当真有那么美么?” 刘楚玉听罢,一副熏然神往之泰,她摇头晃脑地评价道:“如草之兰,如玉之瑾,匪日熏雕,成此芳绚。”眼睛里的红色好似要漫出来了一般。 真是个好色的公主。仆从在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开了。 刘楚玉丝毫不理会,她托着粉腮,手肘搁在绛色丝穿蕊珠的襦裙上,花落了一地。 画卷中的男子,不见正脸,然胜却人间所有。 她这么想着,转角处,一席红袍迤逦,有人拨着花枝遥遥叹来,见状叹息:“楚玉,何时你的眼睛里,才会有我,只会有我?” 小厮跟在他身后,掩面而泣:“公子这是何苦来?她可配得上公子你一番苦心?” 红衣男子摇首不语,转眼便放下花枝飘然而去。 三日的时光总是飞快。 碧珑得知了乐湮拿姬君漓的画像与山阴公主做交易后,整个人都气得不好了,登即拍桌,“你要干嘛?” 乐湮两手捧着香喷喷的瘦肉煲喝得正得味,就算是碧珑把桌子拍在了她的面前,她也只是淡然放下煲汤的砂锅,扬眉道:“我今天也把话撂在这儿了,若是不叫我见到姬君漓,你,和那只鸟,都不好过。” 这话说得十足的不客气。 碧珑登时气短,她的声音软下来:“乐湮,你何时变得如此不留情面了?” “你是说我无情吗?”乐湮冷笑,“你们两个以为把他藏起来我就找不到见不到了?哼,我若是不拿出点手腕来,你们只怕也不会让我见他!该怎么做,你们自己合计合计,反正时间只有这么多,过了期,我还不候着了。” 虽然溯时勉力可以进行时空跳跃,不过碧珑一介纸片人,没有术法加持,她一个人无法穿梭时空的迁移,如果乐湮不答应,她现在哪里都去不了。 三天后,乐湮没给刘楚玉消息,刘楚玉自己按捺不住,派人来乐湮的宅邸取人。乐湮见那华盖车骑,气势汹汹地冲到自己家里,自个儿仍是乐得悠闲,将人请进来人人犒赏了一顿,推杯换盏之际,她敲边鼓道:“公主等不及了?” 一人喝得有点高,登即一挥手嚷嚷道:“她自然等不及了,咱们这个公主对于美色的追求简直就是痴狂!” 乐湮心下了然,往房梁上的溯时使了个眼色。 彼时啄木的溯时大人委屈的眼神抛下来,暗暗地回道:别呀,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乐湮冷哼一声,溯时大人不安地扑扇着翅膀抛下一物事来,正巧落在乐湮的怀里,她接住一看,正是姬君漓平日里惯用的玉冠。玲珑精致,雕着栩栩盘旋的苍龙,龙口含珠,每一处细节都是夺天之功,尽善尽美。 她一怔,握着那玉冠指尖发白,喝酒的一群男人终于有人叫嚣道:“酒也喝够了,什么时候叫我们验货?能让眼高于顶的公主都上心都成这样的男人,那到底是有多美?” 有一人接口道:“只怕美如潘岳宋玉之流,都成祸水了哈哈。” 一听到有人编排自己老爹和姬君漓,乐湮便眯了眯眼,桃花眼里汹涌着几分风雷般的危险,紧跟着,彩彻区明的眼神焕然又升,她把玉冠收入囊中,然后笑语嫣然道:“各位官爷切莫心急,今日这货,懒散得不肯起来。这美人儿越美,便越发有着不同寻常的脾气,如今这要见了公主,这会儿正闹脾气呢。” “呵,一个小小娈童,他还有脾气了?”一身着凛黑铠甲的将军讥讽道。 溯时大人当即就怒了:什么玩意儿?你竟敢骂我主人!你算那颗葱?我家主人横行时空的时候,你还连个蒜苗头都没冒出来呢!它说不了话,只能抓着横梁死盯乐湮:今日你要不给我主人骂回来,你小心点! 它方才掷下玉冠给了乐湮一点甜头,乐湮惯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被骂得是她家贼汉子,这种情况下,反驳是天经地义的。 她掏出一只短匕拍在木桌上,声音铿锵有力,震惊了满桌的人,他们诧异地望向乐湮来,不明白金主怎么突然就恼怒了。 乐湮勾着唇森森笑道:“我的人,脾气秉性,我惯的,你们谁要看不惯,今日不许讨了他去,要是公主知道你们连这点小事也跟她搅黄了,我看你们怎么交代!” 铠甲将军也愣住了,他和对面一人对望几眼,方觉得这小丫头其实凛然,语气透着七分威慑力,将外表绵软懵懂一时冲击得所剩寥寥。 乐湮冷哼:“说!谁看不惯的,今日我依言禀告了公主去!” 那黑衣铠甲的将军登时惊骇得瑟瑟发抖,疾疾起身作揖:“小娘子勿生气,鄙人粗薄一时出口无状,小娘子多担待一些。”他是刘子业钦封的公主府的“看家将军”,见惯了刘楚玉罚人的种种手段,那个公主,他可惹不起! 这反应乐湮很满意,她微笑地点头,然后和善地把黑衣将军扶起来,“哎呀将军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方才,有生气吗?” 众人一愣,方觉这看似萌软可欺的小娘子并不简单。 乐湮歉然地将他扶到一旁,自己又拂袖回座,“将军,实在是,我家这位吧,他还真有个怪秉性,也怪我素来宠着他,把他骄纵坏了,当年把他买回来时,也是对我毕恭毕敬的,我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忘西……岂料恩宠一旦加身,这人心就易变。现如今……唉,他说要亲眼见过了公主,才好上了公主的玉车。” 这个要求……其实以那位公主的脾性来说,简直再容易不过了,就是今日是驸马的生辰,她被困在公主府出不来罢了。 那黑衣将军略一寻思,觉得可行,遂点头道:“好,这事,我回去报给公主,看她是什么样的态度,若是答应了,我们明日再来!” 果然是个会左右逢源的人,乐湮满意点头,这便送客了。 回来走到梁下,她翻着眼睑冷眼看着梁上仍然悲催地啄木的溯时大人,“现在,可以告诉我姬君漓在哪儿了吗?” 溯时大人悲哀地点头。它老人家猛然间发现一个重大严肃的问题——乐湮的黑心肝,已经彻彻底底地转变成为腹黑了肿么破? 第62章 纸片人小漓子 “腹黑”的乐湮,惊奇地发现,原来姬君漓正藏在溯时的随身空间里。难怪她找不到。 彼时,乐湮被传送到一个封闭的空间,一见这流光溢彩赤金为主的墙壁,登时脸色暗了几重,溯时大人说了,这个空间的万物基本处于静止状态,穿行在其中会受到极大的阻力。而且氧气受限,只有半个时辰的供用。 听到这里,乐湮忍不住挑眉反问:“你耍我?要是只有半个时辰,你家主人在里边待了这么久,难道还有剩下的?” 溯时默默插刀:主人?主人早就没有呼吸了! 乐湮心跳乍失,她瞪大了眼侧目望向溯时,溯时两膀子一招,就把自己的嘴掩住了,自知失言的溯时大人一双乌溜溜的眼骨碌碌地转,转悠几遭之后,它跳下乐湮的肩膀,识时务地领着乐湮往里走。 其实溯时是只内心明澈善良的鸟,这个空间虽然看着山寨土豪了点,稀薄的空气一处没一处地漂浮氤氲,宛如晨曦里聚着淡金色阳光的薄雾,熠熠闪烁着隐蔽视线的华彩。乐湮看不清脚下,但跟着溯时一路往里走,转过一间窄窄的类似耳房的空室,进了另一处紫辉盈盈的里室。 这里比外边更冷一些,宛如一座大冰窟。乐湮冻得两手蜷起来,溯时已经利落地跳上了一方冰床,那凝视着病床上的人的模样,十足凄凄惨惨戚戚,最难将息…… “漓……吗?”乐湮的小嘴都冻得有点哆嗦。 实在很难想象,曾经那么鲜活一个人,会这样毫无生机地躺在冷冰冰的冰床上,闭着那双幽深如墨的眸,看不见一丝一毫的光彩…… 乐湮一步步向他靠近,迷雾重重散去,他俊挺硬朗的脸部线条在眼眶之中慢慢明晰,仿佛黑白影画,全身上下,再看不到一点浮华颜色。 一臂之遥,乐湮抽了抽鼻子,强迫自己站定。溯时凄哀地看了一眼主人,恋恋不舍地跳下了冰床,一腔沸腾的热血都快被冻僵了。 它委屈地说:主人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了…… 乐湮一怔,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哆嗦着把它伸到姬君漓的鼻下,她如此渴望他的一丝只要尚存人世的讯息,可是许久却连一丝没有温度的风都没有,她不敢相信,不能承受这个事实,把手又压在他的左胸,但也是,一点生命迹象都没有。 一瞬间死灰般的绝望。 绝望过后,她怒瞪溯时:“你不是说漓没有死吗?” 溯时忍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了:主人当然没有死,他怎么可能死!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你的什么白哥哥,我家主人怎么会掉落悬崖?要不是他掉落悬崖,怎么会旧伤复发,直接失明?怎么会……你知不知道,自从他的眼睛快好了的时候,每天都在吐血……可他在你面前,一直强颜欢笑…… “怎么会?”乐湮悲哀地闭上了眼。 怎么不会?主人每晚总是熬到很晚才睡,就是怕你晚上突然去找他,怕自己在你面前露陷,他用的床,桌,纸,到处都是隐忍疼痛的时候留下的抓痕…… 主人知道你想成全王献之和郗道茂,他明知自己已然短命寿夭,却还是耗尽元气重叠时空,逆行改命强换人设…… 你一直对宋玉抛弃之事心有芥蒂,主人背着你单独去见他,指责他不负责任,主人他直接把宋玉对你的责任都揽到自己怀里来了,他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你…… 溯时没再说下去,事实上,它是不忍说下去了。 哽咽两声,溯时把眼泪一抹,跳到旮旯里沉闷地发呆去了。 “漓。”乐湮的心里又酸又暖,感觉不再冷了,她慢悠地爬上床,就近挨着他躺下,广袖里的手伸出来紧紧搂住了身畔的人,可是还是觉得不够一样的,她把脑袋都蹭了过去,一并倚住了他尖削温实的肩膀。 “漓,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知道你肯定喜欢我。” 她又哭又笑,抹了把眼,手上一片水泽,“溯时那个笨蛋还以为我会把你拿出去跟刘楚玉做筹码呢,真是荒唐透顶了,我怎么可能把你让出去?我最喜欢漓啊,你要不要睁开眼看看你的丫头?是不是又长高了,是不是又因为你茶不思饭不想变瘦了,是不是每天都以泪洗面吧眼睛都哭肿了?你怎么能这么混蛋呢?为什么这样人事不知地躺在这里的不是我呢?” 溯时突然绷不住眼角的泪了,嚎啕大哭起来。 麻蛋,太感人了!它忍不住! “漓,要是你醒不过来的话,我就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别介啊!溯时终于忍不住咆哮了:我说了主人没死吧,你为什么老是不信我呢? 乐湮脸色的妆色都一片狼藉了,她恨恨地一巴掌挥过来,芜英扇骤然亮出,溯时被拍在墙上,抠都……呃,抠还是能抠下来的,它老人家委实不满,委实委屈,揉着高翘挺拔的臀,哼唧哼唧两声,在乐湮冷着的一张脸的吓唬之下,没骨气地把脑袋一缩,躲在翅膀里哼唧了。 主人现在只是魂魄离体…… “魂魄离体。”乐湮把这四个字截断了,“你丫的魂魄离体还不是死了?” 说完又一把大鼻涕一把辛酸泪地匍匐到姬君漓的身上,嚎啕道:“漓啊,你看你这没良心的笨宠,你没了,它竟然连滴便宜眼泪都不留!亏得平日里表忠心表得比谁都勤!一只白眼狼,白白养了这么久啊!” 溯时的一脸五光十色的毛瞬间也黑了…… 拜托,能让我把话说完吗? 乐湮又一扇子挥过去,“说!” 溯时大人委屈地捧着一根被扇落的羽毛,威武能屈地说:主人只是暂时魂魄离体而已,上次被那几个叛徒震出了灵窍,主人不得已弃车保帅,用灵魂把最后一丝元气镇入实体之中,现在魂魄被锁在他周围三尺之地的识雾之中,需要刘楚玉的易魂珠,才能进行召唤。 “那你阻挠我取易魂珠?!” 取归取,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出卖主人的色相,这一点是万万不能容忍的!溯时大人义正言辞,以至于终于将头从翅膀环成的隐蔽里揪了出来。 “哼!哼哼!我什么时候说要拿漓换易魂珠了?只不过就卖个色而已……” 打住!这话被溯时截了回去,乐湮有点错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溯时大人一本正经的心声:主人的识雾还没有散去,你在他身边这样说话,他听得到的。 “不早说!”乐湮真是,又气又无奈,后悔不迭。 要是漓真的醒了,会怎么惩罚她这个自作主张的小骗子?把她摁到地上打屁股?呃…… 她转身就往外走,现在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但是能早一点是一点,她必须尽快地构建与刘楚玉的友好合作关系,如此方可骗得易魂珠。 不过溯时有交代过,姬君漓现在置身的冰床,也是姬氏一族养魂的圣物之一,以他现在凶险的境况,不能随意挪动,要是刘楚玉真来了,她也不能把人直接带到这么个逼仄的空间里来。 所以思来想去,想来思去,乐湮最后提出了一个不像法子的法子:“溯时,既然碧珑是你家主人用纸片造出来的人的话,那他既然能把人造得那么好看,你能不能也造一个?不用设计,你照着你家主人描一个出来就行。” 溯时登时眼睛雪亮:唉,这法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遂更加情真意切一脸感激地望向乐湮:果然是脑子好使的丫头,难怪主人一直夸你聪明! 一听是姬君漓夸的,乐湮便受用地点头。 溯时大人拖了几丈长的红纸进了屋,合上门栓,哼哧哼哧地就干起来。一下午没出来吃饭,待到黄昏之时,日落下的几点疏影里,乐湮终于困乏地靠在溯时院子里的一片苍竹打了个盹儿。 眯着眼,橙红色的夕晖静谧得好似一副彩画,安宁的院落,碧沉的竹光斑斓摇曳,乐湮休息了一下,意识渐归模糊。 “丫头。”有人轻轻唤了一声。 这声音,涧出深山,玉出和田,清沉温润之中,却偏又低哑如故。 乐湮一震,她徐徐地、小心地,把眼缝一丝丝拉开,洒满夕阳的小院,青石阶上,一人玄衣临风,飒然而立,霸道的气息,携着几分缥缈的沧桑,如此不和谐的,却又温柔统一凝合的。清浅勾唇,微漾的眸光亦将整个小院都映得紫金闪耀。 逆着光看不分明。 可是再一睁眼,那人也不过俊逸如此,所谓的风姿,所谓的风华,一应都是幻觉。五官精致细腻,宛如天人,八分形似之外,十分的拙笨呆蠢,没有一点姬君漓原本的气度。 他的笑容,是甜甜的纯真的,没经人世洗濯的模样。 要一向沉稳如岳、岿然不可动摇的姬君漓做出这样一副呆萌的表情…… 乐湮的内心几乎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其实就是假男主突然有一天变成了真男主,而那个笨丫头一直不知道罢了。 么么,小天使们在哪里?? 第63章 亲自讨要 她现在很好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心痛莫过于心死…… 临阶而立的憨厚傻笑的“姬君漓”负着手呆呆地盯着他,满头青丝未束,披散脊背胸前,紧跟着,他身后从容地跳出了一只鸟儿,倨傲神气,正是那只花绿的笨鸟。 “你造的,这什么玩意儿?” 溯时嘴巴一扁,冷傲地揪起头:你以为主人的风姿气韵是谁能仿造得出来的吗?有这么个赝品,你知足好了吧? 听着似乎还挺得意的。 乐湮默默地不说话。溯时扑腾着翅膀跳到假姬君漓身后,一翅膀啪叽一下盖在他的后脑勺儿上,正享受着殴打“主人”的快感,乐湮脸色一黑,溯时得意洋洋:哼哼,终于让我农奴翻身把歌唱了!小漓子,跟朕问好! 小漓子(姑且这么叫吧)果然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转身就要弯腰作揖行礼,他要不顶着一张姬君漓的脸倒罢了,这么一来,乐湮也不乐意了,他几步冲过去扯住小漓子的胳膊,愤然把他拖到身后,义正言辞地怒瞪溯时。 “不许欺负他!就算是假的也不可以!” 不得不说,溯时的手艺比起姬君漓本人还是差得太远,碧珑和小漓子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云泥之别。至少碧珑能跟她挤眉弄眼的,而这个小漓子就只会憨憨地笑。 乐湮看着这一脸傻样儿有点心烦,“你能不能把它回炉重造一遍?这模样我看得不爽!” 也可以,不知道你要哪种? “冷的。”越冷,刘楚玉越喜欢,对付色女,当然要有色女出招。 溯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哼哧哼哧地把小漓子拖进去又开始忙活了。 此日清晨,刘楚玉的马车出现在了府门口。 一身秋海棠色锦绣华服的刘楚玉,今日盛装打扮了一番,本来便是皇族第一美人的她看着更精致妩媚,一颦一笑都是诱惑,一举一动都是风情。 乐湮隔了老远也能听到她的步摇声,习惯地蹙了蹙眉,因为从昨天溯时把小漓子拉进房以后就再没出来过,现在估计还在忙活。而且以时间来看,乐湮猜测它是失败了。 刘楚玉眉心一点朱砂鲜艳夺目,纤长的黛眉宛如迤逦入雾的秋山,流波盈盈地一笑,霎时间满园明媚,乐湮本来正坐在老梧桐树下,见到客人已至,也不忙着起身见礼,反而招手一笑,“公主来坐!” 余人倒抽凉气,这自来刘楚玉便心高气傲,专横跋扈,从来未有一个人敢对她颐指气使,就连说话声音大了一些,也无一不是给她拖下去打板子关禁闭的。 可是,在乐湮这么无礼地召唤刘楚玉之后,她非但不恼,反而笑吟吟地坐到了她的身边,丝毫不顾公主姿仪,亲昵地挽住了乐湮的胳膊,然后,她瞧着那一群呆若木鸡的人,真是一点喜欢不起来,然而有点生气,觉得他们一点不若乐湮可爱,遂一挥手冷喝道:“还杵在这儿干什么?都给本公主滚下去!” 唯唯诺诺的一群人登即溜道儿就走了。 乐湮被刘楚玉拉着,微微一笑,隐着淡粉色的桃花眼媚意内隐,“公主果然是性情中人,就是不知道驸马大人今日的脸色,该有多难看!” 一听这话,刘楚玉登时喜笑颜开:你懂我! 一拍大腿,朗笑道:“我都不知道给他找了多少不痛快了!管他呢,反正他也从来不在意这些!说实话,要是能看到驸马有一天发飙了,那本公主才算真正赚到了呢!” “驸马……不喜欢公主吗?”乐湮觉得关于何戢的故事,说起来应该不少,至少拖得一时是一时,等到溯时把小漓子拖出来就万事大吉了。 说到何戢,刘楚玉突然有点落寞,“唉你不知道,他从来正眼都不看我一眼的,每每我要到他房里留宿,他都不见我,估计嫌我脏……其实,他长得也挺好看的,大家为什么就不能愉快地相处呢?” 你给别人戴了九十九重高顶绿帽子,还想让人和你的一群面首和谐相处?乐湮忍不住在暗处撇了撇嘴,吐槽这公主三观的话慢慢随着一口老血忍了回去。 “他讨厌我,我索性就不给他好脸色了,反正天下美色那么多,也不止他何戢一个对不对?你给我看的那个美男,我看就无人能及,唉乐湮,你什么把他牵出来遛遛?” 这个公主果然厉害,不跑题! 乐湮微抿着唇,正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能搪塞过去,正巧这时候,朱漆雕花的木门嘎吱一下推开,一人金边玄袍施施然走出。 那瞬间,不单刘楚玉,就连乐湮都看直了眼! 太太太太太像了! 冰冷的一张脸,线条轮廓刚毅,像是毫不迟疑地拿玉笔于宣纸上勾勒而下,冷峰苍墨的眉,深不可测的眼,抿着天下尽可掌的睥睨之势。这样的人,你第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可亵玩。 可是,太美了,太夺目了,你移不开眼,纵使是飞蛾扑火,也想着壮丽一把。 刘楚玉已经直起了身。 乐湮不眨眼地盯着小漓子,暗忖:溯时果然是个靠谱儿的,瞧这冰冷的架势,做得和漓多像! 可是,身边那个公主,你摩拳擦掌一副要飞奔过去的模样,还有你嘴巴上流淌的哈喇子……能不能矜持一点?能、不、能? 事实上,在乐湮于心底里这么问了一句之后,刘楚玉已经飞奔出去了。她冲到小漓子的面前,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一双燃着两簇火苗的眼恨不得直将小漓子的衣袍烧出一个洞来。 小漓子果然冰冷着一张脸,动也不动。 见状,刘楚玉更加大胆地把手伸到小漓子脸上揩油去了,她一把捏住了小漓子英挺的鼻梁,感觉手下的触感滑腻得如玉脂般,她暗自惊奇:不愧是小白脸子,这皮肤保养得比自个儿还好!就单冲这手感,拖回家以后也要把他好生供着! 不知道是不是乐湮的错觉,她仿佛是看到小漓子的目光不经意地往她身上瞥了一下,比流星还快。 那个恍惚之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转眼,她便按下了心头的疑惑,因为那个公主,已经在用手背感受小漓子清瘦却光滑的脸了! 雾草!吃豆腐吃得比老娘还直接! 明明那人不是姬君漓,可是他顶着一张姬君漓的脸啊!她不能容忍他被别的女人这么非礼! 好在这时候,刘楚玉突然放下了魔爪,她回头对乐湮雍容笑道:“还没问你,他叫什么?” “小漓子!”乐湮的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齿里发出来的。 她真的恍惚又看到小漓子黝深冰冷的目光瞟了她一下! 刘楚玉琢磨了下,笑逐颜开道:“这名儿好,我先替他用着了!” 然后,她毫无顾忌地把一张精致妖娆的脸贴到了小漓子的胸口,笑吟吟地正对着乐湮,只是乐湮怎么看那都像是一种示威。 她心里很不爽! 刘楚玉顺手在他的胸口掐了一把,满足地喟叹道:“这么结实的肌肉,看来床笫之间也是个生猛的男子,本公主就喜欢你这种生猛的!软趴趴的,本公主还看不上!” 青绿色的梧桐树下,乐湮的脸色已经刷刷刷黑完了! 到底谁说她宇宙第一不要脸的??站出来!她今天退位让贤,把这头把交椅砸在刘楚玉的脸上好么?! 第64章 不矜持的公主 说完这句忒不要脸的话后,刘楚玉一根纤纤玉指便勾住了小漓子的尖削的下巴,这么一张面如傅粉的脸,这么一副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五官,还有这淡漠如霜的气度……刘楚玉第一次碰到如此绝色,她不想放手了。 凝着这个男子,刘楚玉妩媚的一双凤眼微勾,朱唇凑上近前,她身量高挑,足以与小漓子比肩,踮脚之后甚至能一口咬在小漓子的唇上,可是她只是凑近了,在乐湮的磨牙声里,她魅惑问道:“你要不要随本公主回府?” 拒绝啊,你快拒绝啊!乐湮在心底里狂喊。 但是,她想起来,小漓子是个半成品,依照溯时的手艺,他不会说话的。 正在乐湮垂头丧气懊恼之际,小漓子突然冰冷地勾着唇,回道:“好。” 什么?!乐湮把脑袋揪起来,手里原本攥着的一片梧桐叶子都给她撕碎了,可是玄衣男子的话太清晰了,她一时竟然不可置信。 他会说话?这样做得也太逼真了!这语气口吻,敢不敢和漓再像一点啊? 乐湮简直进退不得,呆若木鸡。 刘楚玉十分满意他的这个答案,然后牵起他的手,置于掌心摩挲了下,有点惊讶地凝着眉,“你手上有茧,握过剑吗?” 连茧都造出来了……溯时果然大有长进。 然后,她看见小漓子点了点头。 他点头! 一万头呼啸恣肆的草泥马奔腾而过…… 刘楚玉满意地点头媚笑,“我就喜欢你这种生猛的男人,走吧,本公主的车已经在外候着了!” 言迄,她拉过小漓子的手就要往外走,在经过乐湮的时候,刘楚玉心情太舒畅太愉悦了,她甚至都没有偏过头看这个男人原本的主人一眼,今日捡了个宝,她喜滋滋暗搓搓地想。 然而就在刘楚玉路过她的时候,乐湮突然伸手一招:“等等!” 刘楚玉皱了皱眉,敛了笑容诧异问道:“为何?” 乐湮走上去,看了小漓子一眼,他微抿着两瓣粉红略显苍白的薄唇,眼眸不知落在何处,总归没有看她,不知道为什么,乐湮陡然失去了一种占有感,明明他不是她的漓…… 不能开口让他留下,因为乐湮要留的不是小漓子,而是刘楚玉的易魂珠。 “公主,我们之前有言在先的,公主今日拿走了我一样宝物,那么我也要留下公主的一样至宝。” 不做亏本买卖,这点和刘楚玉也是如出一辙的。她饶有兴味地松开握住姬君漓的手,笑道:“你要什么?本公主金库里有的,你尽可以拿去。” “也不要多的。”乐湮一本正经地回道,“就需要一件,公主的易魂珠,愿意给吗?” 说到“易魂珠”三个字,刘楚玉的脸色不可见地变了变,紧接着,她翩然一笑,将身微微一欠,盯着乐湮道:“你倒是会讨宝贝,要是旁的也倒罢了,只是这颗破珠子,别的珍稀之处没有,偏是驸马赠予我的聘礼,你要是问我要这样宝贝,还需问过本公主的驸马何戢才行。” 这话说得乐湮一愣。 转瞬之间,她咬着唇盯着刘楚玉强势的笑靥,半低着眼坚定反驳:“买卖本图你情我愿,要是公主不答应,我的男人,公主休想领走!” “哟,小小年纪,倒还知道男人这回事来了!”刘楚玉邪魅地笑,顺带嘲讽乐湮一句,“姐姐看你,怕是连男人的滋味也没尝过吧?” 小漓子的眉皱了一分,眼眸宛如平静幽冷的湖乍然潋滟起一丝晴光。 乐湮又羞又恼,藏在广袖底下的手握成了粉拳。 刘楚玉又回过身,小漓子面色如常,她倾身道:“你既也说了你情我愿,我现在来替你问一问,小漓子,你是愿意跟着本公主,还是愿意,留在这个不经人事的小丫头的身边?” 她把话语权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小漓子。乐湮陡然睁圆了一双眼,不知道为什么,她特别害怕他离开她,明明他不是人,不是她的漓…… 小漓子闻言,清冷的眉一挑,往乐湮乜斜了一眼,然后微笑着答刘楚玉:“自然愿意侍奉公主左右。” 砰——乐湮的小心脏碎光光了…… 刘楚玉得意地冲乐湮笑道:“妹妹,实在对不住,但是,强人所难终归不是事,本公主今日来了一车子的金银细软,已经命人抬入了府内,本意叫妹妹随意选一件,但现在,也不能叫妹妹你平白吃了亏去,这样,那一车东西,都给你了。” 然后,她不顾乐湮骤然寒沉下来的脸色,拉住小漓子的手,温言软语道:“走了。” “嗯。”小漓子的喉尖发出的声音,宛如弦乐纯澈低回。有意无意地转身之际,他看了低眉懊恼的乐湮一眼,不知为何,眼底有点不知名的情绪。 就在小漓子上了刘楚玉的车离去之后,乐湮突然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个破纸片人!竟然敢嫌弃她!竟然宁愿跟着那个禽兽一样的公主! 乐湮哭了一阵,约莫是声震雷霆,溯时掏着耳朵不耐烦地蹦跶出来了,一见这凄风苦雨的情状,登即傻眼了——虾米情况?本溯时大人不过才睡了个懒觉而已,怎么情势大变?为毛哭的是乐湮? 乐湮委委屈屈、抽抽搭搭地跟溯时说明了情况,某只笨鸟大惑不解地拿翅膀搔着毛茸茸的后脑勺,急得抓下一片金黄色的彩羽下来,自个儿一愣神儿,哭爹叫妈地喊开了—— 我的毛哟~ 乐湮不想再跟这只笨鸟说话,芜英扇一展,作势要动手,这家伙是溯时的克星,它当即脸色都绿了,直接跳到乐湮的手腕上摁住了。 唉,有话好好说,切莫动粗,切莫动粗! “那你说,你造的什么玩意儿,他为毛会说会跳,还长了腿能跟那好色公主走了?” 这个……这个侬也某鸡啊,我昨天把它带进小房间咔叽咔叽忙活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晚上造出了一个冷冰冰的纸片人,没检查,因为太困了就睡着了,这这这……我也是刚醒啊…… “让你再睡觉误事!”乐湮不能忍了,扇子一扇,溯时大人biubiu地就飞走了…… 晚上拖着一只受伤的翅膀子和一颗受伤的心颠不哒哒地赶回来的溯时,忧郁地坐在乐湮的门口,心里问了一句:现在怎么办啊? 乐湮睡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心里百般思绪莫名,最后,她小小的声音回了一句:“不知道,要不然明日,我去找何戢吧?探个口风先。” 这种时候,乐湮表现得很镇定。可是她睡不着。 只要一闭上眼,她仿佛就能看见,她的漓衣衫半解地被另一个女子压在身下,轻薄调戏,为所欲为…… 窗外月升,安寂的院落紫花翩跹,乐湮心底里珍之重之的那个人,此刻确然衣衫半解地,睡在一地紫英之中,猩红妖娆的袍子,刻着几朵染着俗世情味的辛夷,薄唇在月色下浸得发亮,而那横卧于他腿上的公主,正捧着壶,为他倒着酒水。 半偏着头的男人,神色清冷,但宛然相就,偏过头含住滴落的酒,温馥的香味勾撩,刘楚玉眉目横波,半透的薄衫之中,曼妙窈窕的曲线轮廓隐约袒露…… 当然与此同时,小漓子只需一转头,他便能瞧见庭院南处,那花枝隐匿下的男子,此刻必然青筋暴露,盛怒地看着这一幕。 想到白天乐湮的神情,他的心情突然好了一点。 一手握住刘楚玉这般斟酒的柔荑,尽是轻佻地勾唇道:“公主的手真滑……” 他上半身的衣服褪到了腰间,里头只半阖着一件里衣,露出一方精瘦白皙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的,刘楚玉看得目放精光,她忍不住把酒壶扔到一边,瞬间无边楝树的花雨洒落下来,她伸出舌头舔着自己干燥的唇,然而最终还是忍不住向这个绝美无双的男人扑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的山阴公主还是个c,如此颠覆形象的人物……会有板砖迎向我吗? 第65章 刘楚玉的三观 最后却还是以刘楚玉的失望告终,她的玉臂被一人生硬地扯住,惊愕着不知何人如此大胆,但身上的薄衫随着徐来微风被削落了半个香肩,圆润的肌肤裸出来,场面很是香艳。 小漓子微笑,他坐起来拢住了自己的长袍。 刘楚玉正要回身去看是哪个不怕死的前来搅局,破坏她的春风良宵,却听见身后一人沉沉的咬牙的反问:“公主,这里是外边!” 这声音熟悉得很,以至于刘楚玉皱了皱眉,不回头地说道:“驸马今日怎么也在府中?” 然后,身后落下一袭长袍来,遮住了她半裸的香肩,以及薄绡纱下隐约朦胧的细长交叠的双腿,和一双玲珑纤巧的玉足。刘楚玉也不知道怎么,竟然觉得心中暖暖地泛着酸。 何戢已经蹲了下来,他叹息一声,将刘楚玉打横抱起。 即便是洞房花烛夜,他也没有这么温柔地对她。 刘楚玉仿佛看到,他眼底一派隐忍的星光,如浪如潮般汹涌奔流,千帆自云间翻转,紧抿的唇上,一丝似有若无的红色,缠绕着一点血腥的味道。英俊的脸,阴云密布,既痛且恨,是深入骨髓、沉入血脉的那种恨。 她不知道,他一直这样恨他。 可是,他方才是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站了多久了? 看傻眼的山阴公主,可怜见的,已经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美人要临幸。 而那原本应该被临幸的美人,却在她被何戢抱走之后,也跟着起了身缓步跟了上前,仿佛是离得远一点,他便脸色苍白,汗如雨下。 何戢把刘楚玉抱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很粗鲁,一把把这个娇滴滴的公主扔在了床上。 刘楚玉一落到褥子上,就先揉了揉自己被摔疼的翘臀,不依不饶了,“驸马,你轻点儿嘛。”这声音真能酥进人的骨子里。 她在别的男人面前,是否也是一般的玉体横陈,一般的吴侬软语,一般的……何戢越想越气,他俯下身去覆到刘楚玉的身上,半个身体压下来,刘楚玉气喘吁吁,来不及欣赏她的驸马吃醋的神情,他毫不客气的愤怒的吻就落了下来。 从眼睛,到鼻梁,到朱唇,再到耳垂,直至他含住刘楚玉耳珠的那一刻,敏感的刘楚玉哆嗦了一下,她搂住何戢,喘着气儿笑盈盈地问:“不高兴了?今天终于忍不住了?想振你的夫纲了?好啊,来啊,本公主奉陪到底!” 真是……不知羞耻! 何戢恼恨地起身,一双眼欲喷薄出焚天火焰来,刘楚玉突然爱极了这个样子的驸马,从他自洞房花烛夜把她这个公主一脚踹出去开始,她就再也没有爬上过何戢的床。可是,人往往都有奴性和贱性,越是得不到的,越觉得是好的,刘楚玉一直觉得她这个驸马不错。 甚至,比她之前调戏的那个骠骑将军的儿子褚渊还要俊美,还要不凡。 褚渊也是誓死不从的,她玩了十来天,觉得腻味了,就把他放回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何戢在一起,她都觉得心血来潮的,好像从来不会烦闷腻味。 天可怜见,她刘楚玉还有拿不下的男人呢,而且这人还是她的正宫驸马。这样的话,说出去都不会有人信,不但不会信,反而还会耻笑她。 所以不论如何,刘楚玉觉得自己有必要拿下这个高傲的男人。 她掀开何戢为她披在身上的藏青色的长袍,双腿自纱衣底下伸出来,柔软地交叠在一起,至于那含情脉脉的眼,如抹朱丹的唇,处处都是无声的邀请,足以构成一幅令任何一个男人都血脉贲张的画面。尤其,刘楚玉是个颇有风情的少妇。 她怕是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对于何戢的吸引力有多大,可是要何戢沦为同她的面首一般的人,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 他爱她,也恨她,爱的烈火如焚,恨得切齿拊心。 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的公主,只有在这种境况之下,他才觉得自己不会被她的高傲踩低到尘埃里。 “公主,你很无耻。” 刘楚玉无声一笑,眼底细碎的晶莹,宛如簇浪的水。 何戢头疼地退回去,他揉着自己的鬓角,似乎已经染了霜华,他不知道吃过多少醋,诛过多少次自己的心,可是他还是骗不了自己。 “我不会碰你的。” 他颓唐地往后坐下。 刘楚玉起身,她还有些不解,素来敢爱敢恨的她问出了口,“为什么?我不够美?你看不上我?” “不是。”何戢知道她不懂,他无力地、脸色惨白地一笑,“公主,如果,你心里没有我的话,以我的骄傲,我不会碰你。” “我心里,没有你?”刘楚玉反问。 何戢已经疲乏痛苦地闭上了眼,“如果有,你不会这么侮辱我。” “侮辱?” 刘楚玉不明白何戢的意思,在她的世界里,男欢女爱,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喜欢天下美男色,想把他们都收入自己囊中,想占有他们,这是人之常情。她不觉得,自己有哪个地方对不住何戢,至少,她从来不愿冷落了他,她心里也是喜欢他的,和他在一起,哪怕他总是抗拒不耐,她也觉得很开心。 所以,在何戢吐出“侮辱”这么两个严重的字眼之后,刘楚玉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种叫做茫然的情绪。 “我哪里对不住你了?” “哪里?公主问我哪里?”何戢苦笑,“公主,若是我纳了几十房小妾回来,你会如何?罢了……我在意公主,公主未曾在意我,自然更加不屑于那几十房小妾。” “我会吃醋的。”刘楚玉认真地想了想,何戢疑惑地翻了翻眼皮,他望过来,刘楚玉很严肃地在思考这个问题,她的回答是,“不过,食色,性也,你要真这么做了,我也没有立场反驳你,毕竟你是个男人,我弟弟就有后宫万余名佳人呢,相比之下,你只要几十个的话,我觉得是能体谅的。” 何戢已经痛苦地重又闭上了眼,他挥手打断她的话, “算了,何某知自己是自作多情了,公主不必多言,何某明白的。” 他无力地自嘲了一会,在刘楚玉困惑不解地目光注视之下,他起身,推门而出。 走下石阶,正见到不远处临风而立的男子,分明一身妖冶的红衣,可半分没有惑人气质,风骨既高贵雍容,又飘然出世,身上如沉聚着千年古韵,远不可亵玩轻渎,这男子一看便知不是人间寻常。 他不知道这样的男子为何会甘心俯首,被藏于楼阁之中。 何戢负手而近,姬君漓始终默然地立在一树楝树之下,紫花如雪,冉冉骤落,墨色发丝与落英青雾融在一处,眼眸安宁,隐约可知其深藏的刻骨的深邃与冷寂。 “你是谁?”何戢皱着眉,终是问出了声,“不是凡人,你来公主府,究竟有何目的?” 姬君漓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取一样东西。” 这声音,真是理所当然,真是平淡如水。 何戢的眼眯了眯,他不太能明白姬君漓这话的意思,半偏着头又问:“取什么?” “这东西,与驸马关系密切。”姬君漓顿了顿,他突然缄口,因为这周围某人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浓了。他抬头望着一树紫花,透过楝树密密匝匝的叶子眺望一轮天边的皎洁的圆月。 紧跟着,乐湮已经出现在了南边附近的屋檐上,她的座下,正是溯时,溯时载着乐湮来此,为了防止面子尽失,还是把她扔在了房顶上,自己缩了缩彩色的翅膀,变成凡鸟大小,站到了乐湮的肩膀上。 这个时候,乐湮一双睿智的桃花眼宛如两道冰凝正直射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刘楚玉怎么可能会扑倒姬君漓呢哈哈~ 第66章 俩女争一男 然后,驸马何戢有点诧异地看到原本深不可测的姬君漓陡然清冷如尘,变作了再不欲多言的模样。 其实任何一个人看到一个少女突然出现在自家楼顶上,都会觉得惊讶的,但是何戢没有。他只是蹙了修长的眉梢,一双眼顶着乐湮,紧跟着,他迎着铺了满地的月光走近,一直走到乐湮所在的檐下。 溯时把乐湮驮下去,继续变成凡鸟大小,然后一双贼溜溜的眼往紫花楝树底下的红衣男子望去,它老人家第一次觉得:主人穿红衣服真是风骚啊…… 这心理活动……不知道是否为错觉,它感觉到小漓子那眸光陡然凌厉了一瞬,像是在瞪着它。 唔,好可怕!宝宝的手艺太好,做的主人太逼真,把宝宝自己吓到了! 虽然是面对着不速之客,何戢还是温文尔雅地躬身行礼,“小姑何人?” 乐湮盯着衣衫完好的姬君漓看了几眼,才长舒着气,最后她的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我叫乐湮。驸马,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实在是有件物事想问驸马求得。” “何物?”何戢的脾气真好,被人如此大喇喇登堂入室竟然丝毫不恼。 乐湮眯着一双狡黠的眼,却是没有先回答何戢的这个问题,她顺着树梢下一缕一缕莹白的月光走到姬君漓的面前,他的肤色在盈盈月光的映衬下宛如霰雪般无暇,头顶一树高照的紫花,葳蕤盛放在扶疏叶间,他红衣摇曳,眸光沉寒,一瞬不瞬地看着走近的乐湮。 此时,溯时大人终于找到了一棵树,它一头扎进了楝树的花中。 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高涨的怒火,在看到他的这一瞬间都奇异地平息了下来。 她学着刘楚玉的模样,勾住了他的下巴,只不过乐湮的身形太矮,她踮着脚很吃力,姬君漓一直淡淡地看着她这个动作,不言不语。 直到乐湮吊着一口气,学刘楚玉魅惑地问了一句:“要不要跟我走?” 他冷冷地一勾唇,黝深的眼眸如不可见底的深潭,“不要。” 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回答,乐湮气馁又失望,她把手迅捷地收回去,压抑着火气问:“为什么?你答应公主不是特别爽快的吗?为什么拒绝我?刘楚玉能给你的,我统统都能给!” 但是,没有等到姬君漓答话,身后的何戢走了过来,风姿施然,清隽的一张俊脸半隐半现地浸在墨色夜里,青雾之中,“小姑你要的‘物事’,是这个人?” 自然不是! 可是,在姬君漓听到“物事”这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变得很不好看。 以至于,树上的溯时大人心中咯噔一声,突然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姬君漓冷笑,“我大概连她要的‘物事’都不如。” 乐湮疑惑了,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他误会了!乐湮你快点解释啊,快跟他解释啊! 但是又有一个邪恶的声音:跟他解释什么,他又不是你的漓,你把他弄出来,不就是为了用他换取易魂珠的吗? 这两个声音交战起来,扭打作一团,乐湮一时苦恼地闭了闭眼,正听见何戢又问:“小姑还没说,要哪一样物事呢,若是这个人的话,那对不住,他是公主领进门的,我没有话语权。”说至此处,何戢又苦笑了几声。 乐湮无意识地触到了何戢的禁区,她凭借着女人成熟的第六感,敏锐地察觉到,原来这个何戢并非对刘楚玉无意,既然如此,在刘楚玉玩了一把有一把的男人之后,他还能保持如此冷静……委实可造之材,可造之材啊! “其实……我也不是要他……”这话一说完,姬君漓的脸色在月光下突然暗沉无比! 但是乐湮,悲催的乐湮没有看见,她扳着自己手指,闷闷不乐地说道:“其实,我是想要你的易魂珠来着……虽然我知道此物珍贵异常,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很需要它……” 何戢的脸色在听到“易魂珠”三个字之时就已经变了变,他沉着声音,问道:“你要易魂珠做什么?这是我送给公主的聘礼!” “我……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要救!”乐湮突然竖起了一根手指,“麻烦你了,要是你不答应的话,就借给我一天!就一天,我保证,用完了我还给你!” 这时候,溯时在树梢上插了她一刀:帮主人聚魂,至少七天,我看你真借到了,要怎么收场! 乐湮的脸黑了黑,就在此时,身后又门“吱呀”推开的声音,几个人都是一怔,正是刘楚玉出门了,她披着一件紫堇色长披风,弱不禁风的身子宛如一缕娇柔袅袅的烟。 四个人面对面之际,难免有一点尴尬和微妙,这关系错综复杂,要是旁人看见了,一定理不清。刘楚玉走道下来,烟罗锦的长裙迤逦飘在地上,宛如一溪流云般轻薄,何戢在她过来的时候,却突然躬着身子后退了一步,这一步,谨小慎微,甚至透着淡淡的,谦卑的疏远。 这种疏远让刘楚玉拧着眉,她心里多了一分恼怒与不甘。 “驸马,这是你请进来的客人?”她问的是乐湮。 何戢恭敬地垂眸道:“是。” 刘楚玉不再多言,事实上,她已达盛怒状态,却还是紧抿着自己的唇瓣,她走上去一把扯住的姬君漓衣袖,乐湮心中一惊,她挑衅地一眼望过来,“既然是驸马的人,留给驸马招待罢了,我来带走我的人!” “不可以!”乐湮冲动地拦到了刘楚玉的面前,两臂平伸。 刘楚玉嫉恨地挑眉,“你想说什么?既然他自愿入了我的府,那便是我刘楚玉的男人!你想用什么理由将他带走?” 乐湮闻言一怔,她讷讷地回头看向何戢,何戢正躬身行礼的姿态,看着真是谦恭异常,他甚至像是没有一丝不满的。刘楚玉的脸色更难看了,她不由分说,扯着姬君漓就要走。 眼看着小漓子就要被人轻薄了…… 乐湮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劈手一把夺过姬君漓的红袂,转眼间,两个女人已经上了手,暗中较上了劲儿,刘楚玉身量高挑,手劲儿也大,但乐湮已经拉得额头冒汗了,小脸惨白惨白的,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 只有被两个女人拉拉扯扯的姬君漓,脸色黑黪黪的,比夜色还要……黑的发亮。 最后,“嘶”一声,姬君漓身上,刘楚玉赐的那身猩红色的丝质衣袍,被扯烂了…… 沿着丝线一直撕到了大臂,也就是说,姬君漓第一次,如此丢人的,把整只膀子都袒露在外了! 他咬了咬牙,终于忍不住了,手上内劲暗吐,逼退了两个女人,他盛怒地厉声疾言:“矜持一点!” 把他当什么?卖色之人?刘楚玉倒也罢了,乐湮明明心里只有姬君漓,还是为了这么一张脸……她还不依不饶了,明明为了易魂珠就要把自己卖了,她这么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到底做给谁看? 总之,姬君漓很生气!他从来没有一刻如此痛恨自己长得的这张脸! 树上的溯时大人,原本正捧着枝干在啄木的溯时大人,突然在这盛怒的一吼之下,“吧唧——”掉进了楝树下草丛里…… 麻蛋,到底谁在这里铺了蒺藜?谁干的?! 第67章 抢赢的公主却要回头草 溯时大人毛茸茸的翘臀被扎成了马蜂窝,一边揉屁股一边起身,它睁圆了一双丹凤眼,把眼光死死地凝在姬君漓的身上。紫花飘摇,他冷厉的脸孔若隐若现…… 妈呀,我怎么觉得这个小漓子不太对呢? 正在溯时大人扭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刘楚玉把姬君漓彻底夺入自己手中,眼看乐湮眼底的泪水都要溢出来了,她才冷哼道:“妹妹,你该收手了!” “我不要……” 乐湮的喃喃声,在深黑色荒寥的夜里显得恁的可笑! 刘楚玉似是动了分恻隐之心,她目含不忍地与何戢商议:“驸马,要不,把易魂珠给她吧。”明知有可能对方是有借无还,她却是还是这么央求他。 为了留住另一个男人,刘楚玉第一次向她低头。 那一瞬间,何戢没有说话,他拱手作揖的动作僵住了,然后,他淡然地翻了翻眼皮,慢不经语:“易魂珠早已是公主囊中之物,公主要如何便如何,何某不再过问。” 刘楚玉眼底几分惊澜,她却终于不动声色地把这丝裂纹按捺而下,自腰间解下一个秋香色的香囊,递给乐湮,乐湮不知是悲是喜,但还是木讷地伸手接过,只是也不知何故,明明易魂珠到手,她却还是感觉……她好像失去她的漓了。 就在那两道身影飘然消失之后,乐湮终于忍不住眼底的泪水,汹涌而下,一晃眼见到默然凝立的何戢,宛如楝树下一尊紫色的雕塑,她突然觉得恼恨,大声质问:“你的夫人这样对你,你却还要忍耐,你还是个男人吗?” 何戢不动声色,甚至那冰冷的眸色里唯有一丝波纹。 “乐湮小姑,我送你出府吧。”虽然进来的方式不大对,但是走,一定要走得规矩。 乐湮无语,她看了一眼已经跳出蒺藜的溯时,挽着一双手向它招了招,溯时大人隐忍着屁股上的剧痛,一下跳到乐湮的肩膀上,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府之后,溯时才钻进乐湮的怀里,哭着嚎着求摸摸。 随意瞟了它不停抖动卖弄的屁股一眼,乐湮无所谓地拉下嘴唇,“回去让碧珑给你包扎一下。” 果然,回去之后,碧珑就给溯时忙开了,直至把它一把艳丽光彩的尾巴包成了大扫帚之后方才完工,此时已是深夜,溯时带着乐湮进入了自己的随身空间。 但是……袅袅的雾色之中,置身冰床之上的男子,了无生气。 就算是溯时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也无法唤醒他。香囊中的紫色易魂珠,已经如日升霞,辉光渐盛,落到玄衣男子如玉苍白的一张脸上,却是无一丝效用。 乐湮累慌了,突然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挣扎了这么久,还陪了一个小漓子,但结果就是,没有用。 真是令人失望的结果。 于此同时,刘楚玉把姬君漓待到小房间以后,她决意把对何戢的怒火都发到姬君漓的身上,一进门先把他压到墙边,一只手不安分地在他的身上乱摸。姬君漓脸色森冷,一直到她不规矩地把三根冰凉的手指深入里衣之后,他反手剪住了刘楚玉的手。 如果她不是这么见色起意,他也许还会再撑过一段时间。 但是姬君漓这人向来有点洁癖,他实在容忍不了这个碰过无数男人的女人染指他一下。 刘楚玉的手顿住,她勾起绝艳的笑,轻声曼语:“怎么了?” 姬君漓冷然道:“你给乐湮的易魂珠,是假的。” “被你发现了?”刘楚玉有点惊讶。 姬君漓把她的手甩开,整理了番自己的衣襟,散乱的有点不成体统,他皱着眉冷笑:“公主……你可真不自重。” “本公主十三岁就通人事了,天下美男,素来是唾手可得,‘自重’这两个字,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写。本公主第一次如此迷恋一个人,却似乎遭到了拒绝?” 姬君漓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迟疑之间,最后吐出一句话:“公主,你会后悔,在很短的时间内,你会付出惨痛的代价,我看命数,一向极准。” “呵,”刘楚玉嘲讽地勾了勾唇,“本公主信奉皇权,信奉财色,但唯一不信的,还真就是这命,你既如此固执己见,那咱们不妨赌一赌?” “易魂珠,七日为期。” “好。” 今夜月圆,却注定有人孤枕难眠。 何戢把一份邸报压在几本书下,怅然地长叹。方才那份奏报上白纸朱砂,写得清楚刻骨,刘楚玉在杭州,最近又买了十个面首,正运往公主府来。 就算再怎么自欺欺人,何戢看到姬君漓的那一刻,他也骗不了自己:自己在刘楚玉的眼睛里,真就是个可有可无的摆设驸马。 若说放弃,他无数次想过放弃,纵便是午夜梦回,那枕边总是湿的,那眼神总是空的,他因她痛苦不堪,却终归只能冷眼看着,她往院子里一批有一批地堆人,成亲这么多年,她的宅院里已经换了无数拨男子……只有他困囿于此,每个人往来之间,都仿佛是看着他孤零零一个人的笑话。 成亲多年,他一次都没有碰过刘楚玉。就算是洞房花烛夜,她把自己剥光了坦承在他的红床上,他也命人把她扫地出门。自此,东阁西楼,两不相见,相安无事。 曾在心底发下重誓,若她心里一日不钟情于己,他永不碰她。 何戢从来不给自己留余地。这也已经是他任她胡作非为的底线。 第二天,日头升了半天,曦光初晖,斑斓的瓦砾鱼鳞闪烁,乐湮还在沉沉昏睡,眼角一丝泪痕未干,碧珑来给她换褥子,知道昨日之事后,也是伏案大恸不已。 这一日,何戢起得特别早,他几乎是在推门而出的那一刹那,就看见的海棠树底下娉婷袅娜的女子,身姿落寞消瘦,堪比黄花,只是在看他的那一刻,眼底盛满了惊喜。 他吃了一惊。来不及无措,那女子已经飞扑入怀,将他的整个脖颈都搂住了,何戢有点摸不清底细,他讷讷地道:“公主……” 刘楚玉不由分说,一张娇艳的脸明如春花,朱唇点在他的颊上,印上两瓣红痕,然后趴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了。她甚至有点得意地想:他说我会后悔,哼,我才不会后悔呢。何戢是我的驸马,我宠他也是应该的,我把所有可以后悔的前提都斩断了,我看他七天后怎么说! 何戢一脸茫然,身后拭了拭自己脸颊上的红印,他还有些傻眼,推着自己身上的公主,刘楚玉半点也不肯动,他试着唤她:“公主?” 没反应。 “楚玉?” 怀里的人突然僵直了脊背,刘楚玉的眼泪差点绷不住了,因为很久都没有人这么唤她了,强势的女子,自她成年以后,除了应当避嫌的弟弟,便再没有人这样亲昵地跟她说话。 “何戢,我真喜欢你啊……”她无意识地说,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何戢的心一震,却又突然安宁下来,漂泊了十几年的一颗心,终于有了安落之处,他低头含笑,抱着公主走入了寝房…… 第68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乐湮的寝房之中,有人推门而入,看到小丫头娇柔的一把小身子斜斜地靠在榻上,眼角一片湿漉,他默默地叹息了一声。 白衣如雪,三尺长绡逶迤,手心里一根竹笛,碧玉青蒿的颜色,他走过来,轻手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觉得肩头微暖,一睁眼,却见金辉斑斓的阳光里,他银色的镶边绸带闪烁着鳞鳞幻纹,直至再扬起头,那一张琢玉削金的俊脸落入视线,她才怔住,傻愣愣地轻声惊疑:“白哥哥?” 白秀隽温柔地笑了,眸间冷意俱褪,她抚着乐湮的一绺半解的青丝,眉间宛如青黛湖水迢软绵柔,“乐湮,我来看看你。” “白哥哥,”她突然呜咽出声,抱住他,“溯时跟我说你回东汉了,漓也不在了……我是一个人了!” “傻瓜。”白秀隽抚着她秀发的手一顿。 若是姬君漓真的死了,回天无术的话,那么关于留在世间的一切术数异法也都会消失,可是现在他还能跳跃时空,这就是说明,姬君漓没死。可是……那个狡猾的男人,不会又在怎么想着法子折腾乐湮吧? 想了想,他还是决定尊重姬君漓的想法,他轻笑道:“我是回了东汉,不过,现在我也学会吹曲子了呢,乐湮要是想我了,我就来看你。或者,你来看我,都可以的。” “真的?”乐湮狐疑,说实话,她还有点不敢相信,白秀隽为何变作了如斯模样。毕竟过去他一直冷清寡淡,堪比姬君漓。 “真的。”白秀隽抚了抚她的脸颊,落下轻柔地指尖一点,最后,白皙如玉的手指收回来,乐湮惶然不可理解,紧跟着,他抚笛而奏…… 眉眼笑吟吟的,晴暖的阳光里,他一曲《相思渡》奏得比她悠扬。 “白哥哥!”乐湮想伸手去捞。 白秀隽始终温暖地对她笑,然后不染纤尘的身影渐渐归入虚无。 四下终于一片空茫,乐湮也茫然无措了起来。 还是……什么都要失去吗?那么,为什么当初又要让她得到? 泪眼婆娑,而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隐约锋利的几点青山,横亘在寥廓之间,借着凌厉的巅峰正攀岩而上。彼时,院落里一片祥和的静谧。 姬君漓悠闲地在公主府当起了“面首”。 因为易魂珠的关系,他不能离开刘楚玉太远,所以每天闲暇无事,便安宁地待在中庭读着古书竹简。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墨青的冷叶根根戟张,宛如树下那个男子清冷寒刃般的眉。 这院中珍藏的面首不下百人,却从来没有一个敢像姬君漓这样大摇大摆地盘踞中庭的,可是也许是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势过于冷漠卓绝,一群面首们每日对刘楚玉搔首弄姿甚至指手画脚的,却没有一个敢沾染姬君漓半分。 别说沾染姬君漓了,现在就连公主对他们这群美男也是爱答不理的。 据可靠消息,公主已经连续四天日日睡在驸马的榻上,两人卿卿我我,腻歪在一起。公主亲自给驸马剥橘子,公主给驸马洗手做羹汤,公主给驸马…… 总之驸马出现的地方,公主必紧紧相随。如胶似漆,如影随形。 可羡煞了院中诸人。 何戢正将临摹好的一副字裱上,回身又坐回案前,刘楚玉托着香腮,手肘拄着桌案一直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直到他又坐回来,刘楚玉登即喜笑颜开,把整个身子都往何戢身上蹭,然后她投怀送抱,直截了当地搂住了何戢的脖颈。 不得已的,何戢垂下头来,看了眼怀里眨着明媚的眼睛的公主,他无奈道:“你啊……” “你的公文都处理完了吗?”刘楚玉问。 “还差一点儿,要是公主现在下去的话,我估计,不消几刻。” 何戢回答得一本正经。 不满的刘楚玉如蛇在他怀里扭动了一下,直到臀下的火热被她撩拨地终于抬起了头,她才兴高采烈地在何戢尴尬的脸上啃了一口,啃完以后又道:“何戢,我以后不跟别的男人睡了。” “你睡过?”何戢突然冷着声反问。 如果不是几天以前,他把她压在床褥之上狠狠地折磨了一通,完事之后看到褥上猩红的血迹,他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被蒙在鼓里竟然这么多年! “自然是……睡过的。”刘楚玉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发虚。 实话来说,她确实睡过,而且睡了不止百人。穿衣服也睡过,脱衣服也睡过,不过,却从来没有发生过实质性关系。 也是直到前几天,刘楚玉被整了一晚上,最后腰酸背痛又羞恼难当地发觉:原来男女之事,她一直不懂…… 她以为睡了就是好上了……怪不得以前睡觉的时候,那些男人总是喜欢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摸来摸去!刘楚玉当时真觉得恶心得不行,于是一脚把他们踢下床,然后是一群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才构成了听壁脚的人那什么“床板嘎吱嘎吱响”的错觉。 如果不是何戢……要是让人知道她刘楚玉快三十了还是个黄花闺女,她还一本正经地嘲笑乐湮没尝过男人的滋味…… 简直是……不要活了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明明她与那群男人也是百般逢迎讨好,该亲的亲了,该摸的摸了,为什么最后一步关系总是无法进行下去?她竟然觉得不舒服,一个天生就立志占尽天下美色的公主,缘何会觉得那些美男恶心? 她想不通。 她只是知道,何戢最近心情很不错,简直可以说是不能再好了。对她也越来越温柔。 就算是现在,何戢也没有马上化身为狼扑倒她,刘楚玉突然发现,她喜欢的好像不是生猛型的,是名叫何戢这一类型的。 他是在很温柔地跟她建议:“公主,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先去玩一会。” “我要玩你!”大胆的山阴公主连表白都是这么霸气。 何戢的脸色潮红,最终还是忍不住了,麻蛋,这样玉体横陈的诱惑谁能忍住!他咬牙抱起刘楚玉,一步步走向床榻…… 又是哼哧地忙活了大半宿,刘楚玉最后精疲力尽地瘫软在何戢的怀里,两个人气喘吁吁的纠缠着不肯放手,直到月色几转,有侍女来敲门,“公主,皇上差人来了!” 大半夜的她的弟弟怎么会有事找她? 刘楚玉皱了皱眉,一见何戢也是一脸困惑的模样,她推了他一把,把他压到身下,不忙着答应外边的人,她凑上去亲吻了一下何戢的眼尾,笑容狡黠温柔,“驸马,你就这么躺着不要动,等我回来再临幸你。” “……”无奈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何戢扬唇道,“好吧。” 他都变得多没有骨气了! 刘楚玉说完就起榻,自己拾起方才一时兴起撕烂了扔在地上的衣服,怪自己太过沉迷,把她最喜欢的一件留仙长裙都撕坏了,自己心疼地又从柜子里取了一套橙红色的裳服,慢慢悠悠地为自己一一穿上。 穿戴好了,为自己带上明月珰,插上碧月翡翠的玺花宫簪之后,她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罗帷之中侧倚着始终遥遥望来的何戢一眼,两个人相视一笑之后,刘楚玉甜蜜地推门出去了。 一出门,侍女就迎上来,“公主,皇上的召令很急呢。” 很急?她那个整天除了吃就是睡的皇帝弟弟,这么大晚上的,有什么事还会比临幸美人儿更重要的?刘楚玉素来把这个弟弟宠坏了,他有多荒唐她自己也是知道的。这当口,她恐怕他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急需找她商议,因此也没多问,直接出府就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之所以给刘楚玉这样一个设定,是因为我个人有点呃,小洁癖。 关于公主驸马的故事,脱于另一个存稿坑《弦上春雪》,也是公主和俏冤家,不过那是个欢脱文。这个,我觉得还是稍微有点沉重吧。 第69章 求而不得 刘子业年轻阴戾的脸色在烛火之中隐约时现,似乎余怒未消,整个金殿一片狼藉。几个宦官两股战战地跪在阶下,身如筛糠,连看一眼皇上的勇气都没有。个个默念着刘楚玉能够快点来。 幸得上天眷顾,刘楚玉总是来了。直到那个华服锦衣的美艳公主推门而入之时,他们才仿佛看到了一丝生的希望。 几名宦官在刘子业冷眼瞪着了一遭之后纷纷退去。 空凄冰冷的大殿上,便只剩了面面相对的刘楚玉姐弟。 而分明怒火鼎盛的年轻帝王在遇见长姊之后,陡然换上了一副委屈的模样,他撒娇一般地嘟囔道:“阿姊,你已经有一旬没来见我了。” 自己这个弟弟,永远像是没长大的孩子,幼时便喜好睡在她的怀里,如今依旧不改这恶习,动辄就软糯地跟她撒娇。明明他的身下伏尸百万,他本人更是杀人如麻,这般的懵懂憨傻,纯真如初,仿佛流年未换,昔时仍在。 “子业政务繁忙,阿姊哪能经常来呢?”刘楚玉走近他,循循善诱的微笑盛放于脸颊上。 刘子业嘟着嘴哼:“阿姊莫骗我,你家里新迎进了一个面首,不知道用的何种本事,竟把阿姊推到了驸马那里,原本老死不相往来的两个人,最近却亲热得很!” 一听到他提到何戢,刘楚玉的脸色便晕红了几道,羞赧得有些克制不住。刘子业敏锐地察觉到了,登即纯憨的笑容阴冷下来。 “阿姊很喜欢何戢?” “嗯,阿姊也是现在才发现的。” 刘楚玉没有留意到,她绞着手指杏脸飞霞,把外边的一身流光紫的蜀缎雨丝锦解下,轻抛在地上,露出衣领下雪白修长的玉颈,来时马车颠簸,晃得有点酸痛,她伸手揉了揉,只是不注意之时,她那个身量已经抽条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弟弟已经走到她的面前。 他的脸色阴沉,只是目光如炬,正盯着她的脖颈目不转睛。 没有见过这样的幼弟,就连与他依偎着长大的刘楚玉也不免觉得有点惊骇。 刘子业在刘楚玉退出一步之后,他猛然向前一窜,就搂住了刘楚玉的脖子要亲吻她,刘楚玉大惊之余,她使出浑身力气去推他。 可是用强的是个男人,而且早已不是她昔年置于膝头怀里的幼弟。 转眼之间,刘子业狂躁的一吻落在了她肤白细腻的雪颈上,刘楚玉一怔,她气恼之时,陡然泪如雨下,“子业,我是你姐姐啊。” 刘子业怒喝:“不是!你不是我姐姐!” 他狂躁地要撕刘楚玉的衣服,刘楚玉惊骇得手足俱僵,虽然她一生也多是放荡无拘,立誓囊尽天下美色,可却从来想过有一日,竟要和自己的弟弟行这般…… 如此罔顾人伦,可还是人? 刘楚玉终于回过神来,她拼命挣扎使出一身的解数力气,终是挣脱了刘子业,被推出去的那个瞬间刘子业锋利的牙齿划破了刘楚玉的玉颈,唇角染上了一丝鲜血。 他的眸色晕红,宛如嗜血的魔鬼。刘楚玉从来没料到,她的弟弟对她竟有如此不知羞耻的占有欲,她惶恐地后退,一直退到了墙边。 刘子业抹着唇,阴冷地一步步走来,指尖沾染上了血腥,他放到嘴里舔了一下。阴冷笑道:“阿姊的血,也是这般芳甘纯美呢!” 刘楚玉沿着朱红的墙往右走,她巨颤不止,“刘子业,你这个疯子!”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 “我本来就是疯子,阿姊你可知道,我想了你多少年?人家都说长姊如母,可我不要!我偏要阿姊你做我的妻子!” 如被戳中痛处,刘子业近乎嘶吼地说完这么一句,他已经朝刘楚玉扑过来了! 如果没有何戢,他一直这么静静守着他没心没肺的阿姊也便算了,她喜欢男色,总比真正对旁人上了心好,他怎么能容许自己情之所钟的姐姐有了恋慕心仪之人? 就在这一瞬间,门外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宦官的尖声大叫:“驸马不可,皇上和公主……” 何戢冷着脸一脚踹开大殿,刺骨的风呼啸灌入金殿,他凌厉一眼扫过,刘楚玉衣衫凌乱,已经撕破了一角,露出半截香肩。在看到何戢的那一刻,她绝望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愕与狂喜。 泪涌如注。 刘子业不得不停手,他起身放开刘楚玉,逼视着何戢阴戾地说道:“驸马来得真是时候!” 何戢无言走到刘楚玉扔下的披风面前,拾起紫色宽敞的披风,然后,他走回刘楚玉身边,刘楚玉已经泪眼婆娑,无声地呜咽,脸上妆容尽花,云鬓弥乱不堪,他抿着唇将披风遮掩在刘楚玉的身上,紧跟着他温柔伸手抱起了她。 “楚玉,我带你回家。” 一听到“回家”二字,刘楚玉眼眸里的雾色更深,宛如荻花曼覆的秋霜。 “何戢……” 她能感受到他的紧张、不安与颤抖,他那样惶恐,那样失态,那样害怕会失去她,刘楚玉终于知道,原来这世间还是有真心相对的人,他原来一直都在。 他抱着她走向殿外。 刘子业突然冷声道:“驸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未免太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底了!”坏事被正主撞破,他有点气急败坏。 何戢头也不回,一绺青丝垂在刘楚玉的脸颊之上,她颤抖的手抚上他的面庞,眼神凄美又哀伤,何戢懂她的意思:不要得罪皇上。 可是,被人如此欺到头上,爱妻差点被夺去贞洁,他还要怎么再保持冷静,保持对这个帝王威严的尊敬与服从? “皇上,你不顾为君为弟之仪,还要臣如何爱戴敬重?”这是他的心里话。 说罢,他不再理会刘子业已经阴沉得滴得出水的脸色,抱着刘楚玉走出了金殿。一出殿外,那几个待命的宦官便一拥而进,清新的长风吹面而来,巍峨的帝阙上紫云缱绻流荡不休。 刘楚玉倚着何戢的肩膀,她余悸未消,声音仍在颤抖:“何戢……” 她的眼眸清澈如水,明灿如星,他想到初见的那一日,她尚未及笄,也是这般模样。何戢低眉温隽,一笑而应。 “何戢……” “我在这,楚玉,一切都结束了。” 刘楚玉切切地摇头,“不,何戢,你今天为了我得罪了刘子业……我很害怕他……”她没有再称呼刘子业为弟弟。 “不怕。”何戢抱着她走出几步,“他竟敢觊觎自己的亲姊,你以后不要再和他有所往来了。” “可是,他毕竟是我……” “不是了,在他做出这样的事之后,他就不是了。” 何戢的声音很平淡,很冷静,可是刘楚玉却觉得一阵心死。明明她和刘子业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姐弟,他们的关系一直以来都坚不可摧,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她有多少男人,他们总是只会把对方真正放在心坎的。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质。 如果不是姬君漓的提醒,何戢不知道自己会错过什么。 月下的玄衣男人,那么正色地跟他说刘子业的意图的时候,他还不信。可是不能赌,所以不得不信。 刘楚玉没有带走的易魂石,也被他拿去做了交换条件。 其实,姬君漓一向不太喜欢拖沓,七天实在太久了,左右他们夫妇俩现在已经不分你我,他使个阳谋先自何戢手里拿了圣物也未为不可。 这一晚,他走到了乐湮的小院。 银雪落了黛瓦满阁,若是不进门,也能听到里面缥缈的歌声,怂人泪,断人肠,九曲相思,玲珑心意。一树之高,碧色隐隐处,消瘦落寞的一道纤细人影,静谧地披着一袭纯白的薄纱,仿佛正以泪洗面,孤寂得让人心疼。 那歌声,就是她唱的,是有名的楚国调,祭奠死去亲人的。 姬君漓的心紧了紧,有点抽痛,只是在听出那歌里的祭奠之音后,他的脸陡然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变态的弟弟不用管他……捂脸捂脸捂脸……反正刘子业本来就很变态,加一笔其实不重要…… 作者君遁走…… 第70章 活着好累二三三 便是再怎么胡作非为,姬君漓也知道这次的事情闹得有点大,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乐湮解释。 怎么解释呢? 他把后路都断了,结果却没死?他为了易魂石把纸片人留下故意误导乐湮?真是……啼笑皆非啊。 手心之中斑斓的紫色光芒自指缝间泄漏下来,宛如天光破云,他看着一点形状规整却又有点突兀咯手的石头,默然叹息间将其化入了虚无,他的空间里。 推门而入,走到缦延的长廊底下,月光里她的白衣身影清晰得似一幅染墨的古画,歌声不绝如缕,幽然空邃,他心神一紧,忍不住提步走向她的阁楼所在。沿着红除拾级而上,她较瘦软小的身影一点点放大,只要再走近几步。他就能把她抱进怀里。 四面楼台空旷,东西南北风肆意侵入,她摆着香坛,燃了三炷香,正跪伏于地,双手合十凝神歌唱祷告。 他声音一哑,“丫头。” 乐湮一个激灵,歌声也停了,她诧异又惶恐,猛一回头,眼前的玄衣男子离她不过丈远,清冷的面容仿如初见,眼眸之中却有着几许怜惜。 她起身,动作很慢,但是膝盖却因为跪久了又疼又没有力气,她腿一歪就要摔倒,姬君漓心神激颤,他冲上前两步把乐湮抱进怀里,一手抚着她的头,在她的眼泪未落之时箍紧了她,“丫头,对不起。” 乐湮呆呆的没有反应。 姬君漓吓到了,他抱着乐湮摇了摇,“丫头,说话。” “说什么?”乐湮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你这个纸片人做得可真好,溯时的手艺又见长进了,真该好好夸赞它才是。” “不是,我不是纸片人……”就在姬君漓要解释的时候,乐湮却一把狠狠地推开了他,桃花眼瞪圆了死盯着他,姬君漓心慌意乱,甚至头皮发麻,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如果结果是比他预期的还要坏,他又当如何自处? “你以为我会相信?我的漓,他躺在冰冷的床上,我怎么叫他他都醒不过来了!你不是他!你要是他,怎么会跟着刘楚玉走了?” 她眼泪簌簌,目含指责,姬君漓心神一颤,他靠近她一步,乐湮就惶恐地后退,她伸手挡住他前进的脚步,嫌弃地看着他摇头,“不要过来,脏!” “我,我没和她……”姬君漓拧着眉措辞无能。 乐湮不想听他说话,转身跑下了阁楼。 姬君漓暗恼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心道自己果然太笨。 主人! 这时候,他听到了某只笨鸟欣喜若狂的大叫,没想到这个时候,最懂他最了解他的还是相伴多年的溯时。那个瞬间,姬君漓是有点感动的。 哪知他一回头,扑扇着翅膀半空飞舞的溯时却苦着脸说:我又忘记了,主人已经醒不过来了,你是小漓子呢。 小漓子……溯时果然是嫌弃自己活得太长啊。 一记眼刀杀过去,这冰冷的睥睨的霸道的味道……溯时仔细一琢磨,一回味,猛然间掉了下来,“吧唧”一声砸地上,眼冒金星地盘踞而坐,它狐疑地盯着姬君漓,不解地自心里问:你真是主人? 小漓子不会与它心意相通的,如果他是姬君漓,他会回答它,这么一个愚笨的问题。 姬君漓薄唇一敛,冷笑道:“瞎了你的狗眼,我明天就煮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杂毛!” 什么狗眼,是鸟眼!溯时大人哼哼地强调,但是……杂毛? 雾草?!真是主人! 溯时大惊失色,一张毛脸面色如土,它捶地痛呼:哎哟哟,我滴个主子啊,你害得溯时我哭得老惨老惨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主子啊……你回来就凶我,你还凶我……我滴个主子啊…… 越来越通人性的溯时大人在表达着它的不满,想换取姬君漓的愧疚。 它的奸计似乎……得逞了。姬君漓确实有点愧疚,他蹲在它跟前,两只手抱住它,把它放到怀里顺了顺毛,这样温柔亲昵的举动从未有过!溯时大人哭着哭着,假哭成了真哭,眼泪水掉得比珠子还欢。 姬君漓对它一向不假辞色,可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自己在彼此心中的地位。 “不哭了,嗯?怎么比乐湮那个小丫头还喜欢哭?” 麻蛋,怎么会这么温柔?主人你变画风了,溯时好不习惯! 姬君漓眼眸深幽,他盯着溯时看了几眼:“我会有几天回来不了,你跟丫头解释解释,要是我回来的时候,她还是误会我是小漓子的话,你就躺在砧板上等着我的刀吧。” 怀里刚尝到一点甜头的溯时大人吓得翅膀子一抖:果然,这才是主人嘛。 可是……丫头不相信你,肯定不是真的不相信你,她一定是对你太失望了,主人,你要让她原谅你,她才能相信你啊。 姬君漓温柔一笑,却给溯时毛骨悚然的……错觉? 呃……可能不是错觉。 “那你就让她原谅我啊。”他眯了眯眼,“如果不行的话,你还是把自己剥干净了躺在砧板上等我好了。” 溯时(哽咽):我是崩溃的…… 天色太晚,姬君漓没待多久就回了公主府,这时候,他正巧看见何戢抱着披风加身的公主往寝房里走,知道情况的他丝毫没有多问,反倒在廊下折了一根花枝,返身踱步几遭,进了自己的屋。 翌日醒来的时候,刘楚玉摸了摸身边的褥子,一片冰冷,想到昨晚何戢的脸色,她觉得他一定非常生气。只要是个正常男人,应该都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吧,何况他那么喜欢她,他一定更加不能忍受。 可是,他只不过是区区一介驸马都尉,如何顶得过刘子业施压? 这么一想,她一颗心突然又惴惴不安了起来。 想到姬君漓的那一句谶语,她更加心慌意乱,真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一样。 迅速地穿戴好,她推出房门,正巧见到她的梨园里玄服锦带的男子,墨发解散地披在身上,一身情致风流,只是面容虽俊,却未免太过冷了些。他正煮着茶,文火慢炖,烟袅袅,香四溢,隔着老远仿佛都能闻到。 在她还没有走上前之际,姬君漓清冷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公主春日私藏的雪,都被在下拿过来用了,不知道公主是不是介意。” 刘楚玉咬了咬唇没有说话,直到她走近,见姬君漓一副闲云野鹤的自在模样,她突然轻声问道:“你那天跟我说,我会后悔,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主想知道?”姬君漓勾唇扬眉,煮茶烹水的动作有条不紊。慢悠悠地揭开砂盖深嗅了一口,初雪梨花,果然清香沁人。 刘楚玉咬牙:“自然!” 姬君漓扬手一点:“坐。” 刘楚玉一怔,果然姬君漓的对面正放置着一个矮凳,难道,他一早知道她会来? 这人……未必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她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阁下到底是何人?” 姬君漓微微一笑,探手倒上两杯茶水,“我姓姬。”除了乐湮,他应该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出自己的名字了吧? “哦?阁下竟是黄帝之后,真是失敬。”黄帝早已湮灭千年,姬氏一族也匿迹已久,刘楚玉说这话只是出于客套,她翻了翻眼皮神色淡淡。 姬君漓观摩着她的神情,与之前所见大不相同,他不禁又笑:“公主可真是变了太多了。” 不想废话的刘楚玉单刀直入:“说罢,你说的后悔,究竟是怎么个后悔法?” 姬君漓收敛笑意,面容恢复清冷如霜的淡然。连着煮茶的手,也置于膝上,茶香勾引之中,他语调低沉地说道:“公主,你会失去何戢。” 第71章 级的丫头 如果不是因为何戢昨晚强行带走她触怒了刘子业,如果不是因为姬君漓的语气口吻都太镇定太从容,也许刘楚玉会抱着一丝侥幸,可在姬君漓这个似乎懂得测命之人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刘楚玉真正陷入了恐慌与绝望。 强迫自己镇静,可自己根本无法镇静! 她绞着手指,局促不安地扬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真的吗?” 姬君漓听得出她的声音颤抖,却不咸不淡地品起茶来,入口涩涩的,梨花芬芳和着溪雪冷香,倒也相得益彰,平添了不少雅趣。他放下茶盏,淡淡地道:“公主,你信我?” “不得不信。”如果不信,单凭他诅咒驸马何戢,刘楚玉也知道自己不能放过他。 “那好。”姬君漓似乎也没料到刘楚玉会这么深信不疑,他淡然地点了点头,“公主既信在下,那么,不妨把这件事权权交给在下来想应策。” 他前言不搭后语,刘楚玉犹疑地死盯着他,姬君漓拂袖,一道茶香幽袅勾陈,钻入鼻腔之中,刘楚玉竟然觉得筋骨绵软,有点使不上力,她的视线渐渐模糊,紧跟着,便陷入了梦乡。 这种安息香用在普通人的身上,可以让人安详入睡,可是,刘楚玉进入梦境之后,却紧皱着眉宇,仿佛挣扎于困苦之中,姬君漓凝眸低语:“我都猜不到,你会对何戢有这么大的执念。可惜,我成全不了你了。” 突然之间,他覆手一划,刘楚玉的身体化作一缕淡薄无质的青烟,化入了空气之中,凭空消失了。 此刻,脚步蹬蹬的声音自周遭的青石上嘈嘈切切地响起,应是有官兵带人围攻进来了,姬君漓平静地扬了扬唇,起身,抚袖将炉火挥灭,一道红色的星子火光一闪,然后灭了。茶香戛然而止。 五十余名带刀侍卫冲入门庭,黑衣玄甲,刀已出鞘,寒光在安宁富丽的院落流转闪烁,姬君漓抿着薄唇,一言不发地掠过诸人,而他们仿佛没看到姬君漓,任由他这么从容安然地走出了院子。 公主府里部曲们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就听见人宣旨说道驸马何戢以下犯上,奉旨捉拿,不得有误。 诸人一头雾水,但圣旨在,铁证如山,他们唯有让道,可惜四处寻了,找不到公主,皇上向来最听公主的话了,连赏面首都是他首肯了的。如果找到公主,说不定事情还有一线生机。 抄家的人一路冲进了刘楚玉私藏的美男的阁楼,绮柱参差,一士兵举刀呐喊:“皇上有令,公主面首,立斩不赦!” 平白无故便要杀人,那群聚集一起的面首们登时面如土色,英俊的脸扭曲变形,惊骇地挤在一起,却抵挡不过那群士兵们咆哮杀意腾腾的士气,他们已经冲了上去…… 姬君漓的隐身咒术在如今残缺不缺的魂体支撑下行使不了多久了,一出公主府,他便扶住一根老杨树吐了口鲜血。隐身术已经失效。 他自人潮奔流逃窜的长街上穿行,一身玄衣,曳出无边落寞沧桑。长街之上,繁影弥乱,他走得很艰难,可是目标也很坚定。 直到他看到街道尽头的乐湮之时,还是愣了愣,乐湮原本一直安静地看着他,却在注意到他唇角的血迹之时,她惊恐地缩了缩脖子,然后整个人飞扑过来。 跑了数十丈才堪堪落进他的怀里,乐湮抱住他,一手颤抖地去拭他唇畔的血,但已经干涸了,她心疼地瞪着他,“怎么这么狼狈?” 温软的身体一靠近来,他就知道他的丫头真的长大了,突然觉得有些许欣慰,他摸着乐湮的头,温暖地笑道:“总比我躺在那个冰冷的床上要好吧?阿湮,你应该高兴的。” 第一次,他再也没叫她“丫头”,他这么亲昵地唤她“阿湮”。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未涉红尘、少不更事的乐湮了,在他的心里,她已经是可以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她是这么理解的。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之中,乐湮的心里却奇迹般的安宁了下来,他还活着,他还能这样抱着她,真好,真好。邀天赐命,还能有余生与她共度,真好,真好。 “漓,你吓死我了,要是再有下次,我可能真的,就不会原谅你了。”乐湮委屈地道着她对他的不满,撒娇一般嘟着唇,央着他一诺。 “阿湮一定担惊受怕了很久。”姬君漓抚着她柔软纤长的发丝,轻如鹅毛的一吻落到她光滑白皙的额头上,乐湮心中激荡,内心火烧火燎的,像要从里到外地炸开似的。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他俯下身,将脸在她的发旋儿上蹭了下,“不会了,再也不会了。阿湮,自今以后,我会守着你,再也不叫你担心,叫你忧苦,叫你离惶。” 这话真动听。 乐湮脸热地勾住他的腰,却在下一瞬间,他整个身体都脱力地压了下来,乐湮承受不住,被骤然晕厥的男人扑倒在地。 她砸在长街青石上,后脑勺也遭了池鱼之殃,小蛮腰都快压断了,看着晕迷不省人事的姬君漓,她恼恨地一耳光盖在他的脑门上。 “混账东西,跟我表个白还扑街!说得那么大义凛然,那么信誓旦旦,我差点就信你了!” 她无力推起一个身高腿长的大男人,登时嘶吼道:“溯时你这个笨蛋,还不快来把你家主人驼回去!” …… 姬君漓一觉醒来,正是新雨过后,一股清甜的叶香自轩窗外爬进来,钻进了鼻子,他甫一睁眼,就看到了生气又不掩担忧的一张俏脸,登即弯着唇微笑:“阿湮。” 这么温柔的声音…… 算了,看在他不再把她当成“丫头”的份上,乐湮决定短暂地原谅他一点。抿着唇,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把这个男人扶起来,姬君漓一经坐起便将她整个人揽入了怀中。 乐湮又羞又窘,她捶着他的脊背,姬君漓却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来不及斥责反驳,她听到他说:“为了一个易魂石,就要出卖我的色相,乐湮你挺做得出来的。” “……”呃,该死的,她怎么忘记还有这茬了? 看来秋后算账,也不知道是谁找谁算。 乐湮吐了吐舌头,乖觉地把他抱紧了一点,姬君漓满意地享受着温香软玉,知道乐湮心里有愧,不再跟她算这笔账了,他才把正事问出口:“何戢呢?” 被一语道破了心思,乐湮佯作镇定,“你为什么会以为他在我的手上?” 姬君漓淡淡反问:“难道把他打包从公主府里带走的人不是你?” 被看穿了的乐湮尴尬地笑了笑,她拍了拍姬君漓的背,“人精!你少知道一点要命了?” “我只是了解你。”姬君漓现在说肉麻话越来越顺溜了嘛,乐湮喜滋滋地暗想着,然后她听到他说:“把何戢带出来吧,我有事要跟他说。” “可他现在不在了。”乐湮翻了翻自己空荡荡的手。 怎么会不见了?姬君漓心神一凛,他跟乐湮还打情骂俏这么久……算了,直接松了手,他翻身就要下床,乐湮不明其意,见他迅速地套上鞋袜丝毫不愿再理睬自己,突然有点委屈和恼恨起来了,“又不是我让他走的,是他自己放不下刘楚玉要回去的嘛!他一个大男人,又抱着必走的决心,我肯定拦不住他!” 这话说得十足委屈。 姬君漓吐出一口浊气,把她紧扒着他胳膊的手拨开,“丫头,这件事有点急,我要先去处理,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说罢,他起身就往外走。 乐湮一直看着他再没回头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不禁暗暗想到:还是老样子,一到关键时候,我还是丫头。烦死了! 第72章 让她后悔去吧 何戢已经被围困住了。 空荡荡的短街,檐下还滴着水,黛色的烟雾自红墙朱瓦间缥缈氤氲,他英挺的轮廓吊着三月烟火的迷离,恍惚得不似凡人。 那个黑衣甲卫已经抽刀离去,他转身带走了数十侍卫。 绵密的一道雨帘笼着青城,雨势渐渐倾斜,何戢的面目不甚明晰,只有在甲卫抽刀转身的那一刻,他的脸上现出几抹纠结苦痛之色。身如花钿委地,颓然跌落大珠小珠纷纷坠滴的青石板上。 “终于还是来迟一步。”姬君漓暗叹一声。 他眉心动了动,一道偏执近乎疯狂的意念似凝聚了巨大的能量,要把灵识都破开,他反掌而动,终是没能忍住释放出了刘楚玉。 青烟飘出,云雾缠身的刘楚玉甫一落地,就看见倒在雨中的何戢。 “何戢!”她飞扑过去。 一把抱住驸马,泣声变作哭嚎,衣衫被雨水浸湿,她紧紧地搂着白衣上血痕晕染而开的何戢,雨与泪溶解在哭喊之中,撕心裂肺的茫然,直到一只无力的手抓住了她的腕子,刘楚玉怔然止住哭声,抽噎地低眉望下来。 何戢握住了她的手腕,喘着浊气,刘楚玉对着他的额头吻了上去,他重重地喘息,迷蒙地看着她道:“楚玉……你在,还好,你还在……” “我在,一直在……”她搂住他,把脸贴到他湿漉的脸上,眼底一片灰白,“你这么傻,为什么要找我,刘子业针对的是你,不是我啊,笨蛋……为什么要来找我,如果他要杀我,你找到我了,就能打得过那么多人吗?” “至少……能死在一起啊。”何戢的喉尖发声困难,刘楚玉不想让他说话,可她又忍不住想听。 何戢怎么这么痴情呢?他怎么能这么痴情?她根本一点都配不上他! “公主可记得,十三岁那年,你打马自杭州城中过,那么意气飞扬……你在城外的竹林,救了一个小花子,你可记得?” 她这辈子非礼过的第一个人,她怎么会不记得? 那一年,她在杭州城外的竹林外解鞍下马,正巧遇到一个匍匐于地的小花子。小花子饿得慌,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滚圆透亮,他要抢她背囊里的食物,她嫌脏,毫不客气把他一脚踹进了河里。 河里出来的小叫花洗净了面容,一张脸粉雕玉琢,比玩偶还可爱,她又忍不住想亲亲他,刘楚玉把包里的馅饼撕了一半递给他。 小叫花失了面子,硬是再不食这嗟来之食,撑着骨气,狠狠地瞪着她不说话。 他不肯接,刘楚玉就硬塞,两个人拉拉扯扯,最后饿了几天提不上丝毫力气的小叫花被冲动鲁莽的山阴公主摁进了水里,发浸在水里,只留着一张脸孔还露在外边,刘楚玉小小年纪就知道美丑之分了,她知道自己摁着的小叫花是个绝色。 登即不分青红皂白,她吻了上去。 小叫花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自己被轻薄的这一幕,可是他没有力气推开! 刘楚玉生涩地把自己的舌头伸出去与他交缠,小叫花的腿在水里扑腾,一阵阵银白水花四溅,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七彩斑斓的光辉。可是,她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漂亮……他竟然沉醉了。 彼时,他也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一步,很显然,刘楚玉也不知道,她吻完了他之后,扔下干粮,自己回到岸上,系上披风上马绝尘而去。 躺在水里的小乞丐痴怔地摸着馅饼感受着——春风最多情,却也最无情。 而至于今时今日的刘楚玉,却是,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饶是她再怎么聪明慧透,也万万想不到,当年的小乞丐,居然就是他,仅被她非礼一时,却自此记挂一生。 “何戢……”刘楚玉茫然无措,一手抚着他的脸,顺着雨水而下,她如当年一般,强吻了他。 何戢的脸色一片苍白,他喘着粗气,一双明亮的眼也在渐渐黯淡…… “公主,那个小乞丐,就是我……”她的唇离去,他淡淡而笑。 “我知道了。”刘楚玉绝望地看着怀里渐渐无力的人,唇畔还携着一丝笑意,可是手却自他的脸庞上骤然坠落,双眸微阖,再没了声息…… “何戢……何戢……”刘楚玉双目无神,抱着驸马失声喃喃。 雨幕里,姬君漓抿着唇徐徐而近,玄衣被雨水浸湿,他走到刘楚玉身边,清冷的声音一如玄冰:“公主,我若能救你驸马,你可愿意让我施救?” 若是说的别的,也许刘楚玉根本听不见,可是他说,他能救何戢! 于是她满脑子嗡嗡的就只剩下了“救何戢,救何戢,救何戢”…… 原本失神的双眸陡然抬了起来,“你说我会后悔,我确实后悔了,后悔没有早些发现他的好,没有好好对过他,如果你能救他性命……要我,”她声音低哑哽咽,“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姬君漓微微点头,幽邃的墨瞳里不见半分波纹,“救他只有一法,但必须要洗去记忆断了情根才能施救。” “什么?”刘楚玉打断,睖睁地看着他。 “他若醒来,必断情绝爱,记忆尽失,同样,为了他的性命着想,我也同时会洗去刘子业关于绝杀令的记忆,一切,你都当做不存在。” “只是,刘子业心中对你的执念太深,如果你想留他性命,往后应当怎么做,公主想必心明如镜。” 他这样淡然地跟她说这个话。刘楚玉确实了然他的意图,如果她想保住何戢,就必须对他敬而远之,不能激起刘子业的一丝一毫的妒意。最好,她再把面首堆满一屋子,引开刘子业的瞩目…… 刘楚玉泪落如雨,却始终平静无声。 “公主若觉得痛苦,我一并洗了你的记忆也是可以的。” 刘楚玉低眉看了眼已经无声绝息的何戢,她惨淡一笑,思及那些春风沉醉的晚上,思及他对她一切的付出,他的隐忍,他的深情…… “罢了,我不想忘,让我永远痛着好了。” 宁愿永远与他朝暮相对,却对面不识,她痛彻心骨,也甘之如饴。 姬君漓将何戢盛入空间,淡然拂袖而去,“明日过了午时,公主来乐湮府里取人吧。” 刘楚玉看着青石板上被雨水冲刷过的一地鲜血,惨然含笑,伸手捂住眼睛,却早已泪迹斑斑,指缝间,泪水又渗透而下,滴滴答答—— 似夜长的无奈,似离人的萧索,可却是,死生无妄的苍凉。 纵为公主,繁华一世,恩宠一身,可真心能得几何? 她错得离谱,与他相知相爱不过短短七日,而最后却终于,永失所爱。 第73章 幸得终相守 所有人都发现公主变了。 公主府里的部曲,婢妇,下人,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公主对何戢的用心。不像是对一个面首一个玩物那样的洒然随性,她为何戢做的,正是万千普通妇人对丈夫做的。 可是这样的境况仅仅只持续了短短几日,便消匿于无形。 皇上再也没有提要斩了何戢和那群面首的事,他好像忘记了,反而又大张旗鼓地给刘楚玉的园子送了二十个面首来,连同刘楚玉前不久在杭州购得的,共计三十余人。 驸马归府之后,一切如常,日日居于自己的阁楼之上,目不窥园,见谁都是一副淡漠如霜的样子。 下人们惊奇地发现,刘楚玉最近好像喜欢上了赏花。 她们最常见的,便是刘楚玉拨着一帘花枝,双眸遥遥望着远方阁楼的模样。常忧思不能自已,眉目凝愁,轻自叹息。 此情此景,引人猜测:莫非公主也从未忘记过驸马? 可是,公主留恋面首从中她们也是有目共睹的,几乎不理世事日夜憨醉,与一众美男面首欢歌笑语…… 刘子业听得下属奏报,将一卷帛书置于龙案,揉着眉心颓然一笑:“阿姊真是……永远这么没心没肺!” 渐渐转入深秋,时维九月,烟光初凝,暮山吐紫,刘楚玉邀府中众人秋猎,本以为那人不会答应,但他身份却是驸马,她要做个场面,刻意把话说得很敷衍。可是没想到的是,何戢却答应了。 秋猎之日,几十余名面首个个劲装加身,背背箭筒,斜插羽箭,跨马来去,倥偬如风。唯有何戢慢吞吞地着一袭宽袍红衣,从容驾着马跟在最后,好像不是在秋猎,是来看风景的。 刘楚玉偶尔回望,总觉得他有点心不在焉,心思顿住,她佯作不理会地转过身,却在骑马的时候,满脑子都只剩下了他。 温柔的体贴的何戢,为她出头的怒不可遏的何戢,甘于付出以命相献的何戢……她的眼里,仿佛天上地下,唯有何戢。 秋光渐盛,夕阳恬淡,萧瑟的黄叶在马蹄纷踏下沙沙地响。 一路西行,刘楚玉把泪拭干,任风吹去涩意,神色恢复常态,把人带到城外的树林里,便原地扎营,解散诸人,各自分头狩猎去了。 其实刘楚玉哪里是想狩猎?不过心里难过,想找个空旷新鲜的地界哭一场罢了。 解鞍之后,她扯着一根马鞭信步悠哉地踱到一条潺潺溪边,蹲在河岸边的溪石上,掬一捧清泉洗净了脸,看着河水里倒映着云鬓而乱、面容憔悴的自己,无声地笑出来。 刘楚玉,你自作自受! 心里狠狠地咒骂了自己一句,忽听得身后有人轻语:“公主也在此?真是巧了。” 她浑身一颤,差点没一头栽倒在水里,愣愣地回头,正见红衣墨发的何戢捧着一卷竹简,依着枝叶葱茏的一株榆树坐下,意态娴雅安适,眉目鲜活,却始终淡淡的隔着一缕哀怨的愁绪,仿佛是个会发光的忧郁美男。 风度翩翩地坐下之后,将竹简徐徐展开置于膝头,他不再理会刘楚玉如何作答,安静地看起书来。侧脸在一荡一荡的绿影里,宛如玉石般精致无暇。 她恍惚而笑,没有答何戢的话,他那一眼瞥来的目光,如看路人,瞟得她心尖一痛。 刘楚玉回过头,她笑不出来了,把脸探入河水面上,再掬一把水,这次,洗的是泪。 秋光正好,山间的风萧瑟习习,她干脆地就坐在石头上,欣赏湖光山色起来了。她隐隐觉得,只要回过头,就能看到何戢遥望而来温柔深眷的目光,他一定瞬也不瞬地痴瞧着自己,正如他一直以来的那样。 夜色渐浓,远处已经亮起了火把,估计那群人也打到了野味。刘楚玉确实饿了,可是,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何戢的动静,难道他是无声无息地走了? 她有点失望,可是当再转身回走的时候,便发现了,树下的红袍男子,正沉寂安然地睡着,竹简落到脚踝处,月光底下的一张白皙的脸有点发亮。 心里头告诫自己一万次,可她还是忍不住向他走近。 她终于来到了何戢的面前。 再一伸手,就能够得着的距离。 何戢似有感应,刘楚玉张皇地退缩回去,他已经悄然睁开了眼,一双眼古井无波,在与刘楚玉视线相撞时却隐有笑意。悠然从容起身,掸落身上斑驳离离的秋叶,他勾着唇含笑道:“公主,我好像梦到你了。” 刘楚玉怔住,她呆傻地看着缱绻而笑的驸马,一动不能动。 良久,才按捺住心中的惊愕,冷静地反问了一句:“是么,那驸马梦到了我什么?” 何戢将竹简收拢置于袖中,对刘楚玉走近两步,唇角始终卷着一丝笑弧,温柔又沉静。 “梦里,我们好像很恩爱。很像上辈子的事了。” 刘楚玉的眼睛突然一阵涩痛难当。 不知道鼓起了怎样的勇气,她才能死握着拳冷冷地吐出一句:“梦境都是相反的,看来驸马与本宫真是很没有缘分。”说罢,她抽身离去。 何戢轻叹一声,优雅地跟了上去。 营地里的野味果然打了不少,刘楚玉却懒散得不想动,随意吃了几口兔肉,回头一看,众人分飨美味,却独独少了何戢的身影,她抿了抿唇,还是撕了一只兔腿,用碗盛着给那人拿去。 刘楚玉来到何戢的帐篷前,她长舒了一口气,强作镇定地掀帘而入,进帐方才发觉何戢正困倦地拄着胳膊,趴在案桌上浅眠。刘楚玉不忍打扰,她收回脚准备退去,却被不知何时苏醒的男人叫住。 “公主。” 客套的、疏离的“公主”。一生之中,再也听不到他情意缠绵地唤她“楚玉”了吧。 泪水又有收不住闸的感觉,她杵在原地,却被人捞住了一掌青丝,回身看来,何戢温柔的眉眼,宛如吸纳了整片深潭,澄澈古朴,刘楚玉手里的碗砸在地上毫不知觉。 “何戢……”说了什么也毫不知觉。 “公主,”他把刘楚玉的纤腰一揽,刘楚玉一惊之下待要反抗,却被他霸道地收紧怀里,紧跟着要骂他的话也被吞入了口腹之中。 这个吻不知过了多久才停。她气喘吁吁,他神态娴雅不改。 “不知何故,总梦到与公主在一起的缠绵画面……醒来之时,心里却缺了一块,公主不妨来告诉何某,缺的是什么?” 流、流氓! 刘楚玉暗骂,一思透其中关窍,却突然防备地推开他,“你……你想做什么?” 看着这样似乎想严守男女之防的刘楚玉,何戢觉得有点好笑,他扶着额头叹息,正巧撞入刘楚玉的视线之中,才忍不住回了一句:“公主,为什么不把我当你的面首呢?我这个驸马也不求什么,只希望公主能够一视同仁。” “你……你说什么?”刘楚玉错愕。 何戢淡淡一笑。 他要的是她心里有他而已。 不需要多虔诚,多忠诚,他知道她情之所钟,就够了。 刘楚玉还在犯疑。 却忽然听到一声温柔的呢喃:“楚玉……” “你!”刘楚玉的下巴合不上了。 紧跟着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紧张犯傻的时候,衣带纷纷落下,他熟练地剥着她的裳服,低下唇在她耳边说:“做个样子诓你皇弟罢了……楚玉,陪了你的面首这么久,今晚给我,嗯?”他的喉结微动,说得动情又隐忍,带着已臻极致的魅惑。 她像个傻瓜一样,最后终于扑进了何戢的怀里:“呜呜呜……你没忘记……坏人,骗了我这么久……害我这么难过……呜呜呜……” 何戢抱着她,低眉含笑,“没事,楚玉不哭了。” “我没和那群臭男人们睡觉……”刘楚玉明知他深信不疑,还是解释。如他所言,做个样子诓她皇弟刘子业罢了。 也许,为了活下去,还得继续诓一辈子。 何戢薄唇微弯,暗暗地骂她傻。 他没失忆,是姬君漓得走易魂珠后,留给他的最后一样的礼物——刘楚玉一辈子的珍惜。 是他还不起的大礼。 盛唐序·对月剑 第74章 盛唐繁华 在刘楚玉把何戢领回家的那一日,姬君漓和乐湮已经离开了。 此时,正是盛唐天宝初年。 见识过盛唐的繁华,才惊觉自己以前不过是井底之蛙,乐湮从来没有想过,见惯了战国末年的战乱流离、山河残破,会见识到两汉盛唐的繁盛昌华。 长街上车水马龙,大唐的百姓们安居乐业,长安人共在天下脚下繁衍生息,此刻余晖曼落,天边一抹绯艳绮丽的霞光,重楼叠阙在落日下吐出一口沉浊如翻古韵之气,像泼了一杯水酒,浸着诗酒年华、人世朝暮。 此刻,橙中透粉的云霞刚好掠过高低冥迷的楼阁,映射在姬君漓澄澈如溪的水酒里,临着酒楼危栏而坐,姬君漓浅啜水酒,一只手正好搭在漆红栏边,青丝垂落,侧脸冰冷清润,俊逸出姿。 乐湮按住他斟酒的手,皱着眉说道:“你才刚好一点,喝这么多会不会伤身体?” 她现在已经会用这么寻常的语气来劝诫他了,姬君漓弯着薄唇道:“自然不会喝太多,我的酒友还没来呢。” “酒友?”乐湮不解。 他回过身,微笑着在她的发丝上一抚,轻声问她:“我给你的《中华上下五千年》,最近没有看了吗?” 最近都在担忧他的伤势,自然没有心思再看了,乐湮闻言,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姬君漓喝完这杯,把袖袍优雅一吐,便悠然起身,乐湮怕他醉了,碎步争上前搀住他,姬君漓摇了摇头,乐湮却皱着眉说道:“让我扶着你。” “有碧珑就够了,她应该快回来了。”姬君漓很随意。 “不许再提碧珑!”乐湮快被他气爆了。 她这一吼,姬君漓自然不会变了脸色,只是邻桌十几位唐朝人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乐湮歉然地对那群人点头,尴尬窘迫地问好,直到他们转回去各自聊天吃菜,她才又横了姬君漓一眼,“我劝你最好把她打发走,我这人虽然好说话,但其实最小气了,容不得沙子。” 长大了的丫头还真是……好吧,醋意正浓的丫头看着太可爱,他忍不住弯着唇角,微俯下身低语:“乐湮,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抱着吻你?” ……他最近的画风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乐湮先是一怔,紧跟着脸色爆红,她捏着自己石榴色襦裙,忸怩不安地低着头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们见惯了,不会在意这些。” 姬君漓和乐湮两个人的衣着服饰与这里的人的差距还是有点大,不过这个时代万邦来朝各种文化交融,也没人计较他们穿了什么奇装异服。乐湮其实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唐代男子的衣袍,她给他改工了一下,一定要他穿广袖,而且,一定是玄色的。 可是现在的重点是,向来不苟言笑、自带三分冰冷高贵之气的姬君漓,他居然在调戏她! 他居然调戏得这么顺手,这么理所当然! 乐湮羞赧地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小声喃喃:“回去……回去再给你亲。” 他原本只是开个玩笑,乐湮居然这么一本正经地回答了,姬君漓忍住笑,把乐湮纤细的腰肢圈进怀里,揽着她,一双如墨的眸子盯下来,更加让她羞窘难当,颊飞红云,如火烧了起来。 乐湮现在描的是时兴的妆容,额间正贴着一朵粉红色的春梅花钿,胭脂绯红,黛眉迤逦,一双纯澈的眼眸在一片红粉之中闪着粼粼清光,看着……姬君漓突然扶额而叹,她怕是永远不知道自己对他的魔力有多大。 真想啃一口。 每次,她都在一本正经地诱惑他。 两个人浑然忘了还有碧珑和那只笨鸟,走出酒楼,天色微暗,暮色把天边一丝闪光的幕帘扯拢,收了天光后的长安街道,车马辚辚之音不绝于耳,百姓们川流不息,宛如赶趟,但乐湮看得出来,这里的人几乎都活在幸福之中,衣饰鲜艳华丽,即使只是平头老百姓,也都出手阔绰堪比豪绅。 “漓,你说的酒友,是谁啊?”乐湮歪着脑袋问他。 “一个,狂人。”姬君漓的薄唇挑起,眼底迷离几点笑意。 姬君漓初到长安,落地就在长安的西市附近盘下了一座宅子,不算辉煌,但与一般民居无异,他们初来乍到,勉强隐于其中不会有人怀疑。 回到家里,进门的那一瞬间,乐湮本想着回房洗浴一番睡觉,哪知却被身边的男子勾住腰肢,紧跟着他的唇便贴在了乐湮的唇上,乐湮瞪着眼睛,挣扎地捶他的胸口,却被某人更紧地桎梏住。 姬君漓是个习惯了掌控的人,他的吻也如斯霸道,舌直直地顶开乐湮的唇,撬开她的齿关,强势地探入,果断坚决地与她厮缠。 很快小姑娘就丢盔弃甲,连身带心软成一片,脑袋一片浆糊,只能顺着他的吻迎合他。 “乐湮,你知道,要进我姬氏的祠堂需要什么吗?” 吻完了,他还要抱着她,然后严肃地板着脸调戏她。 乐湮晕头转向的说道:“不知道。” “一个孩子。” 啊?迷茫地瞪着眼睛看他,乐湮已经完全傻掉了。 姬君漓抚着她的发,五指穿插其间,他抵着她的耳根轻笑:“姬氏一族的族人还有点腐朽陈旧的思想,总觉得生养大于天,传承之事乃是神谕,所以……谁先生下族长的继承人,谁就有资格成为姬氏一族的主母。” 乐湮登时木着一张脸回道:“鬼才信你!” 然后她奋力推开这个轻薄她的登徒子,小跑回房,姬君漓在她身后,看着她娇小又日渐盛放的身体,神秘地笑了笑。他一手拉扯大的小妻子……真可爱。 只有乐湮知道她跑回房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一点都不生气,她只是,害羞了,羞得一点都不想看见他。她是来自战国时代的女子,对于名节名分一事,看得远没有后世女子那么重要,更何况对方是姬君漓呢,要是没有得到他族人的祝福就在一起,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可是,还是好羞涩,好难以面对他。 乐湮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而当她的脑子终于清楚地转过弯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倚着门板傻笑了很久了。 碧珑带着吃饱溜圈的溯时回来的时候,溯时大人疲乏得干脆直接地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姬君漓把笨宠抱起来,一只手盖在它的天灵盖上,溯时大人一激灵,登即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哼哧哼哧地看着主人,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碧珑温婉地建议:“族长,溯时它吃多了,你还是趁早放它上树吧。” 溯时大人最喜欢在树上歇憩,而且它喜欢啄木,真是片刻都不能离了木头。 闻言,姬君漓眉梢微动,看着已经吃得圆滚滚的溯时,他问道:“最近还会飞吗?” 这话问得碧珑的脸色阵白阵青的,最近乐湮一直在打理他的身体,而溯时则是交给碧珑照料的,乐湮不会烧饭,人也懒,溯时跟着她瘦了不少,但一落到碧珑手里,一来碧珑在姬君漓面前的品级比它低,二来她向来会照顾人,不过短短十几天,溯时就被他喂养得飞都飞不动了。 所以,碧珑尴尬地回答了一声:“还……勉强能行。” 话音一落姬君漓便将跟了自己多少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溯时大人抛在了地上,溯时大人两眼泪汪汪,揉着屁屁可怜巴巴地看着主人,却听到姬君漓冷冰冰地道:“瘦不回来不要来见我了。” …… 主人,宝宝是无辜的!宝宝委屈!宝宝有小……啊不对,是有很大很大的情绪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这章的木有支线爱情了……宝宝心里也很委屈咩。 第75章 初遇酒仙 乐湮知道姬君漓其实是个心黑的男人。 远的不扯,就说近的。在何戢被人一刀子攮死了之后,他哄骗悲痛欲绝的山阴公主说,可以救何戢,却要断人情根、抹人记忆,弄得人家一愣一愣然后悲痛欲绝地答应了,他又打一棒子给个巴掌,留下一个没失忆的何戢卷铺盖走人了。 姬君漓说:“我不过是刺激一下刘楚玉罢了,这个女人皮松,不老实,要不让她意识到何戢的重要性,往后也不晓得该怎么珍惜。” 不过他本人因为相救何戢损耗过度,自己折了几分元气,在易魂珠灵气的蕴养之下,才堪堪恢复了血色,但加上之前的伤势,现在几近于是强弩之末。 这么一想,乐湮还觉得有点心疼他。 她用珍惜药材吊着他,一碗一碗地给他灌下去,弄的姬君漓最近肝火和血压有点高,他甚至在想她是不是在借题发挥趁机报复。 但灵药喝了一碗又一碗,都如石沉大海,光下了肚,丝毫没见起效。姬君漓并不灰心,乐湮却有点绝望,干脆每天不浪费药材了,她自个儿看点医术给他食疗。 紧跟着,姬君漓的胃又不大好了。 乐湮做的东西要说是黑暗料理,那简直都是埋汰了她。这东西,就算灶王爷来了也得责斥她浪费锅子。 总之,姬君漓的日子不太好过。 堂堂姬氏一族的族长竟被个小丫头吃得死死的,传出去委实不大光彩,可是从来无所拘束的人一旦被束缚住了,食髓知味,好像……挺不错的? 自从他大难不死以后,好像很多事真的看开了。 乐湮却还不能放心,她问他:“你以后,真的不死了?” “不死了。”姬君漓看着诚惶诚恐的乐湮,有点忍笑地说道,他怎么忍心死?怎么忍心留下她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乐湮又试探地问道:“那么,那些要杀你的你们族的杀手,以后还回来找你麻烦吗?” “会的。”姬君漓必须老实回答。 乐湮一下子哭了,“那你还说你不会死!” 姬君漓登时脸色就黑了,这什么意思?他难道就一点用都没有了吗?把他这个族长当摆设?当平安符啊,说挂就挂? 彻底无语了之后,姬君漓再看到乐湮端上来的那一团焦糊焦糊的东西,只觉得冲鼻欲呕,乐湮捏着他的鼻子要给她灌下去,姬君漓陡然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吓了乐湮一条,她委屈地瞅着他,看得姬君漓说不得骂不得,最后无奈叹息,自作孽地提步出门去了。 此时长安酒肆里人声鼎沸,有手抱琵琶的胡姬铿锵而奏,也有丝衣露脐的美人回旋而舞,饶是长安城里的百姓们见惯了这些场面,也不由得看得有点眼直。 姬君漓不可置否地绕过这么一大帮子看热闹的人,径直进了酒楼深处,但见二楼处临栏方桌还空着,他弯唇一笑,便风度翩翩地坐下来了。 殷勤的店小二点头哈腰地问他要点什么,姬君漓随意点了几叠小菜加一壶好酒,自得其乐地小酌。 这酒若是一个人喝,未免索然无味。 今日姬君漓除却是不想看到乐湮,还存了几分碰运气的心思。 这是一道豪迈的声音乍然如玉碎昆岗,姬君漓执杯的手微微一顿,嘴角勾起微妙神秘的弧度,且听那人放歌道: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看客们被胡女舞姬吸引,没人留意到这么个似乎在撒酒疯的酒鬼,唯独姬君漓,忍不住击掌赞叹,凝眸对着一杯水酒,低语道:“好诗。” 这两个字,说这两个字的语气,都不可自已地带上了一分恭维的意味。 千年历史长河中涌现过无数英雄人物,然真正让姬君漓心悦诚服的不过寥寥数十人,显而易见,这个饮酒赋诗之人,正是其中之一。 对方也留意到了他,却没有结交的意思,姬君漓不免有点失望,他转头一望,对面不远处,白衣卓绝的中年男子正捧酒而灌如牛饮,他腰悬长剑,长发凌乱,戴着唐朝式样的黑色幞头,却飘逸俊爽,一张脸也生得硬朗如镌刻。一个照面一打,姬君漓也觉得无愧于他的久仰。 这人的气度风姿,果然如贺知章所惊叹一般,他当之无愧。 姬君漓虽觉可惜,却不强求,看着那人豪爽饮酒的情状之后,他又转回身去,自己又小酌了几杯,将酒钱砸在桌上,飘然远去。 他这气度也是绝好,喝酒的中年男子忍不住亦多看了两眼,眸中似有悔意。 姬君漓回到宅子以后,乐湮便发现他的心情陡然转好,嘟囔着小嘴迎上去,她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摇了摇,“我错了,不要生气了漓,我再也不强迫你吃那些东西了。” 他没料到她这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挑眉问:“哦?之前不是态度挺强硬的吗?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了?” 乐湮低着脑袋,小声委屈地说了一句,却差点带上了空腔:“因为我刚刚忍不住尝了一下。” “……” 好歹还算有点正常的鉴赏力,姬君漓连说都懒得说她了,哼了一声,声音还有点冷,乐湮把脑袋蹭到他的胳膊上,猫儿一样地讨好他:“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舍不得跟我生气的。” 姬君漓好看的唇弯起,伸手在她的头上摸了摸,乐湮高盘的发髻被他弄散,乌溜溜的眼睛滚了滚,狡黠地笑着,又用脑袋抵着他的胸膛蹭了下,姬君漓彻底投降,把她捞入怀中,一个轻盈的吻点在她的额头上。 “漓,你见了谁,心情好像很不错?” 有这么明显吗?他抚着唇暗自思量。 乐湮上次听姬君漓那么一说,她回头就把那本记载详尽的史书翻了下,这个年间,风起云涌,中华好儿女不少啊。大致地看了看,不过翻到几首诗而已,就被一个人的名字攫去了视线。 难道,他的酒友,就是那个人? 这么一想,乐湮也想去见识见识了。 姬君漓回房便洗浴净身了,乐湮把自己拾掇拾掇了番,穿着一件合身的齐腰襦裙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长安烟火繁盛,亦是一座不夜城,漫天流离璀璨的焰火仿佛一树一树盛放的花朵,花瓣如洒,零落纷冉。街道宫室,楼阁金阙,都笼罩在辉煌绮丽的焰火下,来来往往的人,脸上也光影重重。 乐湮看到小童指着天上的烟花兴奋地大叫,看到走街串巷的手艺人来往不息,看到无数妆楼上丝绢摇欢的倩女,光影,人影,宛如嵌在地上的一幅立体彩画。 这便是盛世,她终于体验了一把。 待见到一家装饰得大气不凡的酒楼,想到书里的那些文字,忍不住哼哧一笑,低着头走进了店中。 第76章 偷偷出去见识一下 乐湮今日的打扮一点都不华丽,几尺雪白长绡,穿缀星零几瓣似血梅花,外罩素色雪花丝绸银锦云纹半臂,走起步来轻盈飘逸,飞霞笑靥搽抹胭脂,细描斜红,执笔黛眉,素雅莲洁,娇艳明媚。 这个看似飘然的女子,在走道的时候却还是泄露了天机,过于大摇大摆,似个爷们。 白衣少女走近酒楼,照例如姬君漓,身似一阵风拂袖落座,将半臂一挽,叫了几坛好酒做个样子,自己从随身空间里偷偷搬出一小坛私藏美酒来,小心翼翼透着几许窃喜。 菜没摆上,酒倒先上好了,乐湮拔出酒塞,登时芳香四溢,浸润着竹的清幽,菊的淡雅,梅的冷香,一开坛就知道不是凡品。 这坛酒是溯时讨好她献上来的,姬氏一族的族人之中多的是能人异士,有几个会酿酒的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乐湮倒出一大碗,幸甚至哉地搓了搓手。 当捧着碗还没入肚,猛然桌面被人一敲,震得乐湮懵逼地把碗放下来,一撩起眼帘,正见白衣男子,眼睛透着光地盯着自己。这人生得俊爽豪逸,看着颇有几分不羁磊落的味道,他的手按在桌上,腰间悬着的雪青长剑的剑柄已经露出了一个头,似乎缠绕着流转晶莹的光,淡淡的,不仔细看绝对察觉不出来。 对月剑。 如狼似虎地瞪着这剑柄看了几眼,在盯着这个白衣胜雪的中年男子看了几眼,她咽咽口水道:“阁下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仙李太白吧?” 李白皱眉。 乐湮突然想起来,这时正是天宝初年,李白也只是初到长安,他的诗写得虽然好,却还没有得到别人的青睐赏识,离诗仙这个地位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么一想,乐湮有点后悔自己的莽撞。 李白却没计较这些,眼盯着乐湮碗中清酒看了几瞬,然后风姿飘然地问道:“小娘子这酒不错,这酒店决计没有,不知从何处得来?” 原来是盯上了她的酒了。乐湮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大名鼎鼎的酒中仙要喝酒,乐湮岂有不让的理由?当下她把碗一推,“李兄喜欢,那就请!” 这话豪气干云,到让爱酒惜酒的李白着实一愣,转而笑着抱拳:“小娘子豪情!” 两人各倒一碗,乐湮趁着举碗喝酒的时间偷看了他几眼,李白似乎并无戒心,她忍着笑干了这碗酒,酒性很烈,是21世纪的上等好酒,珍藏了十年的美味佳酿。 若是平素,还真不敢和酒仙李白斗酒,她的酒量浅薄得比纸还不堪用,不过溯时那货别的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倒是有一大把,解酒的药粉也给了乐湮不少,她把药粉放在腿上,打开油纸包装,插了五个指甲头的粉末,趁着喝的时候偷偷融在酒水中。 喝完这一大碗,李白惊奇地发觉乐湮这个小姑娘一点脸红的迹象都没有,不由得暗暗惊奇,第一次遇到如斯豪爽烈性的女子,不由得长安碰壁的块垒也消了不少。复又倒了两碗烈酒,与乐湮干了。 “小娘子果然性情中人!” 得到李太白的称赞,乐湮还有点赧然,她用了解酒的粉末,说起来实在投机取巧。 这一晚上,两个人足足喝了一大坛,推杯换盏间李白的脸色浮现了一点酒意薄红,他借着酒兴牵起诗兴,当即作诗一首,爽朗地唱出来。 乐湮单手支颐,因为不能表现得比诗仙的酒量还要好,她假装已经醉了三分,扯着自己的半臂往上拢了拢,点着口脂在颊上擦出几朵红晕来。 乘兴而来,最后喝干了酒,乐湮端着空碗往下翻转吐了下,一滴不剩,傻兮兮地笑:“李兄,酒没啦!” 乐湮这种没大没小的性格,李白却颇是喜欢,他游历天下,广结天下名士,平时豪旷疏阔惯了,也没觉得她这称呼有何不妥,一拍桌朗声道:“小娘子若有好酒,随时可找青莲居士前来!” “好!李兄等着,今日酒不够,再过两日,我们约定在此斗酒,不醉不归!” “一言为定!” 乐湮假意晃悠着走出酒店,此时时辰已深,街上来往的行人散了不少,她一人摇摇晃晃地借着“酒意”意兴阑珊,摇头晃脑地把方才李白所做的诗念叨两遍,然后摇摇头,哼哧打了个嗝,傻笑地回到了宅子。 却不料推错了门,看到床榻,登时倒了下来,跌到一人身上,和他紧实的肌肉撞了个满怀,乐湮一怔,爬起来一探,正见姬君漓眯着一双黝深的眸死盯着他,这眼神,真个怒气隐隐。 乐湮连忙坐起,却被他抱住了纤腰不得动弹,她挣扎不得,听到他沉声问道:“晚上去了哪里?” 挣脱不了的乐湮羞怯得满脸晕红,挑起小嘴笑了下,最后她撑着他的胸肌爬上去在他的亲吻住了他的侧脸。这温软的唇染着浓郁的酒味,姬君漓登时更恼,在她的翘臀上一掌拍下去。 “竟然喝酒了?” 乐湮把手伸过他的脖颈,环住他,明眸慧黠波光流转,“漓,我去见了一个男人,我很喜欢他。” 紧跟着,她日渐丰满的翘臀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 这一下,乐湮的脸又红了不少,她看见姬君漓的眼睛在慢慢地眯起,危险指数直线增加。她傻呵呵地乐着,故意在他的左脸上又亲了亲。 “我真喜欢他!”因为一晚上和李白说了太多话,为了佯装豪迈,她都是扯着嗓子吼的,这会没回过味来,说话还高声尖叫跟宣誓一样,庄重无比。 姬君漓咬着下唇内侧,陡然一把推开这个抱着他却表白别的男人的臭丫头,迅速从床上坐起,乐湮微笑地从他腰腹之处搂住他,从后边把他圈住了。 “漓……你看人的眼光可真好。”乐湮无意识地感慨喃喃,“你知道霍去病的少年热血,了解他的抱负,你知道刘庄对刘疆的心结,刘疆对刘庄的不忍,你看出了绿珠的外表柔弱内心倔强,你看出了郗道茂对王献之的独占恋慕的心意,看出了何戢和刘楚玉的互相喜欢,看出了刘子业对于他姐姐的变态占有欲,你看出了那么多那么多……” 姬君漓突然勾唇含笑。 他的手伸到腹脐之处,握住了她一双粉白小手,脸上的微笑渐渐扩散。 若是看不出来这些,他可真就枉活了这些许岁月,枉做了这么多年的姬氏族长。 “当然,你看得最最准的,”乐湮突然自豪地摸着鼻子宣告,“就是你选了我做娘子!” “不害臊!”姬君漓笑骂,“我还没跟你提亲呢。” 事实上,他早就找过宋玉商量乐湮婚姻之事了,宋玉对女儿是放养政策,一听姬君漓要接手,登即乐得自在地把便宜女儿送出去了。乐湮早就是他的人。 虽然她一直不承认宋玉,可是正如乐湮所说,姬君漓看人的眼光一向极准,几乎没有偏差之处,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乐湮在嘴硬。 她那么渴望有人疼,怎么会说不要父亲就不要父亲了? 可有些事,宋玉不希望她知道,他也不希望,所以他不再多言,转过身抱住乐湮,在她的耳垂上凑上薄唇,乐湮一激灵,正想着怎么逃跑,却被他反手一扯,压在了身下…… 第77章 长大了就嫁给你 乐湮娇小的身板被他压在身下动不了,盯着姬君漓气得脸颊饱涨,姬君漓眯着眼微笑,一双狭长倾绝天下的凤眸蕴满光华。 他吻了下来。 从额头,到脸颊,到嘴唇,乐湮羞窘赧然地推着他,却推不动,任由他轻薄,最后,他撑着雪蓝色的床褥与她额尖相抵,乐湮的视线撞入他的视线里,竟躲闪不及,一时心如鹿撞。 “阿湮,你去见了谁?”这声音低沉清冽,如玉相击,却意外勾人。 情动之时骤起发难,加之乐湮又是个小声控,果不其然,在颜值和声音的双重夹击之下,某人开始往外吐实话。 “我去见了,李青莲。” 她看到姬君漓的眸色因为这句话阴沉下来,紧跟着他拧上了乐湮的大腿,轻轻的举动似抚弄一般,乐湮脸色酡红神情古怪,隐忍着说不出话来。 姬君漓冷哼一声道:“看不出来,你还喜欢啃老姜!” 看他吃醋的冷模样,乐湮忍住了没将那句“你还啃嫩草呢”说出来,她被姬君漓修长健硕的身躯压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只顾着深深地喘息了。 “你真是不老实!”姬君漓再度对她以吻封缄。 乐湮的呼吸都被强势的男人夺去,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灼热,即使隔着几层布料也能感觉得到,她惊讶地看着身上的男人,没想到,他竟然对她情动了! 若是别的男人也还罢了。 这是姬君漓! 初见时,她以为他是天边的一朵浮云,一抹月光,高贵得不能容于尘世,清冷得不能与任何人同列,令人觉得连碰他一下都是一种亵渎。时至如今她才终于相信了原来他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是男人就会有七情六欲。 她很高兴,他动情的对象是她。 只不过…… “姬君漓,我好像,还很小呢。” 她的心很大。但是她必须承认,她才只有不到十六岁,这是事实。 姬君漓吻得忘情,陡然被她的一盆冷水浇下来,他撑起胳膊抵在她的耳侧,声音里也不可抑制地带着一份沙哑:“阿湮,是你自己撞进来的。” “可是……”乐湮能感觉到,他是认真的,今夜,如果她答应了,他真的可能会在这里要了她。 可是,为什么?他难道一点没准备把她介绍给他的族人吗? “漓,你不想让你的族人接受我吗?”乐湮静静地反问。 姬君漓眸色一痛,是她不成见过的软弱,这样的软弱让乐湮的心也跟着抽了抽,她情不自禁地抽出一只手来抚上了他的眉棱骨,想为他把这眉心一丝褶皱抹平,可是突兀咯手硬是不能抹平。 他说:“阿湮,如果注定了你不能被接受的话,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欺负你。” “欺负什么?”乐湮的问题问得真的很纯洁,这双明眸一直闪呀闪的。 姬君漓语噎不想搭话,无奈地扶额长叹,最后他强忍着起身,想松开乐湮,乐湮一直呆呆地看着他动作,整套起身的动作都慢吞吞的,和他一贯的风格很不一致。她的眼睛转了几转,看了眼自己被他无意识扯落的雪白半臂,最后笑靥漾起:“漓,去洗个澡吧。” 他恼火地瞪了乐湮一眼,乐湮心虚地抱住他的胳膊,温柔地蹭了蹭:“先去,等我长大了……”她忍着笑,在姬君漓愈发隐火的眸光里,她强忍着笑话他的冲动继续不怕死地说,“等再过一年,如果你的族人不同意的话,我和你私定终身好了。” 勇敢大胆,真像是她的风格。 姬君漓的怒火之外,没出息地多了几分甜蜜。唇角按捺不住地勾起来,他忍住那一丝躁动的火,长舒一口气,最后平缓恢复过来,一双眼眸恢复淡漠宁静,幽深得如一片无妄的海。 “阿湮,我说的,要拿孩子当进姬氏敲门砖的事情,不是说的假的。” “……”乐湮彻底傻掉了。 …… 翌日,乐湮与李白相邀酒楼,李青莲今日须发飘然,白衣长袍,腰悬古剑,眸若冷星,却疏阔不羁,看着耿介潇洒,行止风流颇有古意。 乐湮坐在长椅上看着长身而立的白衣男子,托着粉腮出神,事实上,她确实是在出神,她在想:这些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穿白衣服啊?不行,我家漓每天一身黑的,看着挺闹心,我回头给他多做几件。不,红的白的紫的青的,一样得几件。 李白朗笑两声,将剑柄在乐湮的桌上敲了几下,这几下敲得实,声响也大,乐湮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她微笑把手招来:“李兄请坐。” 来之前姬君漓再三叮嘱强调,所以她今天走的路子不同。 没有好酒不能牛饮,李白有点失望,不过既然结交了乐湮,他便认了这个朋友,从善如流地坐到乐湮的对面。乐湮不摆菜,也不上酒,只倒了两杯清茶。 “李兄,实不相瞒,小女子拿酒与李兄,与李兄相识,其实是有所图的。” 闻此言,李白的脸上并未出现乐湮畏惧看到的不悦,反倒他浑不在意地问道:“李白身无长物,有何可以图谋之事?” 这么豪爽大方的人物,乐湮果然没有看错,她捂着嘴清咳了一声,想到姬君漓的嘱咐,故技重施:“不如我与李兄打个赌吧。” “什么赌?”李白为人最是奔放,打赌一事倒也有几分兴趣,尤其在他的眼底,乐湮是个有意思的女子。有意思的女子提出来的赌约,想必也十分有意思。 李白在等着乐湮说完。 乐湮又干咳了一声,她现在拿不准李白的意思,但想到姬君漓再三的嘱托,还是冒昧地说下去:“实不相瞒,小女子十分喜欢李兄的这柄剑。” 对月剑,上古遗物,剑柄的古藤鱼形花纹隐然深邃,携着喧嚣又沉寂了千年之久的沧桑,说这话的时候,李白的手无意识地摩挲过剑尾,修长遒劲的手指微微使力,那光芒仿佛要溢出来,如玉之华,如霞之绚。 李白沉吟不做声,在乐湮被消磨殆尽的失落之中,他赞叹了一句:“小娘子真是好眼光,一眼便看出了李白家传之宝。” 这东西在千年以前属于姬氏一族,应该是姬君漓的家传之宝。不过人家已经代为保管了多年,陡然要回去也不大好,姬君漓旧事重演,想用一个赌换取对月剑。而赌约就是—— “明日午时,我与李兄在此斗酒,李兄以对月剑为彩头,我以百坛陈酿为彩头,何如?” 李白好剑术,但非一定好对月剑,李白好酒,所以这彩头他才不会拒绝。而且,如此嗜酒的李白,对自己的酒量一定也存有极度的自信,姬君漓这么说过之后,又分析了一点客观因素,总结出来就是:“要他答应应该不难,李白是襟怀磊落之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要诓得他答应了,计划也就成功了一半。” 乐湮从来没有看错过姬君漓,姬君漓从来没有看错过人。 她一点不意外地听到了李白的应许:“好!小娘子说话算话,届时可不要哭鼻子赖皮不算数!” 乐湮嘿嘿一笑,起身与李白三击掌,“怎么会不算数,我明日命人摆上一百坛好酒,先放在这里,要是李兄你赢了,我还派人把东西送到你府上!” 李白哈哈一笑,爽朗道:“明日午时,在此再来一会吧!” 第78章 被耍了的丫头 没想到这么轻松地就完成了姬君漓所交代的任务,乐湮心情不错,回去与姬君漓说明原委,他指尖扣着梨木桌敲了三下,沉吟着说道:“有意思了。” “啊?”乐湮半睁明眸不解。 姬君漓莞尔,让乐湮回去沐浴净身,乐湮换了一身干净素白的齐腰襦裙,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回来,姬君漓眼底凝光微滞,最后还是弯着薄唇把人带进怀里,乐湮放肆地坐在他的腿上,把那收紧的窄腰抱住,隔着几层玄墨色的丝绸也能感受到他结实的肌肉。 “漓,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乐湮看了眼他手心的一本书,厚厚的一本,不过比起那套完整版《中华上下五千年》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他含笑扬眉,“简体字识得如何?” 经过一年多的打磨,已经差不多了,乐湮本来是个才思敏辩天赋异禀的小姑娘,当即把他的手一拨,疑惑地喃喃念道:“《天龙八部》?” 姬君漓一笑,把书塞到她的手里,乐湮心里疑窦顿生,总感觉又要像看史书一样精研了。 可是他却没有那个意思。 “你拿回去翻到十四章,段誉乔峰斗酒的桥段,仔细看一看。” 乐湮迷糊地点了点头。 当晚乐湮便按姬君漓的吩咐回去看书了。 但翌日醒来之时,姬君漓意外地发觉乐湮的眼睛多了硕大无比的两圈黑影,他惊奇地问道:“怎么了,昨日没睡好?” 乐湮登时苦着脸哀嚎:“都怪你给的这本破书!” “怎么了?”姬君漓自以为他给的书乃是一部经典,至少他就读过不下十遍。是以,他不太明白乐湮何以用上了“破”这个形容词。 乐湮哭着抹泪,指责道:“太好看了!你要我十四章,我一口气没忍住昨晚熬夜看了一半!” “……”姬君漓有点无语了。 一旁蹲在地上啄着主人随手扔下的一截断木的溯时哼唧:想要吗?金庸的书,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我都有噢。说实话,你们生活的时代,写字著书都是一盆一盆的鸡汤,忒也无味,你要是到了我们那个世代,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乐湮模糊了重点,抹一把泪,伸手召唤:“拿来,都拿来!那什么鸳鸯白鹿的,统统给我拿来!” 溯时正要的得意洋洋地吹嘘几番,却被姬君漓袖下暗藏的芜英扇挥出老远,翻了几个跟头,翅膀着急地裹住圆滚滚的肚子,翻了七八遭也才定下来,一时哭天抢地,要死不得。 姬君漓把乐湮的肩膀一掐,乐湮疼得“嘶”一声,精神好了不少,他冷哼道:“你最好先照我的吩咐赢了李白再想这些事。” 被欺负惨了的乐湮嘟囔着不知道说了什么,紧跟着姬君漓往她的手心里递来一包药粉,估计之前溯时给她的差不离,乐湮没多想,脑海中回荡着段誉和乔峰喝酒的桥段。 大理段公子,身负绝世武功,用六脉神剑把酒水通过小指逼了出来…… 乐湮没有这种异禀,她心里只担心着到时候要怎么瞒过李白,怎么瞒过诸人的眼睛不被发现,这药粉…… 这时候,姬君漓叫上的几十余名马车夫已经在外边等候了,一车里面十坛老酒,足足十几个车,前呼后拥的一行人,在停在府门口之后,安静严肃待命而动。乐湮正奇怪姬君漓上哪儿找来这么多人,一看到碧珑绿衣摇曳笑靥如花的模样,登时明白了这群车夫“非人”的身份。 碧珑来给姬君漓温顺行礼,“族长,事已具备。” 这样办事绩效惊人的碧珑,乐湮也不想矮了她一截显得自己没本事,毕竟她是要做碧珑的主母的人,当下哼了声,随着碧珑出门,跨上了马车。 临行前,乐湮掀了帘子外望,石阶之上,姬君漓安静若有所思的目光也转了过来,这样临风而立的姬君漓俊美之中姿仪风度又多了几分出尘之味,乐湮突然想到:白衣吧,她回头让溯时裁一袭魏晋名士穿的白衣给他。 车帘放下之咒缓缓驶动起来,乐湮把扣在手心里的油纸包打开,一看果然是上次所用的粉末,她没想太多,因为今日斗酒的场面有点大,她怕到时候出乱子,被人看出猫腻,于是心思一横,把白色的药粉统统灌入了嘴里。 掺酒里不觉得,一入口只觉得犹如火烧,乐湮嗓子干涸,抱住身边的一个略小的酒坛,开了封抿了一口也才咽下去。 这时候药力上涌,脸色潮红,她顾不得许多,拿身上携带的绿色丝绸小帕蘸了酒水,敷在自己燥热的脸颊上,酒香清冽,乐湮嗅着嗅着,一颗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直到马车骤然停下,外头的人催促了一声,乐湮方如梦初醒地坐起来,紧跟着她跳下马车,正见昨日相聚的酒楼此刻已经堆了不少人,因为她和李白说话一直声音挺大的,昨日许约约莫被人听去了,所以现在聚了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客。 乐湮没理会这群人,她跳下马车之后,首先看到了一群人之中轩昂而立的李白,他今日腰间并未随身携带对月剑,白衣飒然,只是看着便自有一份豪情轩朗。 乐湮会心一笑,她踩着小步上前,李白犹疑地看了眼乐湮微红的脸色,乐湮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尴尬地衣袖掩面,咳嗽了一声,想到李白可能不太喜欢矜持的女子,又干脆果决地把手放下来,掩饰住那份不自然,她惭愧地笑:“东西太多,让李兄久等了!” 李白看着她摇头,“也不久,来了便进来吧。” 两个一同迈入店中,看客盯着那十几车好酒看了良久,才随着这两位正主进入店中。 这时候乐湮惊奇地发现,李白已让人拼了四张方桌,看着这架势,果然高调,难怪今日看热闹的如此之多。 李白这次是认真的。 他其实也不想输了对月剑吧? 乐湮这么一想,陡然觉得如临大敌,她与李白相视一笑,李白客气地招手道:“坐。” 乐湮微怔,还是依着李白的意思坐下来,酒保拆了一坛烈酒,乐湮眼拙不懂欣赏,不知道是什么酒,但酒香四溢,比之她带来的好酒只逊了那么点。不过,乐湮在酒道上是个白痴,她也分不清好坏韵味,只是单从香味上来说事的。 倒了两大碗,李白与乐湮各执一碗。 李白含笑,身后一剑僮捧着用蓝布包封好的对月剑上来,将剑放置在桌上,乐湮看了眼,不想表现得太过狂热如狼,轻轻点了下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这时候李白不再客气,“李白先干为敬!” 他一饮而尽。如此烈性的烧刀子,他跟吃馒头喝水一样没甚区别,一时间诸看客目瞪口呆,直等着乐湮这一瘦弱娇美的小娘子如何回应。 乐湮对姬君漓给的药粉极有信心,她也不推辞,端着一碗烈酒也是一饮而尽。 这一碗下肚之后,乐湮感觉整个胃都要烧起来了…… 不舒服,很不舒服! 酒意一下子冲到脑子里,瞬时间天旋地转,仿佛一万颗星星在脑袋周遭乱转,她打了个嗝,借着药粉最后一丝效力忍下这不适,甩了甩头。 残余的一点意识让她心里犯疑。 上次明明不是这样的? 这么回事儿? 诸人只道这小娘子还是过于托大了,她一个女子,怎么喝得过刚到长安便已经以酒量远近驰名的李白?看着她脸色爆红眼神晕醉的模样,一时间大家都在为乐湮即将输掉的一百多坛好酒惋惜。 第79章 被撞破 脸颊上薄红隐约,香汗淋漓,乐湮眼晕最后看了眼白衣如雪的李白,仰面便倒。 李白没料到“酒量不错”的乐湮今日如此不济,他抢人不及,只做了半个动作,幸得姬君漓即使赶到,把人纤腰一把箍住,圈入了自己怀中。 乐湮晕乎乎地抓住了一片玄袂,紧跟着意识混沌…… 姬君漓把人抱着,歉然对李白一礼,“李兄,愿赌服输,这一百坛佳酿,姬某即刻令人送至府上。” 看这亲昵无间的两人相处模式,李白饶有兴味地笑道:“姬公子,原来乐湮小娘子,是你的……?” “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他赧然低眉,“实在顽劣,李兄见笑。” 赌酒之约才始发就戛然而止,听他们一言一语打太极,诸人索然无味,早早挥袖散尽,姬君漓抱着乐湮对李白问道:“李兄府邸何处?” 李白方执起桌上包裹严实的对月剑,执剑作揖:“姬公子果然豪爽,李白虽嗜酒,但也不能因为这一戏言般的赌约占了公子便宜,公子若有意,李白愿与姬公子结为朋友,这百来坛好酒,待李白登门与公子不醉不归!” 果然是广交天下名士豪杰的李青莲! 姬君漓朗声道:“好!姬某不才,愿结李兄这个朋友!”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般的欣赏鼓舞之意。 醉倒的乐湮醒来之时,正睡在姬君漓的大腿上,两人身处动荡不休的马车之中,随着地势起伏颠簸上下,晃身之间,姬君漓未免她从腿上滑下去,把她搂紧了些,温香软玉在怀,姬君漓满意舒服地“唔”了声,看着乐湮青丝如墨的后脑勺,眸中尽是温柔怜惜。 他还不知道乐湮此刻已经醒了。 乐湮睁着乌圆如点漆的眼睛,还残留一丝酒后的不清醒,懒趴趴的不想动弹。 姬君漓抱着乐湮,右手食指点在她的鼻尖,摸着乐湮的瑶鼻微笑,“阿湮,你醒过来,会不会怪我利用你?” 利用? 晕乎乎的乐湮突然明白过来了,原来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那东西不能解酒,跟上次的不一样,他故意让她醉的!他利用她结交李太白!他让她出丑,落尽颜面了! 乐湮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现在就跳起来撕破了这人伪善的假面皮! “阿湮……”他似乎在笑? 乐湮简直快被气得爆体而亡了。 转眼他又是一声“阿湮”,亲昵,恍如呢喃,婉转沉吟,暧昧迷人,优雅如琴。 乐湮彻底臣服在声音之下,酒意突然又有上头的迹象。 她感受到他慢慢地把脸贴下来,贴在了她的后脑勺上,温暖的轻柔的,如柳飘絮,风飘雪,随意却固执地把她罩在身下一方世界,予她最安全舒适的安逸窝。 乐湮努了努嘴,最终愉快又不甘心地决定——原谅他! “阿湮,我爱你。”他愈发放肆。 乐湮听这露骨的表白,忍不住娇躯巨颤,她猛地起身,后脑撞在姬君漓的下巴上,姬君漓吃痛地“嘶”了声,没想到自己难得表白会有如此待遇,强制地把乐湮抱起来箍进,不给她任何逃脱的机会。 居然醒了,醒了多久了?他细细地想着,疑惑的眸光安静地锁着她。 乐湮傻兮兮地笑,最后返身抱住姬君漓,“嘿嘿,我听到了。” 听到了?听到了那句“我爱你”?姬君漓面色一红,直红到了耳根,乐湮难得看到这样害羞的男人,她狡黠地眯眼,坐直身体凑上他的下巴亲吻了一下,羽毛委地的轻盈触觉,比幻觉还不真实。 可它是真实的。 姬君漓不舍她的唇离开,抚着乐湮的脑袋深吻下去…… 于是溯时大人今日惊奇地发现了:咦,乐湮的嘴怎么肿了?还肿得那么厉害?看这要滴出血的样子……再看看镇定从容却衣衫稍显凌乱的主人……哦,看来是打野战去了。 溯时大人丝毫不怀疑自家主人办事的高效性,虽然这并非事实,但偶尔溯时看着乐湮的肚子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从里面看出个娃娃来。 面对溯时毫不避讳直勾勾探来的目光,乐湮羞窘地低着头,任由姬君漓抱她回房,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了。 姬君漓现在……嗯,很放肆。 为了杜绝他这种越来越放肆的迹象,乐湮决意使个招小小地打压他一下。 在姬君漓将她放入床褥之间起身后,她小力怯怯地扯住姬君漓的广袖,他诧异俯身凝着她,乐湮小心地问他:“上次……我看到白哥哥了,他为什么突然要回东汉了?之前我跟他说了那么多次,他一次都没答应过。” 白秀隽这个名字……姬君漓本以为繁华事散,情敌已去,看如今乐湮这意思,还惦念着想着? 心里头突然有点窝火。他冷哼一声,一张俊朗如镌的脸暗沉下来,乐湮装作委屈不安,小心再问:“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 姬君漓听出了她的一份责怪之意。 当下他轻轻一呻,“我能跟他说什么?乐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卑鄙?是我逼着你的白哥哥离开的?” 乐湮没有回答。 姬君漓与她冷静对峙了片刻,见她丝毫没有反应,几乎是默认的意思,他心寒地瞳孔一缩,拂袖而去。 室内终于空寂下来,乐湮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为什么适得其反呢?”她对姬君漓的反应想了很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来了睡意要躺下的时候,却在那一瞬间脑海之中白光一闪。 是了!他太在意她了! 如果他不是那么在意,恐怕就会想着法子敷衍地说几句软话讨好她一下吧,可是太过于在意,只要她提到别的男人,以他的骄傲他都会生气。所以上次,他明知道她见的人是李白,明知道她只是出于帮助他和欣赏李白而说了那些话,他就气得差点当场…… 想到上次差点没收住的尴尬局面,乐湮微微脸热,她双手捂脸,突然紧张又期待起来。 她的漓,真是个小气的男人,她撇嘴。 姬君漓自己回房之后冷静了一下,觉得不该,夜里不能入睡,披衣起行,徘徊之间来到乐湮的廊下,和月折了枝艳香沁人的红海棠,隔着斑驳迷离的雕花窗棂,突然听到一声浅浅的呓语,“漓。” 他心弦一颤,刹那间似万朵心花盛放,忍不住暖意充盈,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情不自禁的微笑浮现眉间唇畔,眼如深邃的两片海,浸润着琥珀琉璃的微光。 紧跟着,里头又传来一叠声的轻呓:“漓,漓,漓……” 快乐的,期待的,安心的,憧憬的,爱恋不舍的…… 她的心里只有他,这个认知真让人心怀舒泰。 满意地点头,他将海棠放在她的窗边,轻脚离去。 在他走后不走,窗被推开,紧跟着一只纤纤素手伸出来,雪白皓腕翻转,指尖一拈,便把那朵娇艳欲滴、饱满欲裂的海棠收了进去。 第80章 李白舞剑 乐湮与这朵红艳如霞的海棠花对视良久,心里满溢喜悦,浅浅的岸头盛放不住。湖水微澜,一圈一圈地潋滟开来。 他那么在意那么喜欢她。 一如她曾悲哀的可笑的心意。 她有了勇气,用饭的时候,故意趁着碧珑和溯时的沉默,她偷瞄那个沉然冷峻的男子,眉宇之间的冷峰寒戾在不知觉间已经软化成水般的迢柔。 她不怕死地重提那事:“漓,白哥哥他什么时候回来和我们会和啊?” 姬君漓用箸的手微微一颤,他拂了拂眼睑,沉冷的没有说话。 乐湮也不在意,她嘟着嘴,正巧却看见溯时暗中使来的眼色,乐湮心思剔透,知道这其中定然别有深意,不明其意但也乖觉地不再多问。 也许姬君漓趁着她不注意偷偷和白哥哥有过交涉? 是夜,乐湮回房休息,这晚上有心事,却睡得很早,也很浅眠。 窗外皎白如荞麦花的月色一缕一缕地浸润在水天雾色里,穿过树梢上晶莹的几朵白瓣,暧昧勾引相照相衬。 姬君漓在阶下负手而站,直到李白把一坛几十年的陈酿拖出来,酒意微酣地说道:“姬公子,过来再喝,且与李某拼得一醉!” 事实上,这晚上姬君漓已经喝得不少了,但看见李白这不醉不归醉了也不定归的架势……他抿了抿薄唇,扯出几分牵强的笑意来。 得不到回应,李白趁着上头的酒意扶着石阶坐下来。 虽然已醉,却仍然捧着粗坛大口灌酒。 “姬公子,此酒烈性,平生实难一见,敢问何名?” 姬君漓愣了下,他还真不知道这酒叫什么,看这举杯邀明月之意,他又不免挑唇道:“花间酒。” “花间酒?”李白细一琢磨,不由拍腿叫道,“好名!” 紧跟着他又慨然赋诗。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李白信口而来《侠客行》,姬君漓突然弯着唇变牵强笑意为豪情释然,他走回李白坐在阶上,接过李白递过来的小酒坛。 “李兄独抱一大坛,与兄弟的却是如斯量少,莫非李兄看不起在下?”他眼有戏谑。 李白登时摇头,“哪里的话,姬公子要,且拿去!”说罢,又捧起身边一大坛,交与姬君漓手上。 姬君漓看着自己手上的一大坛,有点哭笑不得的意味。 “李兄,借着诗兴酒兴,何妨为在下舞剑一曲?” “好。” 李白说一不二,解下腰间长悬的对月剑,快意出鞘,森寒剑光如绡如练借着月圆之势清光吞吐,苍莽之下,银光飞烁。 落花落了三层。 姬君漓有点醉意,迷蒙的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飞扬的白色身影。 在月光里飞舞,尘埃的影子都斑驳成点点不可见的碎屑。 对月剑剑柄蓝紫色清辉莹然如玉,超然绝凡,又沾染了红尘的几许憔悴气息,终归透着几许萧然落寞,却因着大开大阖跌宕起伏的剑势自有几分浩然之气。 江河之溃也,奔流而下;诸山之颓也,浮世俱倾。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了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姬君漓眼眸如星,心醉神驰,忍不住借了现代诗。 落英翩飞,沙尘恣肆,都随剑意而起,引诀意气纷涌,碎了海潮,断了山雪,一招飞洱海,一招度巫山。 李白潇洒赴世,曾困顿,曾悲绝,却不曾落寞颓唐,不曾以零落背影示人,是天性使然,是后天磨炼的心境使然? 不知道。姬君漓没有深究,他只知道,从他在千年红尘里行走,看到的就是疮痍遍野,看到的就是无所归期的渺茫漂泊,无数次厌倦尘世,无数次,举剑醉酒,失意朦胧的一双眼看不到一丝生的希望。 溯时有性,终归不是人。 何曾有幸,他拥有了乐湮。 若生命之中还有什么温暖,便是她了。便如同纵火的蛾,火焰的翅落下星点碎影,他喜欢燃烧的快感,好过终日为一副冰冷的尸体。 舞剑的李白脸色微有凝重,微有豪放,矛盾之中,还有几分壮志不得酬、悲怀从中来的愤懑不已。 他怀才不遇的心,姬君漓知道。 他无处安放的心,姬君漓知道。 雪白霰珠般的花蕊芜英落尽,他的剑招在至高处戛然而止。收回手的那一顿,两分明月倾斜,一分浮光凝眸。对月剑在月光里仿佛挥散银光,纤毫毕现得姬君漓仿佛能看到剑刃上细小的豁口。 剑舞已过,李白的酒仿佛也醒了。 他收招,把对月剑还入剑鞘,直接了当地抛给姬君漓。 姬君漓精准无误地接入手中,他偏着头将对月剑抽出少许,盯了几眼,又偏着头故作不解:“李兄这是何意?” 李白疏朗爽笑:“别再装了,你一开始就为了对月剑,真当我好骗?” 姬君漓皱眉不语,他不想解释。确实,他是动了对月剑的心思。 不过李白在揣摩了他的心思之后并未嘲讽鄙夷,反倒将家传宝剑大方相赠,这也是一般人没有的爽朗耿介。 “姬公子,但我知道你并非奸邪之人,所以这剑李白愿拱手而赠。” 姬君漓的脸色淡然,他没有一丝表情地反问:“你图什么?” “图一真心尔。” 姬君漓突然敛唇而笑,“无它,除这对月剑,在下对李兄的神往之意,皆是真意。” “想必这对月剑于姬公子而言有大作用。”李白卷着衣袖立在花树之下,闻言轻声而叹。 姬君漓颔首道:“确实。” 说罢这句话,他又含笑道:“李兄既然慷慨赠剑,在下姑妄受之。今日天色已晚,李兄在府中暂歇一宿,明日,或许又有一知己,相候已久。” “知己?”李白微微侧目凝思。 他在长安,近乎是举目无亲,把眼一望皆是生人。 一身流离落拓气息,人皆视其为怪人。虽生得奇伟貌俊,相交者却不多。 李白真的想不到,会突然冒出什么知音来。 但看到姬君漓脸色隐秘的微笑,他却无语怔然。 这夜廊下的月光黯淡,乐湮吊着一抹浅笑望着这交心的两人,自己心里也跟着暖熏熏的。 漓是有多高兴啊。 她早对他的神态微表情能把握到毫厘了,因为太过于了解,所以她能明显地感知到,他实在已经喜悦到了极致。 当然如果她知道姬君漓的喜悦与她也关系不小的话,她会更高兴的。 李白没有推辞,由姬君漓领他到厢房歇憩了一晚上。 他素不爱疑人,因此答应了以后,抱着酒坛回屋,这一觉睡得还算香甜。 姬君漓返身回来以后,就看见身形单薄的乐湮痴痴地站在转角处,也不知站了多久,肩膀微颤,却盈然痴醉地看着他,直到他心疼了,想走上去把她抱进怀里,小丫头已经自个儿乖巧地扑了上来投身入怀。 他因为白秀隽生出的那点不快被迅速地压下,他抚着她的柔软纤长的发,默然不说话。 乐湮欢喜地尖叫:“漓,这么快拿到对月剑了啊!” “想走?”他的修眉柔和下来,轻语问道。 乐湮点头。 他摸着她的头,清浅含笑。 “过两天,我再带你结交另一个豪杰。” “是谁?” “翻书,自己猜。” “猜到有奖吗?”乐湮眨着明艳的大眼睛,桃花粉嫩青春的气息绽放得俏皮可爱。 “有。” “好,我马上去看!” 说罢,她就提着裙摆兔子似的飞窜走了。留下孤孤单单的姬君漓,看着空落落的怀抱,突然有些懊恼地想:我说错了? 第81章 解金龟换酒 洗盏更酌,李白与姬君漓在酒楼上又连喝了十几碗,看得过往行人目瞪口呆。 不知不觉间,秋云暗几重。而围在他们身边的人群,也密密匝匝地聚了几重。一帮人惊叹不绝,从未见过酒量如此惊人之人。 这时的人,似乎对魏晋遗风颇有秉承,不少浪漫豪放,竟当众赞赏,且毫不回避对美酒的垂涎之意。 若非姬君漓今日所带酒少,他倒真想给诸人分一杯羹。 惭愧拂袖掩面,紧跟着又拱手致歉:“李兄酒量果然不错,再喝下去,在下的酒钱恐怕就不够了。” 似乎没料到姬君漓会有此言,李白先是怔了番,然后又跟着笑了两笑。 这时候,便见有人拨开人群匆匆而来,这脚步看着真是急切,似乎欲见某人很久了。姬君漓捧盏而笑,眼中颇有些意味不明。 倒是李白侧身望了眼,这人衣冠华履,玄青黼黻,发梢上的墨绿幞头一看便是尊贵不凡,他年事已高,鹤须高颧,颇有几分修道风度。分开人群之后他急匆而入,一见李白,登时先问道:“阁下可是李青莲?” 没想到自己如此大名鼎鼎,李白愕然番,但不消片刻便恢复风度,起身拱手道:“正是区区。” 那人惊喜万分,登时自我介绍道:“老朽贺知章,幸会青莲居士。”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诗人贺知章?此时李白于长安声明不显,而贺知章却闻达已久,他这一自我介绍,便有人朗声叫起来。 “是贺大人!” 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压倒性的一片。他们谁也没料到,贺知章风尘仆仆而来,竟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 李白明白过来,立时惊喜交加,还礼道:“原来是四明狂客,久仰。” “若说久仰,该是老朽对青莲居士久仰才是。” 两人客套自谦,又相互欣赏,姬君漓敛唇,眸中晴澜漾过,他倏忽起身,退到另一方长椅上,起身恭敬执礼:“参见贺大人。” “噢。”贺知章难得遇见如此风骨奇绝的后生,几分惊喜,却问李白,“这位公子是?” “李白初到长安,方结实的朋友,姓姬。”李白颔首道。 “姿容既好,风神亦佳。”贺知章简短八字之评,亦足以让姬君漓成为明日风头绝盛的后起之秀了。 姬君漓微笑谦让,紧跟着三个人落座饮酒。 酒不过几盏,所剩无几,贺知章摇头晃脑,已是来了诗兴,自己吟了几句,但都觉得不妥不妙,暂问姬君漓的意见。 姬君漓了然推却。他自是明白,贺知章不过借着他向李白讨诗罢了,这时候他会也是不会,他不会也是不会。 既如此,当然都是不会。 贺知章满意捻须,询问李白的意思:“青莲兄,既来长安,何不也露一手真才?” 李白惯是豪放,且与王勃相似,都有些恃才放旷之处,当即也并不推辞。他命人上了笔墨纸,李白默写下来。 一句句而来。 贺知章紧跟着念出声。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仅此几句,贺知章已不自觉开始赞叹。 而后的“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而后的“西当太白有鸟道,何以横绝峨眉巅”,而后的“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一段未竟,贺知章已然忍不住惊叹再三。 不单是懂诗品诗的贺知章,就连一旁看戏的诸人,一时也觉得精妙绝伦,气象宏大,想象瑰丽,笔法变化,如天马行空,混携不可羁勒之势,如江竹萧萧,如昭云皑皑,风来而动,风止而息。 又到连峰去天不盈尺,又到砯崖转石万壑雷,听众眼中,仿佛真有古老蜀道逶迤、峥嵘、高峻、崎岖的面貌以画卷图册的形式徐徐展开,坦诚眼前。 贺知章声音豪迈,念来的荡气回肠之感充盈于胸。 也是此刻,听众方晓为何声名煊赫的贺知章会如此看重这个作诗之人而至于如此狼狈而至了。 李白振袖而舒,桌面上的长卷留下他笔走龙蛇的字迹,气势巍然疏狂,字如其人。 一旦开始,便似乎没有结束之时。 可他终究绝了。 自“剑阁峥嵘而崔嵬”后,自“侧身西望长咨嗟”后,戛然而止,空山林响,松涛如怒,蜀道之艰险,剑阁之危临如绘于眼前。吞吐沃野,起落瀚海,尽成势不可挡的勇决。 诗已落,余音不绝。 贺知章大为赞赏,解金龟换酒,又上了不少美酒佳酿。 “好个李太白!今日定要一醉方休!”贺知章击掌赞叹,“今以《蜀道难》下酒,只怕千杯不倒!” 果真遇上了知己,李白讶异地看了眼姬君漓,对方抿着薄唇淡淡而笑,成竹于胸的模样,到让他真个惊奇。 两人捧盏大饮。 姬君漓陪这两人喝了不少,临去时酒意阑珊,他借着体内的真气运转周天,将酒劲逼退不少,他暗中进行这些,李白和贺知章却面色不改,真乃奇人异事。思及此,他对这二位的敬重之心,不免又深重了些。 乐湮今日在门槛上摇着团扇坐着,等了很久方才见步履沉沉颇失了以往风骨的姬君漓回来,她惊喜交加地起身去迎。 “漓,你回来啦。” 每次她见着他,都是这样惊喜亲昵地凑上来的,姬君漓微笑摸了摸她的发,轻声道:“阿湮,我喝得有点醉了,你扶我进去可好?” 喝醉了?姬君漓也会喝醉? 这个事情很大,乐湮二话没多说,扯过他的胳膊便往自己肩上搭,他颀长的身体俯下来,正好借了个力伏在她的后背上。 乐湮吃力地搀扶着姬君漓,她背对他,没看到他脸上促狭的笑。 倒是进门之时,溯时大人忍不住摇头暗叹:主人近来愈发卑鄙无耻了。 碧珑落寞的一缕浅绿色身影,傍着依依多情的一株柳树,也跟着悲叹:“唉,族长近来,看来是欲求不满了。” 一人一鸟语言,汇成一句话:尼玛乐湮真是倒了血霉了。 乐湮把几句你带入房间,已经气喘吁吁,放下这高大的男人,正要歇两口,却被人勾住小蛮腰圈入怀里。 促起不妨,乐湮委屈地眼巴巴地瞧着他。 “阿湮,你猜出来了?” “……没有。”她最近把整个唐朝的历史都翻了个遍,除却一大推写诗的文人,出名的还真不多。她能想到的,仅仅那么几位。但时间对不上,应该都不是。 “你再往后看看,再猜。” “好吧,我试试。” 他眼眸如星,她沉醉忘情。 吻深深浅浅地落下…… 第82章 再来一醉 “那现在,我们要走了吗?” 乐湮幻出一柄蓝紫色光辉萦绕的长剑,剑尾系着的流苏长丝绦如水晃影,倒映在她清澈的眼波里。 姬君漓从身后抱住小姑娘,微笑地按住她的手,“你不是喜欢李白吗?这么快就想走了?” 你不是因为我喜欢李白吃醋了吗?乐湮撇撇嘴。 她不想跟这个男人说话。 姬君漓笑而不言。确实该走了,不过,还需要一点时间。他好不容易才见到了诗仙,当然不能不辞而别。 说好的,拟把疏狂图一醉,他还要与他不醉不归,多来几场。 自从《蜀道难》一诗扬名天下之后,李白就得到了玉真公主和贺知章的青睐,不但奉为座上宾,更甚至将他的诗赋呈到了天子面前。 唐玄宗十分欣赏,拍案叫绝,惊呼天人。 “贺卿,此人何在?” 贺知章亦觉惊喜,没料到李白这么快便得到了唐玄宗的赏识,相信过不了多久便能平步青云了,他们相交莫逆,自然生出同喜之感。 当即回禀,郎朗清声:“启禀陛下,此人正在天子脚下,候旨而待。” “当真倚马千言之名士也!”唐玄宗不吝欢喜神往之意。 宣召进宫那日,玄宗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足见对李白的重视。当玄宗问到一些当世事务,李白凭半生饱学及长期对社会的观察,胸有成竹,对答如流。玄宗大为赞赏,随即令李白供奉翰林,职务是给皇上写诗文娱乐,陪侍皇帝左右。 自从,看似逍遥,却红尘囚禁的生涯,拓下伤痕累累的朱砂记。 而最后的最后,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终究成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悲愤、释然,与郁郁不得志的无奈。 姬君漓不忍见到那样的李白,且在此刻春风得意马蹄疾的之时,与长安最富盛名的酒中仙结交,亦算是一番美谈罢。 因为即将远行,姬君漓和李白最后一次花间拚酒,正是秋来欣赏残荷之时。 清澈的池塘,枯黄的几片残荷耷拉着长叶,萧索蔓生。 李白自饮自酌,杯中最后一捧清酒,翻入掌心,然后覆手,酒水沿着指缝悉数落下,玉串般滴入波光粼粼的池水之中,漪澜翻卷成阵,黄叶萧萧荡远。 “李兄,你不快乐。”姬君漓淡淡道。 李白覆手的动作僵直了片刻。 他拉下眼睑,将白衣长袖卷入怀间,“姬公子何出此言?” 贺知章亦觉得李白不甚欢喜,不过,他始终没问,最先问出来的,还是姬君漓。 恐怕贺知章心底里觉得这都是李白的抉择,是以不忍讥讽他自作自受。而姬君漓他素来牵绊无多,问出口的东西也比常人随意一些。 “李兄的胸襟气魄,安以‘贵妃研墨、力士脱靴’为荣?李兄昔日宏图之志,岂是作折了翼的大鹏困于天子旁侧任由诗词调遣?” 李白惊愕,眼眸里闪烁两点异样,终归淹没在他漫不经心的笑容之中,这笑容,姬君漓能感觉到几分愁绪,而李白掩饰得几乎密不透风,他执酒杯不禁语:“姬公子慧眼,我是瞒不过了。” 面对着李白诚意递来的酒水,任何人只怕都不会拒绝。他把酒盏捏入手心,淡淡地撇过头去,一手划开,玄青光影如刀光飞出,三丈外的一只枯荷自也下七寸应声而断,脆响传来,湖水之中也映尽了李白错愕的目光。 这根本不是一般习武之人练就的武功! “姬公子,你是……” 难得能令李白惊讶愕然至此。 姬君漓勾唇含笑,“李兄,这残荷,可还算美?” 碧波荡漾,秋泓泛褶,几经翻折的黄叶稀疏飘落,随风水渡远。落日余霞斑斓的碎吻抚落在水面,盛唐的诗篇宛如在此刻燃尽了光晖。凋残、零落,这般盛世的飘萍,即将委地。 惹人叹惋。 李白能说什么? “可算极美。” “白鹿青崖,岂不更美?”姬君漓是在提点。 残荷终归要枯槁,终归只在一池水中,天性奔放爱自由的浪漫主义伟大诗人,应一如庄子,愿效仿曳尾涂中的乌龟,若被供奉起来,那倒真是埋没一世才名。 说实话,李白实已厌倦了写着那些“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靡靡之诗。如今姬君漓轻飘飘一语,却真个人当头一棒,醍醐灌顶不外如是。 “白鹿青崖……”李白细一琢磨,神思认真,盯了姬君漓两眼,哑着声音激动得语不成调,“且放白鹿青崖间!姬公子,当是白之知己!” 李白激动万分,托着酒盏便要与姬君漓共饮。 姬君漓怎可推辞?他顺势就喝了几口,热辣的烧刀子呛得人涕泗横流,姬君漓狼狈尴尬以袖掩面,今日之行,纯是率性而至。姬君漓的酒量比之李白本是大大的不如,只不过之前一起喝酒的时候,自己偷偷携带了些解酒用的药粉,掺在酒水里神不知鬼不觉罢了。但那毕竟不是真的酒量变大了,现在连喝几口,一时喝得冒失,竟然现了原形。 他觉得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简直就是个不能原谅的错误。 倒是李白愕了愕,想到姬君漓方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能令几丈远外的残荷折腰,心中惊叹敬服,委婉说道:“姬公子的酒量亦令白叹服。” 他是在委婉地说他的酒量时高时低、恐怕有诈吧? 也是,对月剑严格算起来也是他诈来的。 姬君漓讪讪以袖掩面,生平第一次有种无所适从的窘迫感,纵便是表白时被乐湮轻易抓包也没让他这般无奈过。 苦笑两声,他用丝绢擦拭了嘴唇,拱手作揖:“李兄见笑。” 李白指着那一池清水衰荷,惊奇问道:“姬公子方才以指断荷的功夫,实在匪夷所思,白至今摸不透,敢问姬公子如何做到的?” 姬君漓一怔。 他倒了忘了,李白这个人,嗜酒,尚武,对武功之道也颇有心得。他干咳一声,低低地掩饰住薄唇,“雕虫小技而已,不足李兄挂齿。” 李白摆手,“这怎可能轻易能做到?”又见姬君漓颇为脸红,只怕不是烈酒熏染出来的,登即转了颜色,叹息道,“想必也是家传秘技,算是李白唐突冒进了。” 姬君漓摇头,“实在算不上什么家传秘技,李兄,在下不妨直言了。” 李白正色,表示洗耳恭听。 “李兄,在下生来与常人相异,是以不太融于族人之中,被放逐而至此。方才那弹指花落之功,便是异样之处,实在无从解释。” 这种事情简直是闻所未闻,李白不由惊叹,但观姬君漓神色,丝毫不似作伪,心中虽然惊奇,但也并无嘲讽不信之意。只在微瞪着眼睛摇了摇头之后,坦然地表示惊讶:“实在令白大开眼界。” 姬君漓一阵苦笑。 这番解释的话,实在半真半假,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与李白泄露了这么多。大约,拿真心出来,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第83章 与李白斗剑 隔了一阵,李白收拢错愕的神情,他淡拂衣袖,坦然一笑,“姬公子,想必亦是武学高手,可愿与李白斗剑?” 闻言倒让姬君漓愕然。 说实话,他实不擅长使剑。 之前与霍去病倒是比过,可惜败了,李白的剑术看来也不错,不知道能不能赢,输了面子倒是其次,只怕自己的说辞不攻自破,他需要拿十个谎言来弥补这一个谎言。 想了想,觉得这实在不划算,虽然心底里颇有些跃跃欲试,还是苦笑着摇首道:“李兄实在太抬举姬某了,在下剑术不堪,实在不配拿来与李兄一较长短。” “岂是为分个高低胜负?”李白摆手,“不过是过招点到为止,姬公子弹指花落,内功想必也十分深厚,届时尚需礼让得李某三分。” 这话说得…… 姬君漓不但苦笑,而且还弯着腰,以手成圈搁在薄唇上淡淡地咳嗽了声,异样的眼眸被墨发掩去,他惭愧一笑,命碧珑抱了剑来。 碧衣摇曳的女子将两柄长剑分别递与李白与姬君漓,然后翩然施礼,风度施然地又走下去。 李白见这女子,虽然只是个侍女,却也颇具风姿,不由得啧啧称奇。 姬君漓手持玄剑,神色登时凛然了起来。 “李兄,请。”一旦要过招,他必然会全神戒备。 与之比剑的,纵横千年而下,不过寥寥数人,算起来他姬君漓亦算有幸,能与霍去病和李白这等高手过招。 也正是因为这是高手过招,一念而决胜负,更是万万不得大意,掉以轻心。 他这全身心戒备,身姿凛然如霜的气势,想来是要全力以赴了,李白微弯的唇压下几分,手上内劲一吐,抽鞘时银雪辉亮的锋刃声便白气缭绕,如此剑势,绵绵乎,浩浩乎,如水跌宕,如山踊跃,奔突咆哮而来。 迎面都是冷意。 姬君漓的这一剑亦抽得果断无余地,若论拔剑之快,天下间似乎没有比得过他的,但见一缕银尘闪,一道飞电掣,剑鞘已经扔在身后。 两柄气势卓然的长剑,铿然相交,一声龙吟缭转不绝。 廊下的乐湮聚精会神地看着,一脚踢了踢地上肚子圆滚滚撑得快要爆炸的溯时,溯时顺着石砖滚了两遭,揉着圆乎的肚子哼哧冷笑。 看着交锋的两人,乐湮痴痴地,喃喃地说道:“你说,他们谁会赢呢?” 溯时的肚子还疼着呢,它管谁赢不谁赢的,一只鸟儿,想那么多干啥,它要吃,要吃! 这顿嚎的,乐湮委实不胜烦扰,最后一脚把溯时大人踹下了石阶,溯时大人借着圆滚滚的身材骨碌碌地滚进草丛里,抱着草根开始啃…… 场面现在已经很难控制了。 李白一剑飘然,看似轻散若云,但剑气中含千钧之势,两方早已从简单切磋变成了暗自较量。 也不知道姬君漓接不接得住。 乐湮正看得心惊肉跳,他家姬君漓飞身闪避,这轻灵如燕的轻功也是没谁了,乐湮忍不住拍手叫好。 草丛里趴着嚼着草根的溯时大人哼哼: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也不知道把溯时大人我伺候好了。嗯,还是碧珑好,自打重新跟回你以后,本溯时大人就跟粮仓被劫似的,落得个穷酸潦倒…… 津津有味观看战局的乐湮不予理会。 溯时继续冷笑:哼哼,主人纵然是输了,能败在李白手下,也不至于失了尊严,若是赢了,倒还能名声大震,他那么精明的人,算盘打得啵啵响,真不知道你急什么,皇帝不急,太监倒尿了裤子了…… 不得不说溯时前边的分析挺有道理的,直至最后一句脱口而出,乐湮登时黑了脸色,一双粉嫩的桃花眸笔直地射下两道冷箭! 草丛里的溯时大人直着一双眼,缩了缩脖子。 惊恐地看见,乐湮已经走下台阶了。 那么风姿优美,那么步履翩翩,她走下来了! 乐湮嫌恶地用两根葱管似的手指拈起溯时的右翅上的一根羽毛,溯时痛得嗷嗷大叫,乐湮哼哼笑:“你这吃里扒外的杂毛!想回碧珑身边是吧,告诉你趁老娘还有心情陪你唠的份儿上赶紧走!否则老娘宰了你炖汤喝!” 雾草,这绝壁是跟着主人太久近墨者黑啊!这唬鸟的本事! 这一场决战,在乐湮和溯时大眼瞪鸟眼之中,不知何时已然结束。 乐湮拨开树丛,几段绿叶花枝摇摇欲坠,她满心倾慕的男子,玄衣风雅,冷漠散尽,这一张坚毅笔挺无懈可击的俊脸,竟磨出了几分温润的味道。 对着她偷觑的双眼,遥遥一眼望过来,乐湮心思一动,却见他抿着唇微微含笑,右手执着剑柄反手抵在肩膀上,这么坦然从容,一点也不像打输了。 倒是李白,负手而立,风姿颇为傲然,直至片刻后,方才执剑拱手施礼:“姬公子,承让。” “李兄好手段。”姬君漓含笑还礼。 李白哈哈一笑,“今日一战,实是酣畅淋漓!白这一生,难逢敌手,幸得遇上姬公子,今日决战之后,白与姬公子永别无期了,望君珍重!” 姬君漓薄唇微然霜亮,颔首致意。 一扬眼睑,见李白眼中似有晶莹,张口便欲赋诗,登时匆匆拦下:“李兄不可!” 李白的诗兴断了,他皱眉提声:“姬公子这是何意?” 姬君漓惭愧万分,低头再施一礼:“李兄的诗便是信口而就,亦足以名动天下,垂于史册,在下实在不欲往这丹青史墨之间填上无意一笔,不欲为后世所知,还望李兄见谅。” 断然没有想到,竟会是如此答案,饶是李白见多识广,饱经风浪,也不曾遇到如姬君漓这般的人,不由得撇嘴,“由得你了。”这话说得,并无不客气,只是诗兴被扰有点恼意。 姬君漓有点好笑,他方才那言纯是真诚,却实在是大大地恭维了李白一把,也把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两人少言,道了个别,李白便决定了告辞离去。 临别之际,白袖淡挥,拂落一片夕阳,肩上闪耀着橙红的亮斑,是颈边衣襟细修的碎鳞泛着光,衬得李白其人更如珠玉生辉,潇洒风流。 “姬公子一番心意,白铭记于心。告诫之语,言犹在耳,白,永不敢忘。至此别过,后会无期。” “李兄走好。”姬君漓并不亲自送客,有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只是轻轻颔首,一礼引他出府。 直至李白走了许久,乐湮方从树丛里蹦跶出来,一见到姬君漓便忍不住小跑上去,看他完好无损的,登时舒了一口气,“漓,你赢了?” “输了。”他神色很淡,仿佛还在看着转角处,那最后一片白衣的隐匿之处。 “啊?”听到他输了,乐湮登时耷拉着脑袋不悦地扬唇,“你竟然输了,你输了还这么坦然。” 姬君漓闻言,终于收回目光,右手轻轻抬起,抚了抚她的发梢,自己的眼眸也在瞬间发亮,“我让了他三招。” “啊?为什么?” 她猛然扬起脑袋。 姬君漓好笑地俯下身,眼眸晶亮如雪,“因为我发现,我的剑术好似精进了不少。” “所以呢?” “所以……我怕把他打哭了。” “……” 坟头烧报纸,糊弄鬼呢。乐湮撇嘴表示,她才不会信呢。 第84章 乐湮的气闷 要走的这一天,是个好日子。 长安城,小雨微酥。 也是这一天,乐湮与姬君漓闹了点矛盾。 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乐湮对于姬君漓委曲求全的时候不少,但一旦触及了底线,她就会有点不依不饶的。 底线就是,姬君漓身边不能再有别的女人。 本来那聘聘婷婷的碧衣美人每日在姬君漓身前晃悠已经更让他恼火的了,偏生时下还有奔放的女子追求美男的行为实在过于疯狂。 魏晋南北朝时代,也是个风流纵情的时代,姬君漓那时候过得比较低调,出入之间几乎带着帷帽遮面的,尤其有段时间,因为眼睛不大好使,目光无神,风华褪减,几乎没有什么莺莺燕燕缠上他的。 可是现在不同了。 本来来时,乐湮便曾小心地问过他:“唐朝的人还是很开放么?” 姬君漓扯着一双墨色的眉,为难地说了句:“应该……还好吧。” 比起魏晋南北朝,算是还好。 也因为这个还好,姬君漓浑然不加注意地在街上招摇过市。 与李白拼酒,输了一百大坛,豪情挥手,一时传为笑谈,自己也在长安民里坊间声名鹊起,加之他这得天独厚、无与伦比的外貌气度,早被求男若渴的一众长安花枝招展小娘子给盯上了。 当日不觉有什么,待李白作别姬君漓,大摇大摆出了府门之后,开始有事了。 李白现在是什么身份?御前的红人,供奉翰林,走到那里不是前呼后拥,他毫不掩饰的高调,早令人暗中揣测那神秘宅院里住的人是谁,想到那个与李白斗酒的小娘子和那个玄衣男子,长安城的姑娘们跟疯了似的围堵在宅院门口,水泄不通。 某时,姬君漓正从容悠然地坐在厅里喝茶。 见他一点都不急,乐湮倒急了,“你赶紧想想办法,把那群庸脂俗粉赶回去!” 姬君漓闻言挑了挑眉,将茶盖阖上,交给身边恭谨安然侍候着的碧珑,碧珑伸手接过,他盯着乐湮恼怒的眉眼,淡淡道:“阿湮,你太性急了。” “什么?”乐湮瞪着他,指了指自己的瑶鼻,“我性急?我急啥?” 碧珑闻言,抿嘴儿一笑,清脆无比,乐湮听在耳中却显得异样的尖锐。 因为碧珑看起来似乎很大度,大度得把她这个即将成为她正派主母的气度都比下去了。 她倩然含笑:“乐湮小姑娘,你确实性急了点,才这点阵仗便坐立不安了?你可知道,我们是不会在这里久待的。真正需要久待的地方,还是姬氏一族。到那时,你就会知道什么叫‘掷果盈车’,什么叫‘看杀卫玠’了。乐湮,不妨实话说了罢,姬氏当中倾慕我家族长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要围追堵截起来,族长便是用隐身术都不够逃的。” “……” 一听到自己还有如此多的情敌,乐湮整个人都不淡定了。 “漓,她说的,是真的?” 姬君漓仍然神色淡然,他甚至优雅地自袖中拿出了一把扇子,正是芜英扇。扇面一展,水墨迤逦,古风气十足。 然后,他才缓缓地、极其优雅地,点头。 那一瞬间,乐湮彻底地风中凌乱了。 凌乱之后,乐湮把自己的心情收拾了番,便彻底地从姬君漓眼皮底下消失了。 真正让她生气的,不是姬君漓有那么多的情敌,相反的,那么多人喜爱他,恰恰证明了乐湮她自己看人的眼光。真正让她气的,是姬君漓这不以为然的态度。 长安城街道,真是无处不繁华。 她光着两只玲珑白皙的脚丫,脚踝上套着伶仃作响的金铃,走起路来摇曳如风中月季,走着走着,小雨突然渐渐大了起来。 朦胧的几分烟雨,她眼神有点落寞地看着青石长街。 直到这时,有雍容的车骑过来,定睛一看,前方悠然骑行的,正是白衣翩然的李白,腰悬一杆古色古香的长剑,只是再不是那萤光华然的对月剑了。 她急匆匆地退到小巷子里,玉足蹁跹,这般裸着,微有凉意。 直至李白的车架过去,她才走出来,望着那人伟岸却又不羁的背影,她叹息一声,自随身空间里掏出一支碧玉箫,呜呜咽咽地吹奏了起来。 她的运气一向不错,随便到一个朝代,都能找到一件姬君漓需要的圣物。偶尔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和那几件东西比姬君漓和和那几件东西有缘。 李白高大神骏的白马微顿,他勒住缰绳,身后有人欲凑上来询问,他耳根竖起听了一阵,哈哈大笑,“这箫声果真不凡!” 这声音隔了老远也能传到乐湮的耳朵,她脸颊似火,还有点获赞后的羞赧。 紧跟着,黛雨青烟袅娜氤氲,缠绕而起,把乐湮那不堪一握的身形卷在其中,转眼便化作了虚无…… 箫声止歇,空巷传响,寂静如斯。 李白没有再听到那个声音,似惆怅似惋惜地一叹,将手中缰绳松了松,一行人飘飘摇摇而去。 当晚姬君漓便失去了乐湮的讯息,碧珑面露惶急惊恐,跪伏在地上急声道:“族长恕罪,是碧珑妄言激得族长夫人离去的,碧珑知错。” “你有何错?”姬君漓坐在檀木椅子上,一柄折扇扣着扶手,挑眉反问。 见碧珑不说话,只缩着脖子瑟瑟发抖,不由又叹息一声:“你可知道,在我心底,她是谁?” “是……是族长夫人。”碧珑怯怯地回道。 其实姬君漓能感知到碧珑先前对他隐秘的一点情意,虽然羞于说出口,但也并不真就是所谓爱情。这么复杂的女儿心,在他对乐湮渐明心意之后已然悄无声息之间默默地收了回去。 他其实知道。 “是,她是我认定的妻。”姬君漓又把椅子扶手敲了下,“所以要忍受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分属应当,你不过敲了个边鼓而已,就算你不来敲,我也会适时地去搭把手,所以这事,真不怪你。” 听闻此言,碧珑方镇定一点。 “那丫头,既然是我认定的妻了,便不能跑得太远。我想她自己也知道。”姬君漓似乎想到了什么,竟微微一笑。 那丫头,便是当年再恨他再不想看见他,时空跳跃之时也总是选择近处的。 所以这次…… 便是不用溯时的狗鼻子,他自己也猜得到那丫头去哪儿了。 扯着唇角含笑道:“碧珑,东西收拾好了么?” “好了,族长。”碧珑仿佛神思不在,悄悄地小声地答应了一声。 “那走吧。” 说完这句话,他又皱着眉看了眼仍然跪在地上的碧珑,“若说有罪,你还真有罪。” 一听这话,碧珑当即又瑟瑟地发起抖来,正惶恐着族长对于自己的惩罚,姬君漓用折扇敲了敲自己光洁如玉的下巴,淡笑道:“那只肥硕的笨鸟,由你抱着吧。” “啊?”碧珑美目惊慌。 这这这……早知道就不把它喂得那么胖啦,这简直是自掘坟墓! 北宋记·山高尺 第85章 上了个船 乐湮在群山环抱之中,空气清幽好闻,环黛诸峰与长江流水一刚一柔,相得益彰。 她赤着脚丫,想了想,还是提起裙摆钻进了树林子,这个小窝地倒是很隐秘,她悄悄换了身衣物,改换上男子式样的长袍,把那头女子鬓发随意理了理,因为不会束发,所以弄得有点乱,却歪打正着地多了几分飘逸的味道。 再钻出小树林,她便挺起了脊背。 一路西行,正遇见一个扛着锄头的樵夫,此刻正是暮归之时,群鸟回山,牧人樵夫也纷纷归家了。 她叫住那个短褐加身的老樵夫:“老爷爷,请问这是哪儿啊?” 樵夫扛着锄头一顿,眼光悠然地往这山峦扫过,摇头叹道:“赤鼻矶啊。” “啊?” 见乐湮睁着明眸不解。 “这里离赤壁大战的战场不远了。” 那樵夫随意一指,便摇头叹息地扛着锄头回家了,那背影却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赤鼻矶。”乐湮摸着鼻子想了想。 暮色夕晖均匀地自青山碧水间联袂拂衣,乐湮索性靠着一江大河而坐,背临青山,将那本姬君漓给的书再度翻阅了一下,最后打着哈欠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苏东坡。听说是个好玩的人。” 这么想着,她把眼遥遥一望,只见烟波浩淼的长江之上,一叶扁舟似一点墨迹凝于水中。 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陡然狂奔而去! 江岸上的路崎岖,并不好走,乐湮跑几步差点摔了,正巧那轻舟近了些,乐湮举着小胳膊摇晃啊摇晃,“唉——我在这儿!” 她竭力发出这尖长的叫喊。 一声接着一声。 乌篷船里,客人凝神细听,不一会儿,有点困愕地盯着正闭目依着舟篷的苏轼,打了个酒嗝,撑着一口气问道:“子瞻,你可听到了有人在喊么?” 闻言苏轼也不抬眼,沉默地就酒盏置于膝头,“听声音,是一女子。” 客人仔细听了听,仍有余音传来,他分辨了会,点头称是:“确实是一女子。” 接着他又问道:“子瞻,可要迎上去?” 话刚一落地,有人脚步匆忙步入舱中来,面有欢喜之色,“子瞻,墨友,那喊话的女子,女扮男装,倒是个玲珑的女子,是否前往一看?” 苏轼方睁眼,他看了眼这个客人,摇头叹息:“竟为了看一女子便要泊岸。”意有指责,但语气颇为坦荡淡然。 这时三个人都喝了点酒,酒意熏暖。 苏轼靠着船舱歇憩了一阵,体力精神恢复少许,又叹:“多个客人倒也有趣,也罢,迎上去吧。” 岸头这边,乐湮已经喊得有点嘶声了,未免苏轼听着不喜,她用手揉着嗓子歇了会,果然这片刻后,那乌篷船竟然又遥遥地划过来了。 乐湮心头一喜。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唯有淼淼氤氲的水色,沉浮不散。 乌篷船近了,靠岸之后,便安静泊住,乐湮大喜过望,却没忘了把自己褶皱的衣衫整理番,这才踏着从容的步子走过去。 登上船头,正见一艄公惊奇地瞪着她。 乐湮施了一礼,然后船帘掀开,三个人正襟危坐,纷纷投目而来。 乐湮咳嗽了声,对艄公问了声好,涉足踏上船板,那字墨友的客人笑道:“果然是个清爽的公子。” 这“公子”二字,他发音异样,乐湮不难辨出他说这话的时候,齿关还抖了几下,像是忍着不至发笑否则早就捧腹了一样。 说实话,乐湮有点窘迫,直到看到篷中另一侧翩翩而坐的苏东坡,这抹不适才终于安宁下来,化作了坦荡一往无前的勇敢。 这转变看得苏轼也是一奇。 蓝衣客人瞟了眼乐湮,见那两人也不说话,未免小姑娘家难堪,自个儿钻出了乌篷,拱手施礼,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在下寻礼,这两位,是墨友和子瞻,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她不过是换上了一套男子衣裳以免尴尬,对方如此默许地称呼她为“公子”,乐湮小小地惊愕了下。 环视了这三人一眼,咳嗽了一声,把声音压得极低:“在下,宋夕照。”实在应该感谢,姬君漓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实在可弯可直,可攻可受……额,可男可女。 不过,这三人只透露了表字,不曾告知名姓,乐湮这一坦白,倒让那个自称“寻礼”的蓝袍中年男子有些惭愧,他邀请乐湮进篷,话道完之后便自己闪身而入了。 这船甚是宽敞,乐湮只需将身子一矮便能钻进去,她坐在其中,与另三人正好对着炉火形成合围之势。此时方是七月既望,天气尚未转凉,不过长江之上,因为清风吹拂,天色渐晚,暑气已经散了泰半。 看着像是应酬,乐湮显得有点不自然,以食指和中指一并,压着唇低语道:“咳咳,在下一路风尘仆仆,久没有吃过饭喝过酒了,三位长者船中有酒有肉,在下嘴馋,能否分用些?” 这酒肉都是苏子瞻出的,墨友和寻礼不约而同地望向了他。 苏轼为人还算和悦,微笑把手一展:“不妨,吃吧。” 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好说话,乐湮笑着眯了眯眼,拿着烤制过后已经冷却发硬的兔腿,先啃了起来。 经过魏晋唐风的洗礼之后,乐湮现在已经有了几分优雅的气质,她若是要伪装得风度翩翩什么的,问题不算很大,尽可能放慢了吃,却掩不住眼中对美食的渴求如狼之光,看得墨友寻礼一阵惊奇。 苏轼看了她几眼,然后对艄公道:“且行。” 艄公点头应是,然后荡开船桨,往烟波更深处划去。 船帘一旦拉起了,便没有放下过,两岸清江群山尽收眼底,山腰之上野花欲燃,晃得人眼睛时明时暗。 圆月渐渐升了上来,把云雾拉开,清光一泻千里,散落在水光粼粼的河面上,潮水正平,两岸更显宽阔,分明四下极是宁静安沉,却唯有这斑驳的水色月色浑融一处,竟生出了几分浮生苍凉之感。 寻礼温酒之后,又饮了几盏,胸口之中炙热难当,便走出船外,扣舷而歌:“桂棹兮兰桨,击空明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苏轼眼眸里闪着一抹睿智却意味不明的光,微妙地避开。 这时候,乐湮已经察觉到了苏轼望过来的目光,她吃兔腿的动作顿了顿,放下了之后,用一侧的一条雪巾抹干净手,走出船外,勾着腰弯下去,正好能碰到水面,她用将那双玲珑纤巧的手划过波浪,细细地搓干净。 客人看着她这慢吞吞的动作,不由惊奇。 便是那哀转的歌声也停了。 乐湮起身坐回去,装模作样地摇头称叹:“这歌声,太也凄美了些,不好,不好。” 闻言,苏轼与船舱中的墨友对望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几分惊奇。这小女子竟然摇头晃脑随口点评?这女子举手投足,到颇有魏晋遗风。 寻礼仿佛没有听到,他负着手眺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仿佛有亘古未卸的沧桑沉寂,萧然落寞,一瞬悲欢惆怅,都在一声将吐未吐的叹息声中,散于四合之外。 不知何久,他解下腰间的一支洞箫,眸色悲悯空幽,竟这般吹奏了起来。 箫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弥漫山水天色,艄公闻声落泪,船桨将那被江水网住的月色复又捣碎,然而捣碎了它又闭上,便只有再捣碎,任它破碎了聚合,聚合了又归于飞屑尘埃般的细点。 见他如此不听劝,乐湮往苏轼那儿看了眼,然后收回目光,望向远处不言语了。 唯有被她眼神关注过的苏轼,脸色陡然黑了几许,如果没有看错,迎着月光,他看见的正是乐湮那狡黠又惋惜的眼神。 仿似再说:你上啊,你安慰啊,你快点啊。 “……”一时间,素来能言善辩的苏轼竟被她一个眼神堵得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没错,所谓的另一个豪杰英雄就是大名鼎鼎的苏东坡! 第86章 客有吹洞箫者 乐湮听了一阵箫声,侧着耳朵,扣着船舷轻轻叩击。 显然苏轼和墨友两个人听得有些入神,皆是叹息不忍。此刻是苏轼被贬黄州之时,要说失意,他应该是失意的,可是乐湮却并没有看出一丝一毫他的颓靡,她觉得,他真是个旷达豪杰。 她假意是在听箫,却不知从何时掏出了自己的碧竹箫出来。 寻礼抚着洞箫,声音呜然,也不知什么时候,陡然一道低沉隐然清越的箫音掺杂了进来,他心中一奇,连带着墨友和苏东坡都是一奇,三个人诧异望来,正见乐湮倚着乌篷船船头,对山对水,一支长箫轻音弥漫,雾色都被破开,月色都被吹落。 与寻礼的箫音之中的情思不一样,寻礼的箫声如沉惋悲歌,她却因为思念着某个人,有点相思无处寄的惶然,也有点恋人呢喃私语时的甜蜜。 墨友与苏轼对望一眼,默契地笑开来。 长江的波浪翻卷,远处墨翠色长堤岸上,白衣翩然的男子玉树而立,发丝如墨,与夜色完美相融。 这衣裳是乐湮让溯时为他准备的,他想了想,大约今天能重新见到自己的丫头,还是拿出来穿上了。 溯时正站在他的肩膀上,因为吃得比较多,最近有点胖,姬君漓……有点吃力。 忖度了一会儿,他淡淡地拂下眼睑:“你最好马上爬下去。” 一听这话,溯时登时委屈了,见主人脸色不大好看,没敢吱声,灰溜溜地跳了下去。 就在溯时大人跳下去之后,不远处的两道箫声突然齐齐撞入了耳朵。 吹的是两首曲子,情思也寄托得大不相同,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水色里,在这月色里,在这群山环抱之中,在这墨云扰扰之中,竟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和谐韵律之美。 只是再一听,那个丫头……多半也是想他了吧。 某人的脸色突然变得有点微妙起来。 站在溯时这个角度看来,这叫……赤果果的阴险…… “主人……”溯时干巴巴地喊了它一声。 姬君漓撇过头来,笑意浅浅地凝着他的彩翼,琢磨了阵,“溯时,你回去和碧珑会合,这里由我自己照顾。” “啊。”又赶他走。 不过溯时大人再有不满,也万万不敢对着主人正面使出来的,当下便不甘不愿地扇了扇翅膀,朝着南边飞走了。它低调得飞得很高,似乎有意要和苍鹰秃鹫抢地盘,如果不是夜里……呃,预计会有一场空战。 乌篷船摇晃着继续摆尾前进,这段箫声不知道绵延持续了多久,最终撑船的艄公把眼一望,突然长啸了一声,岸边山腰处群鸟惊飞,乐湮和寻礼一起放下箫,四目相对。 船中,苏轼飘然而出,他盯了艄公一眼,便沉声问道:“公,忽停行船,何事不妥?” 艄公在这长江之上,撑了几十年的船了,眼力远非常人可比,他远望瞬息,便回过神来,恭敬地回答道:“苏子,正是一叶扁舟,徐徐而来。” “噢?”苏轼扬声不解,“如此良夜,竟有人也深夜不寐,江中行船?” “正是。”艄公低眉道。 “靠上去罢。”苏轼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艄公不再多言,重新划开船桨往那轻舟方向而去。 乐湮一直远远地望着,这夜里因为那轮又圆又亮的明月,和江水的辉映,倒也不是十分黑暗,只是少了点渔火菱歌,她心里觉得有点空寂失落。 船只缓慢行进,苏东坡负手而立,远望之,山水浑然,如晶莹剔透的琥珀,微光荡漾,连绵无衰。 近了不少,乐湮忽然看见,一袭雪白的衣裳,在艄公走开两步之后,慢慢浮在眼底最深的角落,然后涌进来,他白衣轻舟,从容涉水,舟过行浪,风波不息。 俊逸无暇的五官渐渐清楚明晰,便是苏轼也不禁暗暗吃惊。 直至两船靠拢,寻礼执着长箫一礼,“得遇公子,实乃缘分。” 姬君漓的轻舟上,无桨无棹,竟然也能行进,不知是和缘故,寻礼但觉惊奇。 姬君漓往坐在船头的乐湮打量了一眼,见她安然无恙,只是在看着他时,眼底有几许细浪,他不由抿着唇而笑,白衣广袖,摆着手笑言:“缘分谈不上,在下是慕名而来。” 难道这人认识苏轼? 寻礼惊愕,望向了一言不发愀然而站的苏轼。 苏轼皱眉,看姬君漓的目光不由多了几许考量,但见此人风骨绝佳,面容俊美,神色颇是真诚,随即朗声笑开,“公子若不弃,上船一叙也可!” 这乌篷船幸得宽敞,不过饶是如此,坐上六个人也满载了。 姬君漓颔首,然后两船并拢,他顺着艄公的意思,一脚踏了上来,紧跟着,便见乐湮防患的目光,她缩在一角不动弹了。 墨友出舱,看到这样情状与方才迥然不同的乐湮,不由得大是惊奇,信口便问:“公子,你可是江风吹得久了,头昏昏耶?” 突然说话的话风都不一样了。乐湮撇了撇嘴,本来没准备答话,但见姬君漓似乎瞟了她一眼,她登时来了一口气,撑着船板哼哧道:“正是。” “那请进舱罢。”墨友施礼相邀。 她哼了声,不理会姬君漓,自己慢慢悠悠地走进了船舱之中。 只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心跳如擂鼓,他白衣的模样,真的能惊艳她。惊艳到,神魂离体,怕再对视一刻,都把持不住地想要,亵渎他。 乐湮一个人进了舱后,墨友寻礼陆续跟着进来,最后是姬君漓和苏轼。 苏轼向撑船艄公吩咐了一声,艄公点头答应,便靠着船头小坐起来,将船棹暂放,船顺着河流江风,东渡而下。 姬君漓进了船舱,却见乐湮还在别扭,不由好笑,既然装不认识,他也就顺她的意问道:“苏兄,墨友兄,寻礼兄,在下皆有耳闻,只是不知这位年轻公子,是哪一位?” 他话音一落,乐湮便撑着眼皮看过来,有点惊愕,还有点恼怒。 苏轼察人入微,已觉这两人之间恐怕有点不同寻常的关系,却还是认真地回答了:“这是苏某方才结识的小兄弟,自言饥饿,许久不曾用饭,苏某将他带上船来,便用酒肉招待了一番。” 很久没吃饭了?闻言姬君漓的眉暗暗沉了沉。 乐湮看着自己尚未吃饭的兔肉,有点心虚赧然,实际上她确实很久没吃饭了,不过……也就两顿而已。 民以食为天,她说那话,不算是假。 瞟了她一眼后,姬君漓忽然正色地望向寻礼,“方才那箫声,可是阁下吹奏的?” “是。”寻礼点头应允。 “还有我!”乐湮举手高叫。 几个人皆是一怔,唯独姬君漓白了她一眼,眼神似是在说:废话,那么难听,我自然听得出来。 乐湮尴尬地把手收回,发誓再也不想跟这几个男人说话了。 “阁下的箫声,似乎有点……凄怆、悲伤?”姬君漓仔细琢磨措辞。 寻礼把箫的手停驻,这时候,却是望了眼苏轼。 第87章 刺杀,又来一波 苏轼淡淡地将衣袖卷了回去,风姿飘然,对寻礼颔首致意。 寻礼亦点头,对姬君漓道:“实在是一番感慨,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一切,似乎都照着预定的轨道,姗姗而至。 在姬君漓和乐湮的印象之中,接下来应该就是苏轼劝解朋友,说了那么一番宽慰的话了。 沉默了许久,却都没有人应声。这两人不由狐疑,默契地对望了一眼,又想到此刻的情景,装作陌生,又错开了视线。 苏轼一直默默地听着,也没有说话,直到沉默良久之后,艄公重新把桨荡开,漪澜阵起,连圈奔散而去。 坐不住了的姬君漓侧过头轻声问道:“苏兄,寻礼兄这番悲慨,实在让在下也悲从中来,苏兄有何高见?” 这番话,任谁都听得出是在试探,苏轼抿了抿唇,依旧面色不改,低声道:“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微带尴尬的姬君漓拂手而笑,将白衣正了正,“在下姓姬。”想到自己上船已久却还未通姓名,神魂已经被那个小丫头勾走了,自己都觉得丢人。 他尴尬地咳嗽了声,又接道:“实不相瞒,寻礼兄这一番感慨,正巧戳中了姬某的心,亦不禁伤怀感慨,不能断绝。久闻苏兄才思敏辩,是以想问苏兄,也是求一番开解。” 闻言,苏轼的脸色霁明不少,云破月来,皎白如雪的明月好不偏待地洒在粼粼的江面,艄公已哼唱起了渔歌,轻快爽朗,句子长短不一,听似曲子词,正是苏轼被贬黄州后新作的一阕。 乐湮凝神听着,眸中已有倦意。 苏轼把手置于膝上,合着音乐敲了两下,在股肱处发出几声低沉的回声。 许久许久,他才淡然答道:“无法可解,随心为之,放旷处之,未尝不可。” 这句话让乐湮傻了眼,原本睡衣阑珊的,也打了精神起来。 不对啊,剧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她伸手,像见了怪事似的,在苏轼的眼前挥了挥,苏轼眼睑一拂,便看了过来,姬君漓以手成圈,置于唇边咳嗽,乐湮犹若未闻,桃花眼扑棱一闪,怔怔道:“不应该这样啊。” “应该如何?”苏轼提了两分声音。 姬君漓仍在咳嗽,乐湮却已经傻愣愣地“祸”从口出:“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她摇头晃脑地背诵了一番,却见舱中的三友都诧异地望来,她心虚地低头吐吐舌头,小声不甘地道:“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不得不说,她这几句话令苏轼亦有点木然。 这种木然,是一种心思被人完全洞穿了的惶恐,甚至不安。 他不能相信一个不经人事的小姑娘会有如此之辩,会成为他苏轼的知己,这其中,一定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他宁可相信,乐湮是会读心术的。 而且看她那么一副背书的模样,似乎,也分明了就是如此! 这震惊之中,苏轼却是把头偏向了姬君漓。 其实,姬君漓方才的咳嗽是一种警醒,亦是一种敲打,可惜这丫头该傻的时候往往很聪明,该聪明的时候却又往往很傻,若是方才起身将她拦住了……其实,他是做得到的吧,可是为什么没有起身呢? 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直至苏轼这意味不明的目光沉然落到自己的眼瞳之中,他才恍然惊觉,然而为时已晚,不由得默默叹息了一声。 他和乐湮这一唱一和,估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不说苏轼,就连墨友和寻礼的目光也有几分探究考量的意味,且毫不掩饰。 他又咳嗽了一声,想着怎么措辞,而自知闯祸了的乐湮,则把身子往后一仰,靠着乌篷船壁,纠结着一张小脸不言不语。 而也就是在此时,平静的长江水面陡然窜出了十几道人影! 这群人从水里一跃而出,连在船上撑船往来了几十年的艄公也没见过这阵仗,褐黄的脸色便是一白,里头的人注意到这情景,墨友当即大叫:“什么人?” 那十几个人窜出来,便扑向了空中,夜色里,他们人人一袭黑衣,头遮巾面覆住面孔,只露出隼利的眼在外边。而除了这犀利明亮的眼,便是他们手中寒气蔓延的刀锋,最是晃眼! 这几人似乎凌空站着,竟丝毫不落,将乌篷船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偏瘦弱的,手里扣着的一枚短匕已经飞射向了艄公! 姬君漓脸色一沉,翻手一划,清蓝色的光晕一晃,便将满面惊骇的艄公扯了过来,飞刀钉在船板上,直没入刀柄,艄公被姬君漓扯过来,他抢上前两步扶住老人家,将他颤巍巍的身体拖入船舱,交给苏轼:“苏兄,此间事交给在下,你们不要出来。” 此时此刻,苏轼以及墨友寻礼三人,心照不宣地不答话,却将艄公稳稳地接入了舱中来。 乐湮吓得发抖,“漓?”这些人,还是姬氏一族派来刺杀族长的吗? 果不其然,这两人是认识的,苏轼三友齐齐恍然。 姬君漓回给她安心的笑容,紧跟着,拂袂而出,只是在转身的那瞬间,温柔的笑容凝在脸上,他眸光冷沉,清喝道:“姬氏族训,不得对老弱妇孺、手无寸铁之人动手,尔等问谁借的胆子?” 他这一声,虽然不甚响亮,然后语气沉重,且含着沉沉的威严,以至于射刀的那人把一句“我连族长都敢杀,还有什么族规不能逾越的”收了回去。 领头的站得最近,负手而立。 这十几人看似齐齐悬在半空中,可也只是夜色里看不分明罢了,他们每人的脚下,都踩着一只玄墨色的灵鹫,这些灵鹫是姬氏特训的,驼个把人委实不在话下。 领头人哂笑,“族长,你还是乖乖陪我们回族中受审吧,尽早把王权交出来,你我也好早些了事。” “我还是那句话。”姬君漓不动如山,“有本事自己来拿!” 领头人拍了拍手,似欣赏似讥讽地笑道:“这族长的气势架子,到真个威严!若只是族长一人,我倒也许会忌惮三分。只是不知道,族长你如何能护得住这一船的人?” 真卑鄙。姬君漓冷着脸暗骂。 乐湮整个人都急慌了,她真的很怕姬君漓干不过啊。 之前接连出事,都是因为身体不好吧?后来,在易魂石的调养下,脸色健康了不少,身体似乎也已经痊愈,可是到底如何,乐湮是不知道的!不但不知道,也不能请凡界普通的大夫来瞧,而碧珑和溯时那一人一鸟,也是得了某人的授意似的一直对她讳莫如深! 她担心坏了都。 就在此刻,那十几人突然亮出冰刃,周围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水汽氤氲的江面上,长风凝成了冰屑,宛如铁棱子齐齐射向船舱而来! 姬君漓微微皱眉,压着的一只手终于腾空划出一道符印…… 第88章 面的杀机 他将符印懒散掷出,瞬间蓝色的结界便笼罩了整条乌篷船。 无数道冰刃重击在光幕之上,又被飞速地弹开,敲击声杂乱无章,听得人精神紧绷。 姬君漓突然回过来来,淡淡扬起笑容,“苏兄,如此良夜美景,不如奏琴一曲?” 苏轼沉稳如岳,闻言挑了眉梢扬手问道:“此处无琴,如何奏乐?” 姬君漓也不顾乐湮愈发焦虑的脸色,他从空间之中轻巧地掏出一张七弦琴,墨友怔愣地看完这全过程,对方宛如变戏法般竟生生拿出了一张琴!见姬君漓对他垂眸颔首,他不由心中突突,上前去将琴领回来,转交给正襟危坐的苏轼。 十指抚过丝弦,苏轼打量几眼,食指一勾,琴音铮然,气势雄破,苏轼也不由赞叹了一声“好琴”。 原来还想问一句“此琴可合心意”的姬君漓,在听到这声情不自禁的低叹,也跟着笑了起来,他负着手,转过身去。 咬着下唇的乐湮终究耐不住,她钻出乌篷,站到姬君漓的身后。 他察觉到她的异动,头也没回地沉了音色:“你出来做什么,回去!” “不!”乐湮已经两次经历过,差点失去他的痛苦,这一次她勇敢地站到他的身后,她伸出小小的纤细的手腕,自身后走出来,搭住他的右肩,“这一次,我一定会和你同生共死的。” “唉。”姬君漓叹息的同时,也在感叹着:他的丫头,是不是真的成长得太好了?好的,早已不需要他的羽翼,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来不及无措,身后铮铮然的琴音越江面而起! 霎时间,冷月无声,一江大河尽东流! 连那十几个黑衣人也不紧身形晃了一晃,需托着灵鹫方能堪堪稳住身形。 墨友和寻礼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苏轼奏乐,神色专注,仿佛丝毫不为结界外的杀机所动。 一音起,紧跟着又是一阵快指拨弹,他这韵律乍一听似杂乱无章,可一声更比一声沉浑,如马踏冰河,铁骑突出,刀枪龙吟,与结界外冰刃嘈嘈切切撞击声相和,凌乱之中又携惊雷之势,巍峨壮阔,波澜汹涌。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他不光弹,甚至还唱了出来。 便是艄公,不知为何,竟热泪盈眶,右手卷着手指擦拭眼角泪水,发出一声长啸来,悲沉无比,尽数落在浩浩汤汤的江水之中。 领头的黑衣人见冰刃已事不可为,与身后略后方的一人交换眼神,两人便齐齐一喝:“变阵!” 始终袖手看着他们的姬君漓眸光淡淡,一直看到他们转换阵型,迅捷地又称另一种类似北斗七星的合围之势,将乌篷船拢在七星的勺口中。 整个江面,一叶小船如同芥子,夜色浓雾之中,渺茫不可见。 紧接下来的,阵法跟着改变,那数百道冰刃凝结成了巨大冰冷的固体,形成一道锋利无比的冰剑。 十几个人闭着眼,手上捏着剑诀,默念着什么,然后冰剑悬在空中,陡然自空中以势不可挡之势压了下来! 姬君漓脸色不变,乐湮却已经暗暗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而身后,苏轼的奏琴之音,也还没有停。 那巨剑在距离蓝色光幕一丈之高之时,猛然顿住,紧跟着,剑身又凝结出一道冷峭的气剑。 气剑一挥而落,直击结界而来。 姬君漓仍然岿然不动,然后气剑“铿”的一声,重重地砸在结界上! 清蓝色的光幕瞬间被击成了粉碎。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转眼间,苏轼的《念奴娇》已经念到了第三遍。 蓝色结界在他们周遭碎成流萤灯火般的璀璨,乐湮眼带惊恐,差点就抱住了姬君漓,可是现在她不能乱,她如果抱住姬君漓了,会让他也乱! 七弦琴的声音渐至激昂高阔,水色翩跹的光影之中,蓝色的碎点落完,如燃尽的一丝飞灰。 领头人终于忍不住哈哈长笑了起来:“我们姬氏一族的族长,难道真就这般无用?看来那个老头子看人的目光也不怎么样!” 闻言,原本尚带几分温和的姬君漓,那脸色也完完全全地沉冷了下来。 他哼了一声,“有招使出来便可,胜负未分,你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些!” “漓,你的伤……”乐湮终于还是切切关照了一句。 “放心,已经好全。”姬君漓不屑一顾,对付这些喽啰,他已足够,更何况…… 他右手一翻,手中蓝紫色清光又盛放起来,宛如深夜之中花开不寐的冰冷幽昙。 “对月剑!”那人惊呼。 紧跟着,姬君漓挑着唇角,又拿出一柄折扇,交给乐湮,“拿着防身。” “芜英扇!”那领头人又惊呼。 在姬君漓已得的六件宝物之中,唯有对月剑和芜英扇是具攻击性的,得得虽是迟了些,但也好过此刻手无寸铁。 至少,对月剑和芜英扇的名头,还能震慑一下他们。 上次姬君漓说他剑术精进,乐湮多半不信,他现在需要证实一下自己有这个实力。 对月剑在他的手中,也不知怎么笔画了一番,气剑压下来的气势,被生生格挡住。 十几人齐齐念咒,要将那气剑压下,姬君漓一手划天,另一手自虚空中点了几个符咒,对月剑映着月光,反衬出白日里更不可见的盈盈盛芒! 他将光晕掷出! 气剑被震成粉碎。 十几人纷纷如落水饺子,以爆炸之势散落开去。 紧跟着又是“扑通扑通”一连串的落水声。 声音过后,归于平静。 此刻,苏轼奏着瑶琴的手,也停顿,指尖一挑,余音一颤,清越的琴声在茫茫水面上渐渐收势。 几不可闻的一声回音缭绕了一会儿,便归入彻底的安静。 姬君漓执剑收回,乐湮傻愣愣的把芜英扇也一并交到了他的手中,凭空消失在苏轼三人的视线之中。 他慢慢走近,拱手施礼,“在下引来的祸端,让列为受惊了。” 苏轼不答话,只望了眼那老泪纵横的艄公一眼,艄公默默的拭干泪水,也不做声地走出了船舱,他内心复杂无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直至,墨友挑开了问道:“姬公子,你……似乎不是人。” 乐湮闻言正要怒答,却被姬君漓一双大掌拦住,她替他不平啊,姬君漓温柔地笑了笑,然后回道:“是人。但,非常人。” 这个解释,简直是敷衍得欠揍! 偏生苏轼的面色半分未变,只是又问道:“他们走了,可会再回来?” 竟一眼就看出了他们只是走了,而非落水重伤,姬君漓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力。当下,他正了衣襟,正色答道:“若只是走了,若他们还会回来,苏兄可会将我们两个招祸之人赶下船?” 这个问题,寻礼和墨友也不禁思量着了。 第89章 潜伏的威胁 问话如同玩笑,可这神色却如此认真。 苏轼思量一番,往墨友和寻礼身上打量一眼,复又倾身询问姬君漓:“你们若不走,可能保苏某二友性命无虞?” 姬君漓执礼整严道:“能。” “那便不必了。”苏轼点了点头,已经答应了让他们留下。 姬君漓在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声苏轼这度量。 乐湮吐了吐舌头,方才的杀阵都不害怕,这时却躲在姬君漓的身后,瑟瑟的不敢说话。 姬君漓将手一负,颔了下首,舱外江风鼓荡,他的一袭雪白长袍烈烈飘在风中,仿佛直挺的剑莲。这不怒而威的威慑气势,帝王似乎也有所不及,更别说近乎不思进取的宋朝皇帝。 所以,苏轼看得一瞬间似乎不能移眼。 而舱外的姬君漓也不着急进去了,他朝苏轼致意以后,便扯过乐湮玉白鲜嫩的小手:“阿湮,这里我守着,你进去睡会儿。” “我不……”乐湮嘟着小嘴,却无比认真地摇了摇头。 “听话。”姬君漓低喝了声,现在的乐湮已经越来越会和他唱反调了,如果不拿出点威严气势来,她是不会听话的。 乐湮这才闷闷不乐地“哦”了一声,垂着头丧气地走回船舱。 端坐的苏轼见状,摇头失笑,“你这丫头,还女扮男装,却一点男儿性都没有。” 被批评了,乐湮嘟着嘴哼哼道:“那是对漓!你敢说,要不是我的声音出了破绽,你会知道我是个女子吗?” “这……”苏轼默契地与寻礼墨友六目对望,无奈地一齐叹息。 姬君漓也是失笑不语,他走到艄公一侧,夜雾中分辨不清船只行进的方向,姬君漓拔出方才钉入船板深处的匕首,置于袖中,又从空间又取出一见物事来,是司南。这种司南,是古老的指认方向的工具,比起现代的指南针,外观上来说还是要可观得多,姬君漓在此间行走已久,有些新世纪的东西,还真不是那么看得上眼。 艄公专心致志地划着桨,也没留意到他这变故。 直到姬君漓说道:“船家,往前一直走就是了。” 艄公这才侧身看到了姬君漓手里的司南,不由惊奇万分,却最终咽了咽嗓子,低哑问道:“往前走,不靠岸了?” 方才那十几个人明显会再度卷土重来,若是不靠岸,不是留着危险隐患了吗?可也许是方才姬君漓表现出来的能力实在过于骇人,艄公一时也反驳不得,所以只是问了句。 姬君漓摇头,“这里的岸,靠不得,往前行进十里水路,方能落岸,此刻虽是顺风,也还是劳烦船家了。” 艄公于是不再多言,摇着桨继续开船。 船舱的黑帘已经放下,乐湮坐在三个大男人身边,虽然这三个男人的平均年龄当她爹可能也还要大一轮,可毕竟男女有别,乐湮终归是不自在,更何况留着姬君漓一个人在外边面对即将发生的危险状况,她简直提心吊胆,更加不敢睡觉。 现在的情况,敌在暗,己在明,他们一船人都处于极为不利的状态。 这个节骨眼上,她一颗心惴惴不安。 可是瞟过眼去看苏轼,他闭着目正在养神,神色安和,垂放在膝上的手,手指自然弯曲,显然是一种极为惬意舒适的状态。 乐湮不由得心中一奇:难道苏轼他一点也不担忧自己的性命吗? 这份生死置之度外的气度,仿佛与嵇康那群人遥相重叠。 而在苏轼的面前,方才姬君漓所赠瑶琴仍在,乐湮爬过去,忍不住指头在琴弦上勾了下。 她不得要领,这一声低沉的声音,终是吵醒了苏轼,他微笑着睁眼向她看来。 乐湮窘迫地退回去,这是墨友便打趣道:“小姑娘,你这箫吹得不错,可是琴,却似乎……要尽量少碰才是。” 这一说,乐湮更加窘迫了,她瞪了墨友一眼,使着性子,不吭气地做好,又背过身给他一个冷硬的背影。 苏轼和寻礼禁不住都是一笑。 姬君漓盘着腿坐在船板之上,白衣被风卷成翻飞的莲花,摇曳成诗。 一波眼影里的光华,冷冽而韵致,涵钟灵之景,挟毓秀之姿。其间的纷繁紫陌皆化作如云浅淡,唇畔挂着的笑,似讥诮,噙着一丝霜雪冷意,而看上去,却又迷离精致得无懈可击。他的气质是生人勿进,他的皮相,却惑众生扑火。 于乐湮,一见终身付。 于世间的千万女子,一见终身误。 暗处的领头人将剑刃上凝滞的水珠擦拭干净,神色平静坦荡,身后一人咽了口口水,还是没能忍住,他从后面凑过来问道:“老大,何时动手?” 领头人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们的这个族长,怎么样?” 那人想了想,给了个中肯的评价:“实力强劲。” 领头人啐了一口,半晌后又无奈地摇头再道:“我是说,除了实力术数之外的东西。” 那人又想了想,这一次,想的时间有些久,只是过了片刻,才正色地回道:“族长的血统,气势,威严,手腕,为人,都无愧于族长的这个身份!” “那你说……”领头人又淡淡地问道,“我们为何还要杀他呢?” 那人突然如鲠在喉,憋住了一口气,一张脸涨得紫红!是了,老大这是在试探他!他说错话了! 可是领头的却没有计较,反倒一笑,“其实啊,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如今的姬氏,已成日薄西山的式微之势,族中各种势力割据角逐,这个族长,无疑已是当下最优秀不过的族长……可惜……”他的眼中有点痛苦的惋惜,“却不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老大您的意思是?”那人已经被老大这声感叹弄昏了头了。 领头人拭剑的手顿了下,他不回眸地再叹:“姬陵啊,你是一点没明白!” 那姬陵的身形一颤,便听到老大道:“这个族长一旦死了,割据的局面就会迅速加剧,那令人人趋之若鹜的族长之位,会引起多少血流成河,我们主子,等的就是这么一天啊!” 姬陵又舔了下自己的唇,发干得似乎要皴裂了,“老大,您说的对,族长死不得,我们……” “可他不死,我们便活不了了……”领头人叹息,“今天以前,我也真没想到,族长竟能真的找到那么多圣物,说起来,只要再集齐山高尺和龙宫鼎……也许,真能破了这个局呢。你知道,山高尺握在苏轼的手里,族长他,就快得手了。” “这个族长,是我姬氏一族历来最仁厚的一个族长,却也因着这份仁厚,他实不适合在乱世之中,成为一代枭雄!” 领头人说这话的时候,那眼神好不沉痛!好不可惜! 姬陵愣愣地坐在水面上,灵鹫承着两个人,骈飞而行,“那老大你说,何人可掌我姬氏千年基业?难道咱们那心狠手辣的主子就可以?” 领头人这一次却沉默了。 他无言地擦拭好了手中的长剑,隔了许久之后,浓雾复又笼罩了过来,他长身而起,凌厉的目光直视远方,沉声道:“时间到了,二轮攻击吧。” 第90章 天亮了 这“二轮攻击”四个字惊到了姬陵,难道方才说了那么多,全是废话? 既然族长还是要杀,为何又要犹豫? 夹在族长和主子之间,左右摇摆,做一根墙头草,是最不明智的抉择。族长仁厚不假,可姬氏族人千百年来积习而成的暴戾之气,在他的身上也没有完全消弭于无形,如果真的触碰到了某样禁脔,后果几乎比开罪了主子还要不堪承受。 而且这时候姬陵敏锐地察觉到,也许族长的禁脔,此刻正坐在船上。 只是一想到,姬陵便冒出了一点冷汗。 尽管犹疑惊悚,最终他给的回答却仍然是:“是老大,属下这便做好准备。” 彼时,乌篷船顺风已经飘下老远,此刻月移西山,斗牛星辰仍然黯淡无光,几不可见。两岸的山花正是烂漫之时,红霞灼眼,胭脂晕染,如飞墨点翠的苍树摇曳,松林之间有萧瑟的叶声,正随着几股疾风袭来。 而疾风之中,杀气俨然。 姬君漓把匕首又取出,他走回去几步,掀开帘子,正见苏轼已经闭目打坐,墨友和寻礼也是眼观鼻鼻观心,静默地坐着,唯有乐湮,紧张苍白着一张小脸,时时流露出恐惧仓皇,唯恐他出了什么事。 他掀帘子的手顿住,视线与乐湮相撞,然后挑唇安慰她:“我不会有事。”把手中扣着的匕首交给她,“这个留着防身,还有芜英扇,必要的时候,务必保护苏兄和这两位的安全。”说罢,又将芜英扇塞入她的手。 乐湮一怔,抚着手心里的扇骨,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惶惶惊愕过后,他已经放下了黑色船帘,走到了船头。 他越过艄公,淡淡地说了一句:“船家,你先进舱吧,他们来了。” 艄公闻言,点了点头,不愿拖累姬君漓,便转了身走入了船中。 此刻,长风掀起一线白浪,在银白的月色之下,显得闪烁斑斓,宛如耀在水面的修长的鳞尾。 这一线白浪翻过来,波澜紧跟着起伏起来,小船飘摇入坠风雨之中,跌跌撞撞的,船头已经斜了几许。 里头的乐湮头晕目眩,只见苏轼仍然安心地闭目打坐,强自镇定心神,却不经意间咬紧了下唇。 姬君漓翻出对月剑,华光自剑刃上苏醒,气势凌厉几分,他念了个诀,也不知怎的,便将船沉了下去,重新稳稳当当地顺着水流飘下。 一浪过后,余波未息,远方隐约踊跃的山脊蹒跚而过,姬君漓按着剑柄,剑穗微摆着拂过一道羽毛般的细风,擦过手背时柔软得发痒。 不过片刻,领头人再度乘着灵鹫出现在半空中,只不过这一次,是他一个人。 灵鹫扑着巨翼停在空中,领头人看着姬君漓,姬君漓仰着头负手而立,月光下的无尘白衣,安静地垂下,仿佛坠着一道浅浅的光阴。 对视少顷,领头人将面上的纱布扯落,露出里面的一张脸,虽然姬氏一族的人,因为强大的血脉和优秀的基因,几乎没有生得丑的人,可出类拔萃的,族长也少见难得,以姬君漓的眼力看来,这人至少能排进前五。 一双比墨色还要深的瞳,摇晃着不可见底的粼粼光芒。 他抿着唇,忍耐着什么,却又不可言说。 终究,他还是开口了,“族长,若这一轮,你能胜我,我将彻底收兵,如何?” “我想不过一时三刻,这片水域将恢复原来的宁静。”姬君漓自信却冷漠地一笑。 领头人点了点头,“在我出手之前,能否与族长协定一件事?” 这么恭敬地仍然称呼他为族长? 姬君漓蹙着眉头,不加思忖地说道:“姬薄铭的人,我一般不会相信的。” 领头人愣了愣,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又杵在空中喃喃自语道:“原来,族长还真的知道我是谁。” “你是我姬氏四大掌教的后人,父亲地位显贵,母亲却是外族人,因此自身低微,生随母姓,我说的可对,玉怀瑾?” 这个名字,真是与他的气质不大相配,姬君漓在念出来的时候,顺带着先小小地吐槽了一下。 玉怀瑾自灵鹫身上立起,躬身行礼,“族长果然英明。” “你不用再讽刺我了。”姬君漓无所谓地袖手道,“玉公子你与秋姑娘的事众人皆知,即使你不说,我自也能猜得到,秋姑娘被姬薄铭扣在手中,若我今日胜了你,你嘱咐手底下的人不得为难我,条件不过是,让我帮你救回的心上人?” “族长英明。”玉怀瑾再拜。 “我一点都不英明。”姬君漓的眸色转冷。 “我若有这个能力,姬氏一族不会如今这番惨状,所谓族长之位,我早已不屑顾之。可姬薄铭想要,我却还真不愿意拱手让出。他既然肖想族长之位已久,想必也知道我姬君漓是什么样的人,除非他真有本事让我人头落地,否则,以他素日累累罪行,他日,便是他跪伏于我跟前磕头求恕,我亦不会心软半分!” 这话毫不客气地激得玉怀瑾心神一凛。 “玉公子,我曾折于你手,虽是你胜之不武,可我对你的为人一直十分敬服信赖,是以容忍至今……可你莫要以为,我姬君漓是能任人欺凌与头上,却还毫无还手之力的窝囊废。条件不必谈,我也不会答应!” “族长……”玉怀瑾的声音嘶哑,脸色悲伤,“南颂于我,譬如主母之于族长,我不信族长不能体谅……” “我能体谅。”姬君漓淡淡反问,“只是,难道你觉得,姬薄铭便从没有想到过,你会阵前倒戈过来与我串谋?” 玉怀瑾闻言一惊,复又倒抽了一口凉气,“族长……你是逼着把我推到你的对立面,如此,便不能算怀瑾不恭了!” 姬君漓始终神色淡然,白衣广袖下的一只玉白的手,对月剑已然扣紧。 玉怀瑾脸色悲怆,终究是执起剑来,风起云涌的月色江面,吹得人衣袂翻鼓…… 姬陵一直蛰伏在岸边的一棵枫树下,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也各自靠着枫树歇憩,突然有人爬过来悄悄问道:“怎么这么平静?” 正心烦意乱,闻言不悦道:“你懂什么,等着便是!” 那人悄悄说道:“若是老大输了,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 以玉怀瑾的功力,单独面对族长,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可他却还是这么做了,这是为什么?这是爱情的力量! 姬陵亮着双眸叹息一声,然后暗暗想到:老大只怕早知今天,故意拉着咱们,一起策反呢……说起来倒也不错,咱们那主子狠心残暴,我早就不想跟着他了,族长才是正统……可是,噬魂损丹,我们这群人该怎么办呢? 直是过了许久也没有丝毫的动静,天色渐渐开始破晓了。 迷蒙的水雾仍然氤氲,浩淼而茫茫然,烟波江川之上往来钓叟,渔船已趁着熹微晨光涉水出动,此刻,乌篷船早已远去,本该发生一场大战的江面却始终一片平静…… 奇怪,老大呢? 困得打哈欠的姬陵,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此刻,白衣翩然、衣冠整洁的姬君漓飘然走回去,掀开船舱的帘子,正对上乐湮余悸未除的一张担忧苍白的脸,他似笑非笑,“阿湮,出来了,天亮了。” 第91章 赤壁风流 此刻曦光初上,他白玉无瑕的身影映在东天破晓的初光里,有种冯虚御风的飘然姿仪。 乐湮红着眼眶,抽了抽鼻子,终是没能忍住,她支撑着发麻的两条腿,飞奔出船舱,额头没留意撞上了横梁,她“嘶”了声,然而脚步没停,直直地便撞入了他的怀里。 “阿湮……我没事。” “是上天眷顾,你没事。”乐湮抽着鼻子说。 苏轼也终于睁开了眼,他眼眸清明地望了眼潮平两岸阔的江面,“姬公子,结束了?” “嗯。”姬君漓的喉中发出低沉的一声,他松开乐湮禁锢着他的小手,对苏轼施了一礼,“连累苏兄受惊了。” “不妨,我自是不惊,倒是这位姑娘,真是受了不少惊吓。” 苏轼说这话的时候,不见有什么异样,倒是船中的其余三人,都一起会心地大笑了起来。 墨友一边笑一边道:“姬公子,你这小娘子真是情深义重,紧张处掐着我寻礼兄的虎口,啧啧,这劲儿大的,我寻礼兄的手都青紫了……” 说罢,他还把突然变得脸色不佳的寻礼的手拖过来,呈给姬君漓看,果然右手虎口处紫了一片。 乐湮尴尬愧疚地低垂螓首,把姬君漓的白衣扯了扯,姬君漓亦是一脸歉意,“委屈寻礼兄了。” 寻礼的脸色愈发不好看。 墨友和艄公登时大笑。 苏轼也摇头失笑。 谁也没有再问方才那个黑衣人的事,小船在风平浪静之中,终于靠了岸,此刻船上的酒水炙肉都已用完,下了船之后,苏轼将船钱付与艄公,艄公点头称谢,然后摇着桨橹一路飘摇而去。 他一面划着船,一面放歌道:“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 直至船只远去,苏轼回首颔首道:“公子,船行一夜,又身经鏖战,想必腹中也饥,不妨留下来,让苏某再略备酒水,何如?” “多谢苏兄美意,只是,在下还有两位同伴,现在不知何处……若有机会,再与苏兄一会。” 苏轼也不再多言,几人告辞,便各自纷纷归去。 …… 姬君漓执着乐湮又白又小的素手,在长江沿岸漫步,树木参差峥嵘,繁茂葳蕤,青石交叠的罅缝里抽出一朵玫红色的姣花,他看着一奇,继而温柔地噙着笑,弯下腰来伸手抄过红花。 这一连串的动作看得乐湮心中一奇,紧跟着他便笑着回过身来,将那朵小花拿起来,轻手为他插入了鬓间。 如云般秀丽蓬松的黑发,原本素淡清寡,因为这朵绯艳的小花,瞬间变得明媚生动了起来。 她娇羞地低下头去,似乎不敢再看他。 “阿湮,真好看。” 他越来越温柔,仿佛把初见时一身的冷意都磨干净了,乐湮更加羞赧了。原本她也可以奔放的,只是,小声控在他这么温柔低迷的声音里,跟软脚虾一样软趴趴的一无用处。 “漓……” “让我亲亲好不好?” “不好。” 明明说的是不好,可是她还是睁大了眼睛,在他炙热的唇落下来的瞬间,大手已经从她的两耳边的发梢中穿了过去,乐湮的耳尖沁出两朵红晕,灼烫逼人,他的两瓣唇与她辗转厮磨,长驱直入。 “唔……”乐湮被吻得深了,几乎要冲破喉管,她瞪着眼睛要推他,可是舌头却被卷住,就连娇小瘦弱的身体也被他箍住,挪腾不了的无力感,让她气馁下来。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他移开嘴唇,俯下身与她抵着额头,视线相撞。 “阿湮,你冲过来,说要与我同生共死的时候……”他的喉结动了一下,看得乐湮的眼睛圆圆的,“真的,很感动,你这傻丫头,怎么这么傻!” “我……” 他的食指伸出来对她的唇一指封缄。 世界变得安静,江雾之中的迷蒙,传来隐隐却嘹亮的几声号子。 乐湮拿下他的手指,不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漓,怎么这么容易就跟苏轼分开了?山高尺明明……” “阿湮啊阿湮,”他失笑着将那根手指又点上她的额头,“你知道山高尺,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乐湮实诚地摇了摇头。 “山高尺,是苏轼新家里用来……”他隐秘地笑着不说话。 乐湮一头雾水。 这话题却没有再继续下去,因为破坏风水、山水的溯时从天边飞来,一个俯冲,差点没把主人撞翻,幸亏姬君漓眼疾手快,抱着乐湮的纤腰闪身避开,溯时的尖嘴一下子扎入了岸边的砂石里…… “又飞来,屁股插沙堆,朝天撅!”乐湮摇头晃脑地嘲笑它。 悲愤的溯时大人从沙堆里把脑袋抽出来,在困于地上惨兮兮地坐着,一头五光十色的鸟头毛沾了满头沙子,哭天抢地地哀嚎:我滴个主子哟,你咋又打架了……没伤着吧? 姬君漓半是生气半是好笑,“没事,就是看见你,好像有点事了。” “啊?”溯时大人表示有点听不太懂主人是什么意思。 他又循循善诱地解释:“主人和主母在亲热的时候,你打扰就是犯罪。知道了?” 这人!这还是她的漓吗? 乐湮惊愕地看向他。 姬君漓的笑容竟有点不正经的……狡黠? 这样的姬君漓也是溯时没见过的,他暗暗撇了撇嘴,心道主人看着挺威严的一个人,竟然也是个没出息的妻奴,果然苍天都是公平的,一物降一物,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溯时大人委屈地缩了缩脖子,把脑袋藏在翅膀里,不到一会儿又探出半个脑袋,沙子丝丝缕缕地落下,眼神又委屈又盼望着能看到什么限制级的场面……如此滑稽。 乐湮实在绷不住了,噗嗤一笑,颜瞬如花。 姬君漓摇了摇头,牵着她的玉手,往江边走去,风扬白衣,雪落人间。 另一头,墨友今日运气不错,捕到了一条鲜鱼,大嘴巴,细鳞片,形状就像吴淞江的鲈鱼,这种鱼用酒下作料,倒也不错。苏轼爱吃,也会吃,也跟着心情大好。 三个人带着酒水与鱼再度来到江边,此刻夜色已经聚起了网,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熟悉的江风吹得人心中郁闷尽去,苏轼竟忍不住叹了一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苏轼被贬黄州,也是如此快意潇洒,既如此,何不畅享哉!” 墨友和寻礼一同为苏轼的胸襟所折服。 “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苏轼低吟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这句话,与昨日寻礼的箫声悲叹遥相呼应。 寻礼一惊,紧跟着又躬身道:“谢子瞻点破。” “哈哈,”苏轼朗笑起来,“不妨不妨,那小姑娘才是点破之人呢。说起来,她的所思所想,竟与我不谋而合,也是奇也怪哉。也罢,寻礼你也不必过于烦忧,这世间事,恒久而变,无常也有常,我们的人力既无法撼动天地,那么心随意动、旷然处之便可,若过多计较,反倒徒惹不快。” “子瞻所言甚是。”寻礼惭愧拂面而笑。 苏轼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而不语。 三个人把烤火的支架架好,再支上一口小锅,燃起火,加上油,先就着花椒等物爆炒,墨友从江里用瓢舀了一瓢清江水置于锅中,不过一时片刻,水已滚烫,将切好的鱼整条放入锅中,鱼质鲜嫩,转眼勾人的香味袅袅地自川边腾了起来。 趁着将熟未熟之际,苏轼将择来的野芹菜放入,香味更加四逸。 墨友忍不住赞叹:“君子远庖厨,可子瞻不但是个君子,而且这烹饪之术也精通得紧,真是天地之间一妙人也!” 这时候苏轼还未说话,寻礼便先嚷嚷:“唉,妙人此话何解?子瞻分明是一狂生!” “哈哈。”苏轼这才朗声大笑起来。 这时,远远的江边雨雾朦胧,一人遥遥而笑:“何时若能一尝苏子亲为的东坡肘子,那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这声音,端的熟悉至极! 第92章 誓要拆了房 苏轼等人禁不住往后瞧去,果然是姬君漓。 与初见不同的是,他此刻一袭玄衣,漫步在秋夜的江风里,荻芦花瑟瑟,一步一步踩着落叶而来,步履如风过细浪,苏轼不由赞了声好风采。 姬君漓走近,先深嗅了一口这鲈鱼的味道。 “川上烹饪,苏兄好雅兴。” 风起缁衣,墨发清冷。偏那眉眼,既绝情又深邃,刻骨的饱满,与狠心的凉薄,婉转交织于肃杀之气中,让他整个人的气质矛盾又调和,竟有种令人心折之势。 苏轼叹道:“姬公子好风姿,委实世间难觅。” 这时被搅扰了的墨友禁不住叫嚷起来:“我看这姬公子分明是鼻子灵光,嗅到味道了,欲来分一杯羹的!子瞻,你可不能轻易妥协!” 说罢,他又伸着衣袖欲将那锅子一笼,一脸护短吃独食的吝啬,“东西是我的!” 姬君漓不由好笑,“墨友兄,你这……忒小气了些!” 墨友望了眼苏轼,苏轼也是哈哈大笑,就是寻礼望过来的目光,也深幽的透着两点无奈与责备。 墨友这方恋恋不舍地松开袍袖,却仍然心有不甘。 姬君漓又走近几步,香味愈发浓郁,他脚步一顿,却是微带赧然地说道:“方才墨友兄那么一说,在下倒还真饿了,真想分一杯羹了。” “噗——”寻礼终于绷不住了。 苏轼爽快地把碗碟拿上来,炉火渐熄,他给姬君漓盛了一碗汤,“姬公子尝尝。” 要说实话,苏轼是个美食家,但凡会品的人,对于美食都有一种享受与需求,所以他既然敢外露,那便一定是美味。姬君漓丝毫不怀疑这一点,不过,要真尝过以后,他却仍是觉得这汤鲜美无比,火候也掌握得恰到好处,若非行家,还真烧不出这样的鱼汤来。 “苏兄果然好享受。” 苏轼拂袖而笑,寻礼和墨友已经纷纷开始盛汤了,他却不予理会,反倒转移话题:“今晨与姬公子一别,本以为姬公子飘然超脱之姿,定是平生仅见,后会无期了,却不料……世事当真求一缘字。” “实不相瞒,在下神往苏兄已久,所以接近。” 苏轼道:“不过,姬公子难道当真无所对苏某要求?” 这话简直过于直白,姬君漓执着碗的手顿了顿,他赧然低笑,“苏兄真是……目光如炬,确实有一山高尺,传闻之中,长约九尺,却可诸多修短变化,丈量青山,实为至宝。在下欲问苏兄求得。可惜,宝物便是宝物,在下贸然而来,还是唐突了。” “山高尺?”苏轼却不知,皱眉道,“可丈量青山?” 墨友和寻礼一对视,也是不信。 寻礼甚至摇头道:“姬公子之言,匪夷所思,我等若非亲见,实不敢信也。” 姬君漓失笑,“这宝物现在苏兄府邸之中,也罢,待三位兴尽而返,不妨与在下验一遭?” 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苏轼的骨子里却有些佛道思想,对于鬼神之事,也还有几分相信。墨友与寻礼也对这种事有几分好奇心,登即点头。 “姬公子,快哉!若是真有,我等也算开了眼界了!” 只不过,他们三人把山高尺当做鬼神之事,有些稀奇荒唐。不过,正常人看来,用尺子来丈量青山,确实匪夷所思,不能尽信。 鱼汤鲜美,四个人都连喝了几大碗,鱼肉质肥嫩,正到火候,姬君漓尝了几口,觉得今日没将乐湮带出来有点对不住她,待下次定要苏子瞻再亲自下厨补偿她一顿才是。 苏轼领着姬君漓到了黄州的处所,苏轼初至黄州之时,曾寓居定惠院,现今在黄州置了一所宅子,不甚气派华丽,但小阁清幽,处处青竹绕甸,倒符合苏轼“可使食无肉,不可使居无竹”的生活情趣与品位。 其妻姓王,端庄温柔,小名唤作闰之。她来往之时,细枝末节之处也恭谨周到,唯独看向苏轼的眼神,太也隐藏不住那满心的痴缠恋慕。 姬君漓在正堂坐下,王夫人已经命人准备好了茶水,他品了一口,芬芳清冽,茶是粗茶,但回味无穷,单就这点而言已是上品。苏轼对吃颇有心得,对茶道也深有研究,《惠山烹小龙团》中写道:“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可见其对于茶艺的喜爱。 这人兴趣广博,诗词文赋,书法字画,均有研究。姬君漓偶尔也就会想,苏轼这人究竟还有几分是他不晓得的? 苏轼想到姬君漓的话,往自己屋中环顾一遭,便又问道:“姬公子,我这宅院布置简单,一目了然,敢问山高尺藏身何处?” “唔……”闻言,姬君漓也顺着苏轼的话将这屋子扫了一眼,淡淡地拂了拂手,他道,“苏兄这横梁木委实不错,可惜山高尺若取出,这屋子势必支撑不住,若是宅子坍塌,不知苏兄你可是舍得?” 这么一来,墨友便不乐意了,“那姬公子你的意思,就是要毁了我子瞻的宅子,然后那破尺子还是你的?” “确然,有些不妥。”姬君漓自己也承认。 他起身在院中踱了几步,返身回来时,折了一枝竹叶,笑容如清风:“苏兄院子里的青竹倒是不错。” 这话头转移得过于突兀,寻礼墨友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唯独苏轼,沉然看了他一眼,“竹枝我让你摘了,可这房室却未必舍得,姬公子,你这是在激我?”姬君漓这分明就是以齐万物等同视之来要挟他,弄得苏轼有些苦笑两难。 姬君漓颔首不语,手里把玩着竹枝,翠色黛墨的浓叶旋转着。 “也罢也罢……”苏轼忽然失笑着推手道,“真真说不过你,你要拆,便拆了罢。” “子瞻……”寻礼和墨友一同惊讶。 便是候在门外的王闰之也不紧错愕,差点便转过身来踏进了房门。 姬君漓微笑,透着几分乐湮专属的无赖与狡黠,“苏兄,这宅院看着虽然俭朴无华,可我也知道价值不菲的,苏兄当真舍得?” “姬公子若要,苏某对区区宅院,倒也不吝。”苏轼这坦荡的胸襟令人折服。 王闰之的脸色虽然仍然苍白,可她却弯起了一张粉唇,笑靥清婉如水,满眼仰慕。 姬君漓揖了揖手,“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冒犯了。” 此刻,寻礼和墨友仍处于惊愕之中,王闰之正偷觑着正襟端坐的苏轼,几乎没有人预料到姬君漓何时出手,可他却已经出手。驯如闪电,疾如厉风。 照理说,他要拆屋子,自然应当让屋内的人出去,让屋外的人离远点,可是,在他出手的时候,似乎并没有这个概念。 王闰之花容失色。 墨友和寻礼二人也变了脸色。 原本正襟端坐的苏轼,略略皱了皱眉,却在极快的瞬间后又恢复了平静,浑然没发生任何事一般。整个房中不动如山的也就他一个人了。 而正在这时,这个屋子陡然剧烈摇晃了起来! 第93章 取宝后续 此后黄州的民里坊间便多出了一件奇闻轶事,说是被贬黄州的苏大人家的房子突然坍塌…… 其后苏府的侍女下人纷纷被放出府门,据说有几个确实神志不太清了,问之,或有人曰:苏家藏有怪物,长约九尺,修挺如柱,会放金光……而且,那日苏大人与其夫人正在府中,门墙坍塌,竟无一人伤亡…… 不过倒是有人打听到,那曾与苏轼一道赤壁泛舟的两位好友,据说已洒然远去,不知所踪…… 这件事,是为一桩轶事,也是一件骇人听闻之事。闻者多半嗅到了一丝非人类存在的味道,不过,苏轼对此讳莫如深。 百姓多觉苏轼神秘莫测,兴真能通了鬼神之事,越说越是玄乎。 此时,姬君漓正在廊下捧着苏轼命人送来的一幅墨宝,正是新雨过后,珠串般的玉珠滚溜地顺着倾斜的黛瓦而下,滴水空明声好似扯住了十三根筝弦,拨弄着长短不一的小调。 他的下摆湿了一圈,因刚送完客人归来,鞋面也沾了一点泥水。 这副字写得正是苏轼前几年的一阕词: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这首《望江南·超然台作》好虽然好,却大出姬君漓意料之外,它描绘的暮春之景,烟雨霏霏笼罩下的超然台,半壕春水繁华,一城红花绿柳的寒食景色。 但他们相逢是在七月,已是秋季,而且,苏轼大约也晓得,他以为他会送来的是《念奴娇·赤壁怀古》。 不论如何,苏轼的书法总归不错,乐湮捧着来欣赏良久,才满意滋滋地笑道:“若是人人都跟苏子瞻一样好说话,之前也没那么多弯弯绕了。” “阿湮,你想不想知道,下一个目标在哪里?” “唔?” 姬君漓眉眼一弯,竟磨出几分温润如玉的质感。 一时乐湮看得十分惊奇。就在她十分惊奇之时,便听见姬君漓淡笑道:“自从溯时杂了朱雀的基因以后,好似对圣物更加敏感了一些,虽然我瞧着它像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但每回都能准确无误……唔,说起来,阿湮你的运气也真是不错,比我在时空里接连碰了几年壁要好得多了。” 这话听着像是夸赞,乐湮仰着笑脸眯起眼睛笑了开,一只小手从他胁下穿过去勾住他的脊背。 “如果要我选,下次我把时间定在明初。”乐湮如是说。 姬君漓却真个微微一震。 因为溯时方才也对他说的是明初。 这一人一鸟,要么是早有预谋……这个显然不大可能,他不信在他姬君漓的眼皮底下会有私相授受这种事情发生,那要么便是它们真的对这东西有一种敏感成分? 溯时来历不凡,倒也能理解,乐湮…… 这个他尚且没参破,其实他偶尔觉得乐湮有些不寻常,不过上次见了宋玉之时,对方笑得有些隐秘……简直就是欠揍。他忍得有点火大,差点憋出内伤。 不过宋玉的这个捉摸不明的态度正巧说明了他似乎是在隐瞒着一些什么。 宋玉心中对乐湮是喜爱的,这点毋庸置疑。这么既然喜爱,为何忍心将亲生女儿丢弃一边不闻不问? 这个谜团,等拿到龙宫鼎以后,也许真能解开。 他眼眸复杂地盯着乐湮看了许久,方才缓过神来,乐湮的小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他捉住,又恢复常态地笑吟吟道:“那么阿湮猜一猜,我要找的人是哪一个?” “哪一个?”乐湮嘿嘿一笑,“明初豪杰,也无非就是朱元璋、常遇春、刘伯温什么的……” “呵,真有把握!”他似笑非笑。 眼光又移回宣纸之上,笔墨挥洒间,较之被贬黄州之前,多了几分放旷肆意与疏狂不羁。 “漓,你觉得这副墨宝怎么样?”她敛财的小眼神闪烁着狼光。 姬君漓淡然道:“之前郗夫人曾珍藏着王右军的真迹,我也曾拿来瞧过。” “啊,书圣王羲之的书法!”乐湮兴高高采烈烈地大叫,“快拿出来快拿出来!有这种好宝贝,你怎么想吃独食!” 不说别的,至少在这个时代,王羲之的书法简直可以卖到天价! “啊,”姬君漓也跟着恍然大悟地一叹,“那东西毕竟郗夫人珍藏许久了。” “所以?” “所以,我没好意思要。” “……” 乐湮挫败受伤地把苏轼的墨宝卷好,放进空间里,得不到熊掌,有鱼也不错了,至少拿到下一个朝代也是比较值钱的。关于古董一类的,本身即使不怎么值钱,经过了时间的沉淀了以后,却也有可能变成无价之宝。 而且乐湮深信苏轼的书法能有这个价值。 不到午时,碧珑盈盈而来,窗棂外一抹倩碧身影如扰扰的一道绿云,乐湮却没来由地看得心头烦躁,她往后坐到一玲珑的杌子上,便偏着头不再理会他了。 姬君漓看着倒好笑,她吃醋的这个时间还真是长久,也是,他的丫头最是记仇了,即便是对他,也时常张牙舞爪地翻旧账来着。 碧珑走到窗前之后,便轻施福礼,曼声道:“族长,苏大人又差人送东西来了。” “还有?”闻言姬君漓也不禁挑了挑眉梢。 吃了人家的鱼,毁了人家的宅院,还拿了人家的墨宝……每一件都足够让姬君漓感到对不住人家的,苏轼这举动真是…… “送的什么东西?”他疑惑。 碧珑却突然抿嘴儿笑了一声,笑音清脆,直逼入乐湮的耳中,令她想不听到都困难,当下她竖了两道柳叶眉,瞪了一双桃花眼,脚步急匆地凑过来,把姬君漓往身后一扯。 “送的什么东西交给我就好,这里没你什么事了!”说罢,还器宇轩昂地挺起了胸脯。 说实在话,当年乐湮抢人输给刘楚玉,真是糗事一桩,她大概省得了,以后摆正对男人的争取姿态,便必须高傲点,如一只孔雀一样,竖起一身的毛! 看了眼乐湮的发尽上指冠的冲天怒火熊熊燃烧的蓬勃之态,碧珑抑制不住眼底的笑,登即又笑了出来,“不瞒你说,这东西,还真是苏大人命人特地给你送来的。” “唔?”这么一说,就连乐湮也不禁怔住了。 碧珑便止住笑,伸手往后面招了招,正是一人端着一托盘前来。 盘上有个砂锅,开了个小口,腾腾地往外冒着热气。 然后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这香味,这这这……这简直就是对一个吃货的折磨! 不留神间,乐湮的哈喇子已经滴在了窗上…… 这时候她不禁喜滋滋、暗搓搓地想到:麻蛋!苏轼真是太会做人了!你说苏轼和溯时,名都喊着一样,怎么这待人相处,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呢? 第94章 一蓑烟雨任平生 碧珑还在盯着乐湮瞧,乐湮已经迫不及待地支起轩窗,扶着窗口跳了出去,身形矫捷,脱如脱兔。 屋内的姬君漓无奈地失笑摇头。 那捧着托盘的人脸色冰冷,不见有其他表情,乐湮现在见得多了,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其实是姬君漓用纸片制作而成的纸片人,这种纸片人不必碧珑,他的制作手法非常粗糙。就好比女娃造人一样,碧珑是女娲亲手捏出来的,而这小厮则是女娲用藤条甩着泥水落地而化成人性的。 基本上后者,也就只会听命令行事,一点思想也没有。 乐湮将那砂锅盖揭开,登时香味更加浓郁,正是芦笋烧鸡。带着一点四川人爱吃的独有的香辣味,还有鸡肉的鲜美味,最难能可贵的是,这芦笋看着火候已经大好,而闻着竟似生的一般,仿佛刚出土般的清新。 “苏大人好手艺!” 姬君漓笑了笑,没想到苏轼竟然也会如此观察入微、善解人意。 乐湮把砂锅捧进屋来,碧珑便摇头带着小厮下去了。 “漓,要不要也来尝尝?” “你吃便好了……”姬君漓温柔地抚了抚她的鬓角。 乐湮的耳根晕红,他极尽目力才能看见耳垂下吊着的一颗小小的痣,平添了几分玲珑韵致的黑痣正是恰到好处的点缀。没留神,竟在她的耳垂便揉了揉。 乐湮瞪着他,然后捧着砂锅离开。 苏轼此刻正登楼望远,底下溪流潺潺,清澈可见底,甚至有鱼百许头,往来无所依,水底睡满了日光的倾城影子。 他倚着巡回朱栏,将手中的饵食一点一点地掷入水中,身边放了个盛鱼食的小罐,兴致十分悠闲。 王闰之在侍女的陪伴下,撑着一把竹骨伞翩翩拾级而来,清婉的一张面容宛如沾了溪水的梨花。 她含情脉脉地望了苏轼的背影一眼,侍女于是站到一旁,王闰之已经走进了小楼之中,苏轼看着百鱼争食似乎正得趣儿,浑然没有留意到妻子已经过来了。 直到王闰之轻声唤道:“官人,时候不早了,饿了么?” 苏轼一怔,直到回过头来,正见王闰之一袭鹅黄色的雪绡长裙,细臂上挽着一个八宝状的食盒,笑容亲切,他突然长叹了一口气,淡淡道:“好吧。夫人便与我在这一道用膳吧。” 食盒打开,都是苏东坡惯爱吃的。 除了酱肘子外,还有脆皮鸭、青芦鳜鱼,以及饭后的一点小点心。 苏轼看了眼,突然叹道:“夫人,我委实对你不起。” “官人何出此言?”王闰之惊讶。 “本来你随我一道左迁,路上尽吃了这些流离辗转的苦头,如今,却连安身立命的宅院都不能为你妥当安置。” 其实,姬君漓毁了那个宅院以后,要设法重建的,苏轼却担忧这怪力乱神之事一旦流传出去,便会引起恐慌,因为承了另一份恩情,便是由姬君漓在城郊买了这样一座宅子。比先前的更加僻静深幽,但人烟稀少,车马稀疏,出门多有不便。虽然妻子喜静,但也怕她觉得日子过于清苦。 岂料夫人蕙质兰心,竟然笑盈盈道:“人间有味,是清欢也。官人怎知,妾身不是乐在其中呢?” 人间有味是清欢。 彼时这阕词苏轼还没有写。他在心底重复了一边,终是深以为知己地对着王闰之点了点头。 “清欢味道,确实不错。” 望着自己的妻子,记忆却突然间有些跳脱。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天。 说实话,那日姬君漓将九尺长的山高尺自房梁中取出之时,他确实看傻过一次。素来沉稳习惯了宁静淡泊的苏轼会傻眼,倒叫旁的人齐齐跟着傻眼了。不过苏轼最终还是恢复淡泊神态,悠然地看着姬君漓将山高尺缩小成了九寸之长。 房室也是在取出那宛如定海神针般的山高尺之时坍塌的,只不过纷纷往人外处落,竟丝毫没有伤到人,只是荒成了一地废墟。院中的景物损伤也不大,除了那从竹子,保存完好。不过也正是因为竹子被毁了,苏轼这才要搬迁到别处去住。 苏轼并不晓得山高尺有什么功用,但听姬君漓说来,能丈量青山,想必能量的东西倒不少。只不过,他倒没那个要拿着尺子去测量这些劳什子的兴致,也并不想做个裁缝。 当即便十分坦然的挥了挥衣袖,将山高尺送出了。 这东西送得轻巧无比,以至于寻礼和墨友二人简直呆怔。 最后也不晓得是谁问了一句:“子瞻,你这……毁宅子还送人东西,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呢?没有用意,他只是不在乎而已。 宁可在乎于姬君漓相识的一段缘,也不在意这所谓的身外之物。他久在官场,对熙熙天下之人看得比谁都透彻,不过皆为一个“利”字而已,身在世俗,便难逃世俗。 他厌倦这样的世俗。 从来没有哪一个人询问他当年出眉山、入京畿是否后悔过,他自己扣问过自己。然而说不清。 他便对自己说,世事多有无常,不如意的太多,放不下会成执念。所以,他自此对大凡东西都十分看得开放得下了。 墨友和寻礼却不懂。 最终的分道扬镳,并非是因为他们决意断了与苏子瞻的往来,而是真正感到相形见绌。他们想,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也许他们也会和苏轼一样看得更豁达一点呢? 没有答案。 可苏轼这时候并没有预料到,被贬黄州,只是他人生舛途的一个开始,往后他还会接二连三地左迁。 不过抱着这样心念的人,何惧终身不回朝廷呢? 便是最偏最苦的儋州,他也熬得住扛下来了吧。 毕竟他是苏轼。 既是苏轼,那便,一蓑烟雨任平生。 元末梦·龙宫鼎 第95章 惊鸿初见 乐湮第一次见到徐娆时,就觉得很惊艳。 这个女子有一种脱尘的凌仙美,但举止潇洒,又有种不拘小节的江湖气。 这个女子,是乐湮在姬君漓去河边洗手时,她烤肉时遇到的,正是闻着她的香味过来的。 本来苏轼的厨艺便是一流,乐湮走的时候,还恋恋不舍那一锅芦笋烧鸡,后来软的硬的磨着,也终于逼着那位颇有些清高傲然的苏大人,教会了她如何烤肉。 没想到乐湮的烤肉也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徐娆才闻着香味凑过来,分明眼馋,可是却又极力克制着自己。乐湮清楚地看见她捏着挽袖的一角,三根手指微微凸起,泛着几抹惨然的白。 这女子只怕最近郁结五内,肝火旺盛。乐湮暗暗地想。 不过她还是拿烤肉将徐娆招待了一通。 徐娆的吃相和乐湮一样,惨不忍睹。乐湮本来是想嘲笑她两句,可是一扭头,徐娆的眼神过于落寞,过于哀伤,有种悔恨又追忆的情绪。若是以前乐湮也看不明白,可是她现在早已开了情窍,懂得了一二。 可是乖巧的乐湮没有问。 徐娆吃完一顿,道了一通感谢,便告辞离去,乐湮也不便留人,装模作样地作了一揖,两个人转瞬分道扬镳。 也是徐娆转身以后,乐湮方才看到她系在不远处的一匹枣红马,她上马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训练已久,纯熟得很,紧跟着便马镫一蹬,扬尘而去。 乐湮最喜欢这种红尘逍遥的快意感,当即脸上便露出了一种羡慕的神色。 直至姬君漓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在她脸色看了几眼,乐湮才尴尬地回过头,呵呵笑了两笑,往身侧退了开去。 姬君漓挑起一抹淡淡的笑,“阿湮你这是怎么了?”想了想,他沉吟着又问:“方才见了谁?” 乐湮支支吾吾,最后才脸色难看地回了一句:“我也不知道是谁。” 见姬君漓又挑了眉梢,她又悲愁地叹息:“哎呀,就是萍水相逢嘛,一个女的。” 这个解释,简直简单粗暴地让人想简单粗暴…… 他却似是了悟般地点了点头,“这个女的,貌似有点来头。” 忘了说,此时的时间,是元末。 此时朱元璋正领着乌压压一群人正在南征北战,收复汉人河山。天下无处不是硝烟弥漫的战场,但姬君漓一路走来,却似是刻意避着这些流血牺牲的战争场面,乐湮的所见所闻,仍是山明水秀、林葱树茂的自然美景。 突然有一天,乐湮来了泛舟过江的兴致,便想效仿苏轼,买了一条乌篷船,扯着姬君漓便要过江,反倒给溯时和碧珑使了点绊子,让它们一人一鸟羁留客栈不得出来。 长江中下游水势平坦,此刻晨雾蒙蒙,江面如结了一层厚重的银霜。 乐湮亲自摇着桨橹,摇得手臂都发酸了,却还兴致不改。 直至雾色渐渐消散,岸边的人影渐渐清晰。 乐湮定睛一看,远处百人交战,正是激烈之时,喊杀声隔着烟波浩渺的长江也如此清晰地飘渡而来。不一会儿,已是人仰马翻,被砍倒了无数人,场面血腥残暴得让乐湮乍然看见便先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她颤抖着手,摇桨的手再也握不住,也紧颤了松了开来。 一扭头,姬君漓面色无奈,把她的小手握住,“阿湮,这是战乱年代,我本来不想让你瞧见这些的。可是……”他自失愧疚的牵起唇,“还是失败了,因为这一场,注定了要和一些人相遇。” “是……真是,朱元璋?”乐湮颤抖地靠进他的怀里,一口银牙咬住了他的胸膛。 “应该。”姬氏一族的人最信鬼神,偏他这个族长不信天命,习惯了将一切掌控于手中,可是,偏偏又有些事,无法定论,无法窥测,他握不住。 乐湮的眼底只觉得有一层血雾弥散开来,落在江中,水影里。 直至又过了许久,江边的喊杀声终于停了,乐湮才小心翼翼的探出一个头,不敢看,因此只是问了一句:“好了吗?” 姬君漓的喉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嗯”,乐湮这才敢把那颗头颅释放出来,飞快瞅了一眼对岸,打杀是停了,可是却横七竖八地倒了无数尸体。死状凄惨,江边的水,浮上来一层氤氲的红色,刺目耀眼。 “漓……”镇定下来的乐湮突然垂了眼睫,“我觉得,你似乎是故意放纵我看到这些的。我知道,以你的能力,如果想要我当个睁眼瞎,你一定办得到。” “睁眼瞎”这三个字用得有点重。对面的姬君漓木了木,竟一时半会无言以对。 乐湮抬起头,果然见他神思似是不在,每逢他心虚或者难堪时,总是如此,冷着一张俊脸,眼神也是幽邃冰冷,却看不出丝毫心绪,她以前总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现在她已经明了。这种时候,他想的一定是怎么狡赖如何补救,如何如何地再继续巧舌如簧,逼得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是这种表情,让乐湮清楚地知道,她说中了,这种认知让她的心口一紧,艰涩又疼痛。他为什么不选择隐瞒呢?一指画一个太平世间,让她安乐无忧,他为什么不这样宠着她呢?他一直以来都是那样做的不是吗?为什么现在变了? “阿湮……”姬君漓想解释什么。 乐湮伸手堵住他的话,姬君漓只能任由冲口而出的话重新吞回腹中,乐湮扫了他一眼,大胆地觉得有点生气,然后她撇下姬君漓,一个猛子,就扎入了江中。 姬君漓大惊失色,正要伸手去捞,可是却只抓到了一片袍角,心爱的小姑娘彻底地扎入了水中,水花四处飞溅,他的俊脸也被泼湿。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空落落的手心,突然明白当年石崇亲眼目睹绿珠坠楼是何滋味。绝望,荒凉,无力,以及对自己无力的痛恨。 可是他不是石崇,不是吗? 姬君漓撩开衣袂,一手一划,清蓝色的盈盈光辉升腾而起,彼时此处,闪着金光的山高尺陡然自水底延伸了出去。这里的江面宽约九百米,实在算不得多少。他的丫头,不知潜伏在何处。 乐湮的水性如何,姬君漓并不知道,他只觉得眉心生疼,伸手抚去,才发觉眉骨已经皱得不能再褶皱了。 “丫头……”他喃喃,声音里纠结着某种不可避免的痛苦。 乐湮水性如何虽然现在不知道,但是他知道那个坏心眼的丫头不会拿生命作玩笑,只怕她现在已经借着某种异术遁走了。 不巧得很,为了教会自己的丫头学会逃命,他亲自手把手地教了她各种遁术,遁地术,土遁术,水遁术。现在,她使的一定是水遁术。 苦笑,他真没想到,乐湮逃命的第一个对象,堪堪不才,正是教她术法的自己。 一报还一报。 第96章 一笔交易 徐娆在濠州滞留了许久,然而始终没有那人的消息,她不由得有点灰心。 直到日色渐渐变得昏黄、均匀,深巷里飘出几声渺远的狗吠声,徐娆起身,方觉察到自己喝得有点多了,她捂了一把自己的脸颊,唔,确实是有点发烫了。 茶肆的酒水清甜,她却还没喝完,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 直至走进一条深胡同,徐娆拄着剑,胃里翻滚着不太舒服,再走几步,陡然听到身后一声叹息:“自古红颜,难与天邀幸。” 徐娆踅入的胡同的脚步一错,差点便踉跄地摔在地上,这声音她是识得的,正是那日萍水相逢的乐湮。 她撑着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眸子里射出几抹寒日莹雪般的冷意,“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日所见的乐湮与上次颇有不同,上次的她是快乐的,无忧的,这次却仍旧是一袭朴素的鹅黄色襦裙,丝绦约束纤腰,自前腹处扯出一条碧绿的水华来。她的眼底多了几分忧郁,几分无奈心酸,像是方才被情郎伤过心。 被情郎伤过心? 徐娆陡然浮出几缕讥诮的笑意。 乐湮一面说一面走近:“徐娆,我帮你见,你想见的那个人,你把东西给我,成不成?” 这个婉商的话,说起来却似乎是个祈使句。 徐娆皱着眉,突然冷声道:“什么东西?你又知道,我在找什么人?” “这里,是那个人的故乡。”乐湮眯了眯眼。 接着,她扶着身侧那面青绿色的墙,一指刮过墙面上的青苔,笑容淡淡,“其实我知道,龙宫鼎不在他那里,在你这里,对不对?是他留给你的?” 被说中心事,徐娆却没有乐湮想象之中的恼羞成怒,反倒疑惑地看向了她,“你怎知晓?” “他人在濠州,他用兵有点不同于寻常,一般人还找不到安营所在,你答应我给我龙宫鼎,我带你进入他的大营,不过,我只能告诉你具体所在,最终能否真进入了大营见到他,这要看你的本事。”说罢,她精明的目光扫向了徐娆手中的那把长剑,秋光雪练,譬如霜华。 徐娆的目光也随着她而看向了自己手中的剑。 龙宫鼎是那个人唯一留给她的念想,这么多年,辗转反侧,神魂不属己身,都是为他,这是一场豪赌,一旦输了,万般皆输,一旦赢了……徐娆的内心如此期待着,尽管她知道那人已有妻室,可不论如何,她至少要讨个说法,为自己的因他耽搁的似水流年。 半晌,她语字铿锵地答应了:“好,我答应。” 乐湮长舒了一口气,只是再望向徐娆时,那轻尘凌仙的气质里,她恍惚之中看到了几分遁入空门的死寂之感。 魔怔了,乐湮自己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多谢。” 徐娆言出必践,带着乐湮到了一处所在。 青山绿水环抱之中的一座破落古寺,断壁残垣在秋风之中萧索荒凉,宛如垂暮将归的老人,满目疮痍。 秋日之中的一段黄昏,最是情意醉人,似乎还有些经幡在破碎的风中招摇,然而斑驳陆离,难辨文字图案,乐湮却还是一眼扫出来,这里以前仿佛也曾香火鼎盛过。 徐娆仿佛定住了,怔怔地杵在原地,许久都没有言语。眼眸之中,似是追思,似是回忆,似是有些难言与不舍。 可是,她终是没能忍住,起身走近南墙下的一段墙角,将凸起的砂石搬开,她的纤指因为自幼习武,遒劲有力,只是搬了几块石头之后,她的指尖一顿,自乐湮的角度看过去,徐娆的肩膀仿佛抽动了一下。 难道她哭了? 那么刚强的女子,她哭了? 良久以后,徐娆怔怔地站起身来,她伸袖将眼泪一擦,然后挑了挑嘴角,她回过身,对着乐湮笑了笑,乐湮看出了几分无奈,她本来也动了恻隐之心,可她本身也无奈。姬君漓需要这龙宫鼎,这已是最后的一件圣物,她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虽然她从来没问姬君漓要这些圣物做什么,可是一定有他自己的用处,她能感受到他对于这些东西的在意。 既然如此,她会让他如愿。 徐娆手中的东西,是个不甚起眼的紫檀木香盒,长方形,表面有几处被虫蛀过的痕迹,乐湮看着这个盒子满面怀疑,难道龙宫鼎,不是像司母戊鼎那样的重鼎,而只是个用来焚香炼药的小炉子?而且就这大小,连焚香都不能够吧。 可是徐娆的脸色惨白,神伤凄然,一点没有作伪欺骗的迹象,乐湮也就抿了抿唇,将那檀木香盒接了过来。 徐娆拂袖道:“东西我给你了,你回去再打开。” 乐湮欲掀开盒子的手顿了一顿,瞟了眼徐娆,这才想到:她这是怕睹物思人太过伤心呢。不忍心触了她的霉头,便答应了。 “东西现在在你的手上,我何时能再见到他?” “现在。” 乐湮走出深巷之后,渺远的几声狗吠又响了起来,而终于归于深深的平静。 与来时一样,深巷之中,已是空无一人。 徐娆已经不知去向了何处。 乐湮走出巷子,迎面而来一人,将白衣穿得荡涤世间形色芳华,只余流年照壁隔岸灯火,是为她引路的那个人。 他站在胡同口,神色悲愁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一瞬不瞬。 乐湮抿着唇,将盒子藏在袖中,决定先甩开这个人,姬君漓却在她折身离去之时牵住了她的袖子,乐湮冷哼道:“姬公子,你僭越了。” “阿湮?”姬君漓眸中一痛。 这么生疏,这么冷淡,时光倒转了吗?那一年,他逼着她离开,她真就离开,和别的男人站在一起,不给他半分余地。 那一年的花繁草盛,那一年的霞飞柳绕,那一年她的盈盈笑靥,都是他错过的。 乐湮不忍心,她本来也就是爱使性子,出出气,看到姬君漓这样她又于心不忍了,只是内心要强的死念头一直对她步步紧逼,她只能故作高冷地甩开他的手。 “我现在没有心情搭理你,借过!”说罢她便昂首走出! 姬君漓看着空落落的手心,刹那失魂。 乐湮走到无人的城郊,才敢将东西拿出来,封存完好的龙宫鼎,与乐湮所想的不大一样,它是宝塔状,塔尖又是小小的莲花,整个鼎都由纯金打造,历经多年沧桑,又深埋泥底,却丝毫不染尘渍,金属光泽透亮,从里一直到外雕工精美,刻着栩栩如生的盘龙,无一瑕疵,而且鼎中似乎还有一抹淡淡的龙涎香,久而未散。 光是看着,便知道这是一件至宝,当年还是乞丐的朱元璋得到这件宝贝,该是何等欣喜若狂! 第97章 孤身闯营 朱元璋和徐达本在大营之中待得有点久,他脖子泛酸,因为最近军务繁忙,已经是在腾不出时间休息了,妻子马氏见他日夜辛劳,劝他歇憩的话没少说,却耐不动硬起来时像石头一样的朱元璋。 此时月上柳梢,秋风瑟瑟,白色吹拂的营帐外传来几声宵柝,夜里竟离散了几许凄凉。 马紫越将手中盥洗用的水盆为他背下,听朱元璋和徐达还有要事商议,她一妇道人家不便久留,放下东西便要告退,朱元璋抽空瞧了她几眼,眼神里回旋着淡淡几不可见的温柔。 不料马紫越未离开多久,外边又传来了打杀的声音。 徐达一愣,便问道:“怎么了,鞑子兵袭营了?” 语未竟,便将自己的嘴掩住,真若是鞑子兵,千军万马地冲过来,斥候兵哪有觉察不到或者隐瞒不报的道理?而且这短兵相接的声音虽然清脆,并不洪亮,定是有人闯营。 朱元璋抿着一张嘴,也不说话,眼眸沉沉地冷了下来,这时侍卫兵匆匆抱剑而入,“将军,有人闯营!” “何人如此大胆?”朱元璋厉声一斥。 “来人一人一剑,自称是将军故交,特来求见。” 闻言,朱元璋将眉森森一挑,“既然求见,那便该有求见的意思,如何能在营前打打杀杀,半分体统皆无?” 侍卫兵拱手道:“将军说的是,属下等人也觉得此人可能是蒙古鞑子派遣来的奸细!” “奸细只怕不至于。”徐达在一旁淡定地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 沉吟着的朱元璋最终给了批示:“让他进来吧。” 徐娆再一次见到朱元璋的时候,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幻想过无数次,她应该给他看自己最好看的一面,白衣雪衫,长剑飘然,青丝如墨,眉眼盈盈,或者不需要这些,他们只要一个安宁的小土坡,缀上几点落日的金辉,再翩舞几只彩蝶,他听她说自己絮絮的心事…… 可是现实就是,她满身血污,左臂被利刃割伤,没有时间也没有条件处理伤口,而且一身男装,面容憔悴,目光楚楚……她本不该是这种模样。 徐娆一只手执剑,一只手捂住胳膊上的伤,嘴唇干涸得近要皴裂,苍白不堪。 徐达也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神。 凄惶,绝望,又在绝望之中最后挤出一丝欣喜,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 徐娆的五官只能算清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竟是格外的舒心,格外的好看,比朱元璋的夫人、公认的美人马紫越还要好看。 朱元璋负手而立,因为多日不眠眼底晕着青影,可是眸光仍然冰冷如箭,“你是何人?”他问。 这么陌生又冰冷的眼神。 徐娆陡然浑身一颤。她不可置信,瘦弱的女子几乎握不住剑,千军万马前厮杀往来,她也不曾如此畏惧! “我是……徐娆啊……”那一声“重八”便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他没让她说出来,他这辈子也没让她再说出来。 “徐娆?”朱元璋考量地沉吟一下,然后偏头问徐达,“与你有关?” 为表明立场,徐达于是连连摆手摇头:“不不不,要有关系,顶多五百年前是一家。” “呵,不记得我,不认得我……”徐娆自嘲似的笑了。 紧跟着,她那只受伤的胳膊便伸到了头顶,徐达以为她发间簪了什么暗器,于是赶紧抽刀挡在朱元璋身前,可是徐娆却几乎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将束发的青绳解了下来,一头墨色如夜的青丝披散而落,如飞舞的鸦,如牵弄的思念,喋喋不休地叙说从前。 只是这发一旦解下来,饶是朱元璋和徐达这等戎马疆场之人也不禁有点看傻了,这竟是个女子! 孤身闯营、负伤累累的人,竟然是个年龄不过二十几的女子! 没来由的熟悉感与窒闷感齐齐涌上朱元璋的心头,他一时竟哑着喉咙作声不得。 徐娆一直在看着他,最后的期待就是,希望他能够认出自己,无论怎样的处理都好,可她真的不想,年少的记忆与爱恋,只有她一个人憧憬过、怀揣过、期待过。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仍然困惑不解,她陡然心灰如死。 他不记得她了,真的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 “朱重八!你怎么会不记得我!”看着安静恬淡的徐娆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你怎么会忘记!你说过你一定不会骗我!可你最终还是骗了我!” 握着剑的手惨白地暴露起青筋,徐娆将唇都咬得出血,她情绪突然激动,朱元璋有点莫名,徐达要叫人进来将这人捉拿,却被朱元璋伸手拦下,徐达睁眼不解,这时候,马紫越听到响动又回转而来,掀帘而入便见这对峙场面,她担忧朱元璋,便切切唤道:“夫君,你怎么了?” 徐娆手心一颤。 她侧过身望去,原来这个温婉可人的女子,才是他的夫人,是他的心中所爱。而她,驰骋江湖,风餐露宿,是个粗鄙之人,哪里比得上这么一朵娇柔惹人怜的解语花? 她妄求了。 可是,这么多年,她把寻找他当成此生唯一的寄托和信念,他怎么能琵琶别抱!怎么能与别人琴瑟和鸣!她不甘!不甘! 她疯了一样挺剑而进:“我杀了你!” 既然得不到,那便一起毁灭吧! 剑锋直刺朱元璋。 徐达大惊,也拔刀去挡,可是对方的剑来势太快,而且武功高深莫测,是他不能匹敌的,徐达的刀被这一剑逼开,他本人更是连连倒退,而徐娆的剑,已经逼到了朱元璋的面门! 这一剑虚虚实实,变化无端,直面看着,直如一个万花筒旋转不休,朱元璋知道自己躲不开,也挡不了。 他不知道这女子与他有何干系,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发怒,也不知道她竟然有如此高深精妙的武功! “嗤——”电光火石之间,终是传来了剑锋入肉的一声,紧跟着是女人的闷哼声,男人的怒吼声。 “紫越!” 这一剑被马紫越挡下了,她倒在了朱元璋的怀里,人事不知。 徐娆抽回剑,剑锋上犹自滴血,是女人的血,她愣愣地看了眼,却忘了解释,她要刺的人是朱元璋,不是旁的人。可是也许马紫越无辜,那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朱元璋眸色爆红,他沉着一张脸,怒喝:“伤我爱妻,今日之事,再不能忍!来人,将她拿下!” 徐娆看着自己滴血的剑刃,再看着蜂拥而入的一众士兵,苍凉地笑了笑,朱元璋已经抱起了马紫越,他们相偎相依地走出营帐。 他的怀抱,早已给了别人,而他的锋刃,此刻正对着她。 第98章 这一世总该了断 朱元璋抱着爱妻一路疾行奔回就寝的营长,还未掀帘便急声一喝:“来人,传军医!” 有人唯唯诺诺地应了,朱元璋这才抱着马紫越到榻上,这一剑徐娆刺在马紫越的肩膀上,伤口虽然深,但未伤到要害,她晕死过去纯是疼痛所致,马紫越是名门闺秀,跟在军营里吃着苦头却从未说过半个“苦”字,总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 朱元璋真是悔恨至死,才会让这么温柔体贴的女人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 匆匆忙忙地打了热水,用帕子清洗她肩膀上的伤口。 “紫越,醒醒……别吓我……” 昏迷之中的马紫越仿佛也有直觉,紧蹙的秀丽的眉间,在他伸手轻轻一抚之后,慢慢的便被抹平,朱元璋双手捧着她的右手,指缝之中都是红艳一片血渍,他感受着她手心之中的温度,未几又猛地抬起头朝外边怒吼:“怎么还没来?” 提着药箱的老军医蹒跚着步子跑进来,“来了来了。” 朱元璋的脸色没有半分好看起来,直至老军医托着箱子靠近马紫越,先上了药给夫人止血,紧跟着又是一番望闻问切,紧绷的弦才松弛下来,他跪禀道:“将军,夫人的伤势看着虽是吓人,但并无大碍,老朽这里的金创药都是前不久命人从大都带来的,绝对上好,用过之后,夫人休养几天,不会有大碍。” 想必伤了夫人之人,在最后一刻及时撤剑,所以才能幸存一条命。可是朱元璋此刻的脸色铁青发寒,过于狠厉,他万万不敢触了逆鳞,为那个刺客说上一句好话。 也是此刻,朱元璋才想起那个刺客徐娆。听军医说马紫越已经无碍,他哼了声,“找几个称心的丫头照顾好夫人,我去去便回。” 朱元璋走出大帐。 月光一片阴寒,拉着云帘不肯冒头,枝折花落的秋夜里,野鸟的悲歌在旷野之中哀转久绝。 他穿过火把照亮的大营,一路辗转几个帐篷,巡夜的人来来往往,他竟然觉得一颗心奇异般的不能安宁,仿佛有几分惶恐。一定是在为夫人担忧,他这样告诉自己。 再走进这个大营,朱元璋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还是有点被吓到了。 徐娆的斑斑白衣上全是血污,她无力地跪在地面上,身上一道长一道短的剑痕汩汩地吐着鲜血,青丝乱绞,发烧犹自滴着血,地上横七竖八地倒了十几人的尸体,还有二十人举着长矛对准已是强弩之末的她,徐达收了刀,正等着朱元璋示下。 从未见过如此倔强的女子,如此,狠辣的女子。 她是个奇女子。可惜她伤了紫越,他不能原谅她,如果那一剑是刺在他朱元璋的身上,也许还好说一些。 他走过去,走到她的身前,心寒地沉着声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徐娆无力低垂的头才堪堪抬起来,一张脸上也满是血污泥渍,唯独那双冷然又魅惑、美到极致的丹凤眼依旧幽深如潭,泛着凄峭的堪比冰雪的冷。 “旧人既然不认,何故再问?”一字一语,心灰意冷。 “你说我是你的旧人?”朱元璋反问,却终究冷笑,“今天以前,我并不认识你。” “既然忘了,自然该做不识。”徐娆抓着那把长发,呵呵笑了,“或者假装不认识?为了她?” 未等朱元璋说话,她便又吃吃笑道:“你这么爱她?呵,我可真是个傻子啊……或者在你眼里,我这般可怜呢,把所有的如花年纪用来痴等一个根本无妄的男人……这个男人,见异思迁,三心两意,我可真是眼瞎心盲!” 那一瞬间,她将玉手一扬,士兵以为她又要对朱元璋不利,纷纷举起长矛,可是她却是将食指中指蜷起,戳向了自己的双目! “不可!”朱元璋和徐达都是大惊失色,那群士兵也傻了眼。 徐娆痛苦地嘶嚎了一声,朱元璋阻止她的手僵直地停在了半空中,她眼底的血水飞溅,沿着那张白皙清秀的脸颊流淌下来,整张脸骇人可怕,连见多识广的士兵们却都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徐娆的眼眶之中,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她却没有在痛苦地嘶吼,忍耐力这么惊人的女子,朱元璋也从未见过。 他睁大了一双眼看着这个女子,直到她安静地伏在地上,谁也看不见,谁也不理会,虽然活着却犹如死了一般坐着,他才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也许你真的认错人了。” “也许。”她淡淡地道,“我要找的人,叫朱重八呢,可是站在我面前的,却是朱元璋。我不认识这个人。” 那么绝望又平静的声音。她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额上分明疼得青筋暴露,可是却如此不动声色地将血水挥落,场面触目惊心,端是叫人恐惧。 “朱重八……”徐达诧异地看向朱元璋,没错啊,你就是朱重八啊,你欠的风流债? 朱元璋咬着自己下唇,最终冷静地道:“你伤了紫越,我本不能留你,可你也赔上了眼睛,这笔账算是两清。鉴于此刻你身份未明,为防是鞑子细作作祟,我要拘你几日调查审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徐娆摇头,“我想说的,只说给他一个人听。” 朱元璋回头看了眼徐达,又对她道:“我可以屏退左右。” 哪知徐娆继续摇头,“你屏退什么,我说了,我只说给他一个人听。”不是对你。 朱元璋最终无奈的负手,他叹了一口气,对左右吩咐:“把她押下去吧。” 直到心灰意冷、没一丝人气的徐娆被人带走,看着地上残留的尸体和一地血迹,徐达突然摇头道:“不知道为什么,重八,我总觉得你会后悔。” “后悔什么?”朱元璋吐出一口浊气,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徐达将自己的长刀藏在身后,“算了,你这人最好变卦了,今日我必须问你求一个免死令,方才我把那女人砍了两刀,你日后真要后悔了,也别怪在我头上,反正是你下的令。” “我不会后悔。”今日的朱元璋如此笃定。 徐达耸了耸肩,提着长刀出了帐子,不一会儿,被命令前来收尸的人鱼贯而入,他们七手八脚地开始忙活起来。 朱元璋看着一地残留的已经干涸得血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中间的那一滩格外的刺眼,格外的,看得眼睛不舒服。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心,在这一刻抽得生疼生疼的,像扣了一整碗黄连水? 她的目光,原本那么凄迷,那么美丽,可是……却最后全身是血,自戳双目…… 心痛得绞在了一起,他伸手抚上自己的胸腔。 作者有话要说:   唔,这一章,好血腥好暴力。 你们说,需不需要我家楠竹过来把徐娆的眼睛治好呢? 第99章 我们曾相遇 如今的濠州城尽数在朱元璋的掌握之中,徐娆是被带到了濠州城关押重犯的地牢。 蒙古人对于汉人有种征服的快感,对于汉人所使用的刑具手段残酷,起义军占领濠州之后,朱元璋忙着势力外扩,并未对濠州多做调整,所以这里的地牢依旧保持着原状。 徐娆一进地牢,先上了十种酷刑。 她双目失明,看不见,任由酷吏刑具摆弄,手指被夹断,脚筋被挑断,最后浑身如脱了水的鱼被重新扔进地牢,黑黪黪的一片,左右她也瞧不见,伤痕累累浸泡着血水的脊背抵着湿滑的长满青苔的墙面,以此缓解身后火辣辣的鞭笞过后的刺痛。 痛得想要流泪,却突然又苦涩地想起来,她早已没有了眼睛,哪会有泪水? 这会流泪的眼睛,只会让人软弱。 黑暗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看守重犯的地牢,因是这里以前关押的多是汉人,朱元璋将他们放走了,她是新来的,这里也没什么人,周围安静得可怕,如果啜泣,声音只会大得让自己都恐惧。 即便她已经无所畏惧,可是哭泣这种软弱的行为,她不会再有。 “将军。”门外一人,不知是谁。 他徐徐提步而入,走下一重一重的阶梯,声音轻轻的,唯恐惊扰了谁。 朱元璋走下地牢,让牢头牵引着走入最深一层,用钥匙开锁,那牢头一边开锁一边道:“这女人是个硬骨头,刑具都快上完了,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不得不说,鞑子兵真会训练下属的!” 用刑了?朱元璋眉心一紧,在牢门打开以后,他突然推开牢卒加快了步子冲了进去,却见一人倒在血泊里,脸色惨白,胸膛几乎再无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徐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利落地唤出这个名来的。 牢头吓得不轻,难道这女子和将军有交情?登时退了几步,又转过身匆匆地离开。 朱元璋把衣衫残破、满是血污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牵住了她背后的伤口,徐娆痛得“嘶”一声,皱起了眉,眼瞳之处都是泥泞的烂肉,和着干涸的鲜血,腥味四溢。 “对不起……”他也没想到,这群狱卒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人用刑,他分明交代过这人要好生看守的。 原本便绞痛的一颗心突然痛得要失去知觉,“徐娆……” 怀里的女子,仅只是抱着纳入怀中,便沾染了一身鲜血,他痛心地拧紧了眉,恨不得杀了那群滥用刑罚的狱卒才好。 徐娆这时候才恢复了一点知觉,她看不见,所以只能颤抖地伸出小臂搭上那个人的手腕,但只是一搭上便又跟受了炮烙似的缩了回去,继而牵出一点无神的笑,“我以为是徐达将军呢。” “为什么……不会是我?”他不想回忆前番发生的事,顺着她这似乎无关紧要的话便接了下去。 “因为我跟他说,他以多敌寡,胜之不武,若是单打独斗,他必不是我的敌手,他看着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估计不会服气吧,他肯定是想尝试一下的。” 朱元璋的嘴里如嚼着黄连,苦不堪言,怀里的女子却笑着又道:“可惜啊,我再也使不了剑啦,不能印证这句话了,他一定也觉得可惜吧。” “你的手……”黑暗之中,朱元璋这才留意到,原来徐娆的手,竟一直似无所借力地垂着!他睁大了眼,差点没落下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怎会为一个初相识的女子如此惶恐,如此愤怒,甚至不顾一切地想要迁怒别人。 徐娆唇角弯弯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女儿家含羞带怯面对情郎时的模样,可是这张脸现在看着却如此狰狞,而朱元璋自己也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有这种资格让她对自己露出如此表情。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便足以让他心如刀割,莫名所以。 “你以前,见过我……不,见过,朱重八吗?”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竟苦涩得近乎是哽咽。 “见过啊,”徐娆像是提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若是眼睛还在的话,应该会冒出一点闪烁迷人的光彩,“他跟我说,整个天下的人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还说,如果有能力,有机会的话,他想效仿汉高祖呢。” 也只是提到朱重八,徐娆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才会涌上一点生机似的,他也只能痛苦地凭借这一点让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至少她不会那么安静得让他觉得可怕。可是,缘何他竟会对一个初初相识的陌生女子有了如此狂热的近乎执念的牵挂? “我见到重八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剃着光头的少年,穿得破烂,一脸黧黑,可是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温暖,我自出师门遍经天下,处处都看见的是人心鬼蜮,是蛇蝎算计,是蒙古兵对汉人的欺凌剥削,只有重八,像个不是这个尘世间的孩子……一见到我便又傻又呆,竟开始振振有词地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说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呵呵……”她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 也许她遇见的真的只是朱重八,朱元璋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他记得他在皇觉寺出家的时候,对这个心经背得最不熟了。 可他还是苦涩地弯着唇强作欢笑了下,便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徐娆想了想,突然又微微变了脸色,“我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呢……没有后来了……” 朱元璋十七岁离开的皇觉寺,那时候确实因为年岁尚轻,有点少不更事,他在路上出了多少糗事、落了多少笑柄、吃了多少苦头他都能如数家珍一一罗列出来,只是……他为何不记得竟然还有这段?他何时遇见过徐娆?何时对着她念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徐娆慢慢地把那双疼得没有知觉的手放下,她轻轻启齿道:“你呢,你来做什么?” “徐娆,我来,只因为,我想来。”他的声音也很轻,甚至有一丝难以自觉的温柔。 徐娆却摇头,“我不是奸细。虽然你也不信,不过,我的确不是。不过……我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你放我走,也还是一个死,不如就这么着吧,我就在这牢里自生自灭,说不定牢头心情好,便收了我的尸骨去,省的我做个孤魂野鬼……” “不……不……”他说不出话来,泪如雨下,怕徐娆觉察,觉得他猫哭耗子,匆匆攥着自己的衣角擦干了泪。 徐娆仿佛没有听到,她喃喃道:“不过,你要跟牢头说,如果再好心要给我刻个碑的话,千万别刻上‘徐娆’两个字,我是我师傅捡回去的,本来没有名字,我怕刻错了姓,到了地底下我爹也不饶我……” “不……不……”她一边说,他便只能一边重复这个字。 “徐娆,是我错了,你好好的,你好起来,我放你走……不,我现在就带你走!”他说着要将她打横抱起来。 徐娆想制止他,用力去抓他的胳膊,却又碰到了指头,登时疼得又“嘶”了一声,朱元璋大惊,只能抱着她又坐下,见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宛如初落的银雪,心咯噔一声,暗叫不妙。 “不用啦……”徐娆摇了摇头,“我记得重八说,要和我一起走的,天涯海角,哪怕一辈子做一对乞丐呢。” “那时候我就想啊,臭小子一定是看上我了,可是哪有人用做一对乞丐作为承诺来哄骗姑娘的,可是,我没出息地偏偏就答应了,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我……我就是朱重八……”他哽咽。 “不是!你不是!谁都不是!”徐娆原本说话轻柔,却突然厉声责斥反驳,驳得朱元璋嘴一阵苦,心一阵堵。 “唔……我好像看见光了……好亮的光……那么亮,那么亮……”她轻轻地,小心地伸出了手指要触摸那光,在那不远处的亮光里,有一个光着头的少年,打着一双赤脚,布衣短褐,头上点了一个戒点香疤,一害羞起来就摸着油光瓦亮的光头,傻呵呵地笑。可是眼睛那么明亮,比徐娆看到的光还要亮,是世间最干净、最纯澈、最明亮的眼睛…… 第100章 我曾爱过你 濠州城外的绿柳谢了翡翠珠帘,一地荒芜萧萧的枫叶沿着曲折山脉蜿蜒而上,彼时彼刻,落日余晖尽情地抚着他的脸,姬君漓已经沉默地打坐了两个时辰。 碧珑在一旁守着,终是扯了一把溯时的翅膀,担忧地喃喃:“族长已经一日未进水米了,他这是在惩罚谁?” 溯时白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反正还不是乐湮那小丫头惹的事。 “乐湮怎么这么狠心,要是她知道族长这么后悔这么伤心,不知道又要怎么闹了。” 碧珑悠悠一叹,天上自在流云浅薄,投掷几片虚虚的絮团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四合,霞光敛了双眸,姬君漓才睁开眼,他吐出一句话来:“乐湮好心办了坏事。” “啊?”碧珑不解。 姬君漓摇了摇头,无法详细解释,只道:“徐娆出事了。” 也就是这时候,姬君漓还这么淡定,溯时忍不住暗自吐槽:呵,我早知道那小丫头靠不住,每回她惹的债,却要主人你来擦屁股…… 闻言姬君漓的脸色一黑,抽了抽嘴角。 溯时这话分明是说,他把乐湮当闺女在养? 一只笨鸟讽刺他老? 姬君漓冷冷地瞥了它一眼,然后飘然起身,玄青色的裳服激风一荡,风华高卓,碧珑似乎要上前劝慰,却被他的话堵住:“我有事要走一趟,你们回客栈等着。” 真是,怎么又要离弃她们俩啊! 碧珑无奈地跺着脚,一见溯时大人似乎正优哉游哉地晒着月光,登时不高兴了,一脚提起就踹在溯时圆鼓鼓的肚皮上,她骤起发难,溯时避之不及,登时骨碌碌地沿着小土丘往下滚去…… …… 在朱元璋怀里的女子,终于没有了声息。 不会笑,不会哭,不会动,也不会呼吸了。 心疼得一阵滞闷,像被一只无形的蛛网勒得喘不过气来。他低眉试探地伸手抚过她的眉,秀丽的眉骨,玲珑小巧,沿着眉峰下滑,她的丹凤眼那么好看,又冷又冰,勇敢又不妥协,她执剑的模样那样刚毅大气,只看一眼便不能不印入心底。 头突然一阵疼,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嘶吼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抽丝剥茧,自最深的红尘记忆里,纷至沓来。 …… “重八,读书念经心要诚,你做到了吗?” 那一年,烽火连绵,他们家朝不保夕,饔飧不继,他流离之中落入皇觉寺,剃度为僧。方丈对他不错,原本一直和蔼,可惜生民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寺里的良田遭逢旱灾,也是颗粒无收。后来他待不下去了,住持将众僧解散,各自云游乞讨为生。 自从,十七岁的朱元璋自己也过上了托钵流浪的艰苦日子。 临走之时,寺里的藏书也被散了不少,老住持交给朱重八的,唯独一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感念住持的恩情,下山之时捧着经卷日夜诵读,倒背如流之时,他遇上了一生之中最重要最亏欠也令他最遗憾的女子,那女子便是徐娆。 那一场潇潇夜雨突然而来,如铁马冰河势不可挡,朱重八衣衫单薄,被一场暴雨浇了个透心凉,最后扯着一座山前的破庙里挂着的一条经幡,躲了进去。 破庙的断壁残垣,架不住外边电掣雷鸣风雨交加,深秋的夜里格外寒凉,朱重八全身打湿,淋得瑟瑟发抖。他将全身裹得严不透风,嘴唇发白,一颤一颤地抖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以为自己将会死在这个雨夜里,有一个女子,也是浑身淋湿,执着一柄并不怎么好看的长剑,走了进来。 她白衣若云,墨发如藻,朱重八自少年以后便一直待在寺庙之中打杂,鲜少见过女子,还是如此美丽的女子,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好似藏着碧海丹霞,柳叶眉又长又细,一颦一笑顾盼生辉,已经发育完全的少女身体充满了青春的花朵抽苞之美。 他傻愣愣地看着这个女子,如有一道雷电击中了自己,劈得灵台跟着火烧火燎了起来。 直到徐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且不再眨眼的时候,他猛地心弦一颤,竟飞快地低头念了声“阿弥陀佛”,既而又开始闭着眼背起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背得流畅飞快,他以为这样可以挡住内心的一点欲念,一点邪恶,一点少年对少女的爱慕。 徐娆看得有趣,她提着剑走到朱重八面前蹲下,见他扭过身子别扭地继续念经,她终究是没忍住,在他瓦亮的脑门上敲了一记,朱重八大惊失色,睁着眼来看她,小和尚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黑如点漆,徐娆展颜一笑:“羞什么,过来姐姐好生瞧瞧!” 她这么一说之后,朱重八更羞了,几乎不敢再看着她,把徐娆执意伸过来拉拉扯扯的手一拨,然后低着头小声地说了一句:“别碰我……”徐娆眼色一暗,他又执拗地吐出两个字:“我脏……” 徐娆突然一阵心疼,她挨着他靠近,朱重八把身体一缩,却被她猛然扯过来揽住,朱重八大惊失色,徐娆叹息地靠着他,“你一点也不脏……” 少女吐气如兰,幽幽的兰花清香如一道醉人的雾,窗外冷雨潇潇,他的内心第一次觉得炙热。 他看着她,眼睛里冒着火。 “小和尚,你是出家人吗?”她突然又笑开,自然,她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渴望。 他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哦还俗了。”徐娆了然,“那没事,小和尚,你近过女色没?” “没有。”朱重八喉咙艰涩,哑着嗓子道,“我跟家里人走散了,也没见过什么女人……” 这样啊,比她好一点,她连家人长什么样她都不知道,就在半年以前,与她一直相依为命的师父也与世长辞了。可这乱世之中,同病相怜的如此之多,为什么她就为一个小和尚觉得心疼呢? 她听到自己勇敢的甚至有一点不知羞耻的声音:“那姐姐让你近近好不好?” 那一年,朱重八只有十七岁。他第一次尝到女人的滋味。 寒风冷雨带来的刺骨感在拥着她温香软玉的身子时再也不复,两个人裹着破烂的经幡,就在一尊残败得毫无光泽的佛像下紧紧交融。 他那么用力,又那么生涩,撞得她那么疼,可是,为什么一颗心竟然那么满,那么的,对已经满目疮痍的世界又重生期待? 云雨过后,她疲软地倒进他宽厚的胸膛里,摸着他的脸喘着气说:“你得赶紧把头发留起来……好看。” 他脸上红晕未散,也喘着气,将女人箍入怀中,便是一副不放手的姿态,“你叫什么名字?” “徐娆。”她安静地答。 “徐娆,跟我一起。”他坚定坦白。 “一起怎么?流浪?乞讨?” “就算是流浪乞讨,我也能给你一个家的安稳。” 少年的承诺这么郑重。 徐娆眉开眼笑,“好啊,我觊觎丐帮的打狗棒很久了,正想去瞅瞅,不如我们加入叫花子大队?” 他失笑,抚了抚她柔软的香汗淋漓的长发,温柔地在她发旋儿上吻了一口。 “徐娆,我叫重八,我姓朱。” 徐娆当时便是死也想不到,这将是未来的国姓,与她缠绵风雨的人,会是未来的一代帝王。 是啊,她怎么想得到? 第101章 昔时种种似水无痕 她爱上的是一个叫朱重八的男子,害羞,自卑,温柔…… 不是朱元璋,不是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可惜,那些年艰苦辛酸的流浪生涯,早已将他打磨成了另一个人。 那天早上,雨后初晴的晨曦特别的美,她披着衣服安静地靠着朱红漆剥落的破庙正门,叩击着门上的锁环,东边的天空,一朵朵鱼鳞状的红云参差排列,她甚至幻想着这是天下最美的锦缎,何时富贵了,她要为他量体裁衣,云锦为样。 出门前,他握着她的手,切切地嘱托:“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她微笑,“知道了小和尚。”心想着这小和尚真是有着天下和尚的通病,真是话多。 朱重八皱了皱眉,坚毅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男人的强势,“叫我重八。” “重八。”徐娆巧笑倩兮,白衣濯尘,如涉水而开的莲。 “我走了,一定等着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遍一遍地叮嘱她等他,只是心里太过惶恐不安,明明只是去山腰找点草药,她昨晚受了风寒,他自小便在山里长大,对各种草药的功效也熟悉,只是不知道怎么了,一件简单的事,一次简单的离别竟会让他如此心神不宁。 至于徐娆,倘使她知道后来会是如此颠沛流离的结果,哪怕是染了风寒,病死在破庙里,她也总归是带着他的爱死在他的怀里。 两个乱世之中被遗弃的人,相互汲取着对方身上的温暖,是一场缘劫。 如今缘已过,劫便来了。 朱重八好不容易摸进了山里,不好容易采到了草药,回程的途中,却遇上打劫的山匪,他不知道世道如此不太平,便是这里的山头也竟然有山贼。 山贼误以为他手上拿的是野菜,在物资极度匮乏的元朝末世,这山里头如今连野菜也难寻到一根了。 朱重八跟他们解释了很久,那群人不肯相信,一直跟他磨着,他心里担忧着徐娆的病情,不敢多做停留,卷了草药便要往回走。 那群人便一哄而上,将他摁在地上打。 朱重八会点拳脚功夫,却终归是双拳难敌四手,他被打得鼻青脸肿,身上的草药一早被他们抢去,可是他们却还是没有罢手,想要把苍天加诸在他们身上的一应不平通通发泄在朱重八的身上似的,他的脑袋被磕上了花岗岩,最后倒在血泊里人事不知。 不知道怎么醒过来的,总之当他揉着额角醒过来的时候,正巧被一个樵夫收留了,他的心又慌又乱,仿佛是赶着要去见什么人,却再也……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也不知道徐娆那天等了他有多久,徐娆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看见他回来,她下山去找他,却碰上了那群山匪。她长得漂亮,因为病着身体看起来羸弱,那群人想把她抢回去做压寨夫人。 徐娆身体气力不济,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了。 那天晚上,山匪的头儿率先要享用她,她拼着谄媚之术让他解了绳子,对方对弱女子不曾防备,真个给她解了,那天晚上,徐娆抱着一颗必死的心,提着一柄秋水剑,屠了村寨二十余人,刀口舔血地走出了寨子大门,骑着马扬长而去。 师父临终前曾交代,此一生不得乱开杀戒。 可她开了,不但杀了人,她还杀了二十几个。 既然重八也破了戒,她什么也不畏惧。 她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那个让她动心、夺了她的元红的人,可惜大海捞针,她要找的那个人,名声不显,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尽管如此,徐娆也没有觉得他会背叛他自己的承诺。 直至,那个人突然成了朱元璋,成了马家的女婿,那一天,她正在遥远的西北喝着羊肉汤,感受着塞外冰冷刺骨的月光,她听到了义军的事迹,听到了关于朱重八的消息。可是伴随着这个好消息而来的,却是他已经迎娶了马家女儿的另一个消息。 晴天霹雳。她砸了汤碗,便要杀回去。 一路上她一直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没有忘记他的承诺,被迫娶别的女人只是权宜之计,他心里只有她。也只有这么安慰,她才会觉得内心好受一点,才会觉得,她和少年朱重八的心是在一起的,谁也没有忘记过谁。 只有这样,她才会有勇气回去找他。 可是当她终于从塞北赶回濠州之时,那个人却离开去了定远,她晚了一步,错过了又是一年。 一日比一日绝望,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抱着这样乐观的信念一直等到最后,可惜,终归还是这样的结局。 …… 细雨微霏的濠州长街上,他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子踽踽独行,视线一片水雾淋漓的模糊,他看不清脚下的路,可是却不必看清。 “徐娆,是我,负了你。” 徐达说得对,他后悔了,悔得肝肠寸断。 她是这么刚烈的又不留余地的女子,她永远,永远不会再念着他,活在她生命记忆之中的,永远只有年少青涩的朱重八。 雨水之中,有一个人撑着竹骨伞翩然而来,玄青色的衣裳,缀着深浅叠嶂的纹理,纸伞覆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一张尖削的下巴露在外边,直到他悠然走近,朱元璋浑浑噩噩地抱着怀里的女子,一直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们走到了一起。 朱元璋抬起眼睑,眼眸悲切得没有温度,姬君漓将竹骨伞轻扬起,伞檐落下珠串般的雨水,滴答地落入青石地面,他淡淡地道:“把徐娆交给我,我救她。” 朱元璋心神一动,明知不可能会有希望,可心里确实该死地腾起了一丝希望,“你是什么人?” “说来惭愧,这是内子无状埋下的祸根。本来我若先见了徐娆,是应该劝她永远不要找你的。”他这话说得依旧很淡,如清平调上的一段轻音,却落得朱元璋心里一声惊雷,痛苦酸涩,苦楚难当。 “我的确对不住她。”他道。 姬君漓却侧过了身,“感情这种事原本便说不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你和她之间没有缘分。对你来说,这是不幸,于她而言,却是大幸。” “如果没有缘分,为什么我会遇见她,如果没有缘分,为什么我们会相爱,如果没有缘分……”他说不下去,眼眶下汇聚的一片水泽,不知是泪是雨。 他俯下头,她了无生机的一张苍白的脸,沉沉地泛着死气,原本血污纵横的脸被雨水清洗,白皙得好似一块上好璧玉。是他不懂珍惜。 “你真的能救她吗?” “我能。” “好,麻烦你救她。” 朱元璋眼色沉痛。 姬君漓明知故问道:“你是否想着,我花了大价钱救她,最终她醒过来,你们再续前缘?” 朱元璋没有答话。 他不想否认。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此刻都一直回旋着缭绕不散,就连妻子温婉的音容笑貌,他此刻也是半分都想不起来。对于徐娆,他那么遗憾,那么悔痛,他是如此想要倾尽一切地去补偿她。 姬君漓冷淡地看着他,接过朱元璋怀里的徐娆,冰冷的身躯没有丝毫温度。 “你的愧疚,对她而言,无足轻重。她曾汲汲想要的爱情,你没有给,爱情死了,那么你在他心里,也就死了。所以就算她日后生龙活虎,就算她日后另行嫁人,也与你无关,她也不会想与你有关。所以朱公子,我不管你是否真能打得下这锦绣天下,在我眼底,你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想了想,他最终强调,“我不会像你这么失败。”他会好好爱他的丫头,一辈子疼惜她,绝不让她重蹈徐娆的覆辙。 朱元璋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102章 伤别离 阳光明媚的午后,徐娆从竹榻上苏醒,陌生的四周让她有一丝诧异,但又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没有死的事实,刚下床穿鞋,有人走了进来。 是一个人玄衣男子,气质清贵冷峻,如寒峰雪山高不可攀,一双狭长的眸子深邃得比夜色还要浓稠,她不禁问他:“你是谁?我为什么没有死?” “我姓姬。”他淡淡地回答,“自然是我救了你。” 徐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竟会没有死,而且她惊奇地摸向自己的眼睛,瞳孔完好无损,一眨一眨的要多灵动有多灵动,她更是惊疑,甚至有种大白天见鬼了的错觉。 “你不是骗我吧,这里一定是阴曹地府。”她看一眼姬君漓这装束,给出自己的评价,“你应该是传说中的黑无常。” “……” 被人说成是黑无常,姬君漓这个气啊。 他哼了一声,继而扬着眼睑道:“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不枉他用易魂石耗费了两天两夜的心力将她救回来。 见徐娆突然垂着眼睫不说话,他捂着唇咳嗽了声,“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闻言徐娆猛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琥珀,透着慧黠的光,“公子不打算让徐娆以身相许?” 姬君漓负手而立,“我觉得朱公子会比较想让你以身相许……”哪壶不开提哪壶,姬君漓也知道自己说错话,徐娆的眼色明显怔了一怔,他又咳嗽了一声,“我把他打发走了,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他在阁楼下站了一晚上。” “与我无关。”徐娆扔下这句话。 姬君漓偏着头点了点,然后他推门出去了。 沿着台阶下了阁楼,姬君漓便一路畅行,转过两个重檐叠角,转身便出了庄院,一里外的小溪边泊着一艘画舫,依稀可见其中人影,仿佛已经自斟自酌了许久。 他略一沉吟,还是提步上了画舫。 一见朱元璋这落寞失意地品酒的情状,他便有些犹豫,朱元璋执盏的手停了一瞬,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喝了几杯,方才罢了手,不回头地低语道:“姬公子,大都酒肆里窖藏的名酒,传闻当年的忽必烈最爱,公子是否要一品?” 姬君漓点头,他其实酒量不怎么好,但朱元璋的话确实让他有点儿心动,他撩开衣摆坐到他对面,托着酒盅喝了一口,仅只是喝了一口便辣得呛鼻,朱元璋不动声色地喝了这么多,原是诓他? 这个认知让人真是很不愉快。 姬君漓为防失态,用袖摆捂着嘴鼻咳嗽连连,最后在朱元璋凄清的眼神里堪堪止住,他忍着喉咙的不适道:“朱公子你真是好酒量。” “姬公子你,明明知道这一切,对吗?”不知道为什么,姬君漓身上这种稳固的掌控天下的气韵给他这么一种感觉,而他确信这不是错觉。 这是一种没来由却有如此笃定的相信。而且朱元璋和徐娆在这方面极有默契。 姬君漓也不否认,“是的,而且,我故意没有提点你。” “为什么?”朱元璋有一点怒意,但转眼便又想到自己没资格对姬君漓发怒,便忍了火气,将姬君漓身前的酒盅夺了过来,一饮而尽。 姬君漓淡然道:“我不是有意拆散你和徐娆,除了这一点以外,我自认为没有暗中给你们使过绊子。朱元璋,是你自己不要她的,怨不得别人。” 朱元璋脸色一暗。 “我就是知道他非她良人,才会如此说来。朱元璋,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登临九重,黄袍加身?” 这话问得不切实际,可是他的语气如此郑重,朱元璋心神一凛,他确实有过这种想法,年少时受过诸般苦楚,他那时便一直幻想着,要做便要做人上人,成为万民膜拜的皇者,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转了转眼珠。光是这一个神情已经足以让姬君漓知晓一切,他了然地点头,“我明白的心思。可惜,你已经不再是以前的朱重八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在徐娆的心里一直想找的那个人,是当年破庙里与她互取温暖的小和尚,不是眼前杀伐决断、一身戾气的你。” “我知。”朱元璋的嗓子有点嘶哑。 他在红尘里行走,与徐娆的方式不一样,徐娆是个美好的女人,她涉世这么久,受过什么多苦难,可她的心蒙过尘,扬过灰,最终仍保持着明珠般内敛动人的光华。可是他却早已因为压迫与奴隶,给心都套上了枷锁,他不再是以前单纯无垢的他,他早已……配不上她。 “我想,最后见一见徐娆。” 这个请求以及请求的语气都是这样卑微,以至于姬君漓无法不答应,他深刻地看了他一眼,最终道:“好。” 徐娆披着碧珑为她准备的一身雪白的披风,一个人默然地依着九曲回廊坐着,波光粼粼如幻,一池碧水在骀荡的微风里荡漾着漪澜,她把手中的一根丝绦坠入湖里,纤长的手指带动丝带来回地抚着水,远处随着水流飘来细碎离离的落叶,枯黄黯淡的眼色映入眼瞳,将眼眸的光泽也生拉硬拽地扯入无光的幻影之中。 碧珑和溯时就在远处站着。 动容的碧珑情不自禁地叹息道:“我若是个男子,定为徐娆神魂颠倒,哪里像朱元璋这种睁眼瞎,放着这么好的珍珠玉石不要,偏偏喜欢那河沟里没出息的水藻青石!” 溯时偷偷瞅了她一眼,在心里发表一番感叹:相比之下,主人的眼光真是好太多了! 碧珑:“……”这人参,真想让你自己吃下去! 就连徐娆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坐了多久,直至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徐娆。” 她的身体微微一颤,紧跟着她扭过头来,正见不远处的朱元璋,一身火焰般的红色,身姿颀长,一张脸早已褪去了少年时的稚气,刚毅沉稳,山岳耸峙般气势巍然。 仅仅对望了一眼,徐娆便又扭回头,继续转弄着手里的丝绦来。 她的无视让朱元璋内心一阵冰凉,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了上前,脚踩木板发出清脆的声音,秋日里的四野中格外明晰,便是连背靠着的青山一晃而过的秃鹫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徐娆。”他又唤了一声。 这一次她没有无视,而是淡然地停手,然后头也不回地道:“我听到了。” 朱元璋一愣,她又道:“那么,朱公子你来这儿有何贵干?”这语气,陌生、冷漠! “我……”到这种时候,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徐娆好了又能如何?他们之间无可挽回的不是那些伤害,只不过,他不再是她惦念着的、只要一想到便能脸红心跳的情郎而已。 “朱公子,我身子不好,吹不得太久的风,如果你没有话说,我要先回去了。”徐娆不理会她,起身要走。 “徐娆!”他捏着拳,叫住她。明知已经陌路,却还是要这样,最后问一句! 第103章 在一起与不在一起 徐娆的一袭雪绡都在这声低吼之中仿佛惊骇地震颤了番,她本人却惊风不闻地悠然转身,姬君漓治好了她的伤,可是断了的手指接得不甚完美,她使不了剑了,终究还是失去了太多。 这神色有种冷漠,看得朱元璋大惊,她将丝绦掷于地上,从容道:“朱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又道,“那一年,我在破庙里等了一天,怕小和尚找不到回家的路,怕他遇上什么危险,我想找他,可是又怕他突然回来,见不到我会担心,我就在最高的桩台上站着,吹了一天的风,后来终于落了这多喘咳嗽的宿疾……” 她敛着一双水华静淡的眸,说话的声音也轻飘,朱元璋心疼难当。 “朱公子,我受不得寒,先走了。” 朱元璋在她转身之后,他突然冲上前从身后抱住她,徐娆挣扎了番,却被他越搂越紧,他锁着她的腰,“你现在的武力不可用,最好欺负,徐娆。” “朱公子你打算耍无赖?” 徐娆的声音冷冷的,朱元璋却不撒手,“就算我现在耍无赖,也没有人会帮你的,你这个女人,太固执太倔强,我怕我一撒手,你马上就走,不给我说话的机会。”说着,他也压抑不住地咳嗽了一声,也是这时,徐娆方才想起他在阁楼下冒着雨站了一夜,徐娆对陌生人都会心软,她便哼了一声,冷笑着撇过头去,手上却也不再施为任由他抱着了。 “徐娆,那一年,我失忆了……”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他胡乱地开了个头。 没料到徐娆却不留余地地反驳道:“朱公子,我一点没有追忆从前的意思,不管什么原因,伤害已经存在了,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我徐娆爱的男人早在你失忆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朱元璋抱着她的一双铁臂在那一刻陡然一颤,瞬间的软弱让陌生人晓得了也会心软。 徐娆冷笑,“你如今已有妻室,正该好好对她才是,我一点也不希望她成为第二个我。” “她永远也成不了你。”朱元璋抱着她,手臂再度收紧,“紫越心地善良,温柔体贴,这么些年一直对我百般照顾,我与她算是相敬如宾……只是,我娶她是权宜之计,我若晓得我曾在破庙之中遇到过你,便是孤寡一生也不会另娶他人。该有的爱情,我给了你,纵然失忆了也收不回来的。” “呵,”兔死狐悲,她要拿什么来相信朱元璋的话,徐娆冷然道:“朱公子,你我本无干连,你是义军的中流砥柱,而我不过是个武功尽废的江湖女子,我们要走的,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而且,我已决定皈依我佛……” “什么?!”朱元璋大惊,他瞪着眼,“不可以!” “若是当年不一穷二白,也许朱重八会在山里当一辈子的和尚,我却觉得,即使穷困潦倒也没什么不好的,生于山野死于山野,本该是我这无名之人的归宿,至于如今不可使剑的我,当然也不能继续在江湖行走。”徐娆娓娓道来,像是与至交平淡如水地谈话。 朱元璋冷静下来,他了解徐娆的固执,正如她在人间苦寻他十年一般,一旦做出的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他是伤她的心伤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让她如今这样的要与他形同陌路? “我懂了。”朱元璋已经松开了钳制她的手臂,徐娆得了解脱,她转过身来,这一次,她与他四目相对,没有逃避。 “可是徐娆你不知道,一辈子长伴青灯古佛是一件很荒凉的事情,以前我在寺里,总是被一群和尚欺负,世道太乱了,就算是和尚也有抢饭碗的时候,会逼着我饿肚子。徐娆,那种日子我过得很苦,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我不希望你也如此。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至少……至少你要过得好,比我好,就这样惩罚我,让我一辈子后悔好不好?”他难得这般恳求语气,低三下四,令人心酸。 徐娆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我答应你会让你一辈子后悔,但是我的决定,与你无关,不需要你的尊重。” 说完这句话她便不再留恋地转身走了。 朱元璋看着她一步步走上楼阁,走出他的世界,才明白什么叫天塌地陷,什么叫,进退维艰。 雪白色的瘦弱如菊的背影,他看得眼眶发热,禁不住泪水如注…… 徐娆,该怎么告诉你,你已成了我的执念,我朱元璋的执念,是要一辈子为你疯魔,不可能让你这般逍遥。这才是你所唾弃的我,心思专戾狠辣的我。你看清了我呢。 姬君漓摇头无语,不远处的亭榭里,挽着一双衣袖,安静地喝了几口酒,朱元璋已经提步离去,他一个人喝着闷酒,心思郁结,不知道他的丫头什么时候回来找他。 正这时,猛然听到身后一道无奈的叹息,他浑身一震,酒盅差点握不住摔在台面上,他怔然回过头,阳光明媚里,树影婆娑里,她的丫头就这么巧笑嫣然地站在石阶下,橙红长裙迤逦飘曳,挽着高耸的飞天髻,朱钗玉簪穿缀,额尖点着一抹胭脂朱砂红,金黄色的额饰映得她人面如桃花,千娇百媚的一张俏脸上,眼睛还是这般慧黠灵动。 只是……这打扮,明显是要来色、诱他的。 因此姬君漓只是一口后槽牙看了她一眼,然后凶恶地转过身去,乐湮见他真生气了,几步跳上台阶来,他人坐在石凳上,乐湮站到他身后,数了数桌面上的酒盅,这到底是喝了多少了?如果不是溯时飞鸟传信,她都不知道原来她的漓这么难过…… 鼻子一酸,原本的勾引他的心思也没了,她自身后搂住他的脖子,抽着鼻子哼唧道:“漓,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真的心疼了。” “我没有生气。”姬君漓笑容发苦,他怎么有资格生气? 一听这话,乐湮登时心中咯噔一下,惨了,漓太反常,他一定是真的生气了! 乐湮紧紧贴上去,胡乱亲吻他的脸,他的眉,他的耳垂,这种程度的主动,让姬君漓有点无所适从,他推开他,乐湮却以为他一定真生气了,慌了开始跺脚,“你不要这样子,我那天就是……就是随便开开玩笑的,我水性好,也会水遁术,你不要担心,我没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结果好不就行了吗?我还、我还帮你找到了龙宫鼎,你居然这么对我!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这么呶呶不休的小嘴儿,红得惊心动魄,他忍不住就要回过头来,一起身,便俯了下去啄住了她的樱唇,乐湮一愣,姬君漓亲吻了一下,便将她搂入了怀里,他叹息道:“阿湮,我是真的没有生气。”舍不得。 “哎呀,好啦人家知道了,每次都这么主动!”乐湮沾沾自喜地点了下自己被他亲吻的唇,咬了下,小心窃喜地偷笑起来。姬君漓脸色不大自在,扭过头去不想说话。 他这么别扭还是很少见的,乐湮探究地从他肩膀旁转过一个脑袋,“漓,我今天美吗?” 闻言姬君漓又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 不说话啊,乐湮有点小小的失落,“哎呀,我还以为你会喜欢呢,我还以为你一见到我就忍不住扑倒我呢,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呢,亏得人家把东西都准备好了。” 姬君漓突然眉梢一动,“你准备了什么?” 乐湮睁着眼睛一脸兴奋,“就是皮鞭啊,蜡油啊,脚镣啊……”在姬君漓脸色一黑之后,她手舞足蹈起来,“哎哎哎,漓,我们先尝试哪种比较好?我觉得都好刺激啊,啊啊,我最近跟濠州的一个老鸨结下了深刻的友谊,她还给了一瓶强力春、药呢,哎是你吃还是我吃啊?” 刷刷刷,姬君漓的脸都黑完了! 第104章 尼姑庵那些事儿 就在姬君漓脸色黑完之后,乐湮突然心虚地吐了吐舌头,紧跟着她便双脚悬空,正是被姬君漓打横抱起来了,对方咬牙切齿地盯着她,“要我向你证明,我并不需要那种东西吗?” “哦,”乐湮绞着手指,“如果你不需要的话,估计就是我需要了,我现在嗑点。” 一语落,姬君漓差点没将她扔湖里去!他厉声喝道:“以后和老鸨龟公什么的,有多远离多远!”把他家丫头都带坏了! “漓……”被他这么一喝,乐湮的眼睛里突然起了水花,姬君漓心弦一动,又奇异般地软化下来,他将怀里的少女抱着摇了摇,乐湮把脸依偎进他的怀中,声音轻细得几乎快要听不见,可他听见了。 “我愿意的。” 他的笨鸟溯时,特地告诉她,关于什么带孩子进姬氏的事,都是真的。乐湮居然以为姬君漓会开玩笑了还得意了许久,原来他说的全是真的,他这么威望崇高的人,怎么会拿孩子的事开玩笑? 只是,她终究还是太小,才十六岁。 乐湮不急着进入姬氏,但她担心不能被别人认可,她担心自己会成为姬君漓的累赘。 姬君漓顿了顿,他长舒一口气,怀里的少女已经彻底看不见脸了,他轻声道:“阿湮,你还太小。” “不小了。”十六岁嫁人的很多了。 “再等两年。”姬君漓看着湛蓝的长天,神思有些迷惘,“阿湮,再等两年,我用我的方式来娶你。”要给她三媒六聘,给她十里红妆,谁让她是他放在心尖上,捧在手掌中的瑰宝呢?谁让他一丝一毫也舍不得委屈了她呢? 乐湮的眼神里是有些感激的。 她懂得了他的尊重,虽然偶尔她其实想放肆一下,不过,她把姬君漓搂紧了高兴地想:漓真好! 姬君漓一路把乐湮抱入阁楼上,将她安置在西边的厢房里,一张碧青的竹榻上,这里依山傍水,鸟鸣山幽,乐湮上了榻也不肯离开他,抱着他一定要腻歪在一处,姬君漓无奈,摸着她的秀发长叹道:“阿湮,我说了那样的话,可是我不是不动情的。” 乐湮一愣,才想到这样委实过于亲昵,她的漓貌似……她偷笑着退回去坐好,见姬君漓泛红的脸色在缓缓地恢复平静白皙,她才笑道:“漓啊,你想不想要龙宫鼎的。” 姬君漓捏着手腕的动作停了会,然后他扬起眼淡淡道:“不打算给我?” “那要看你怎么讨好本姑娘喽!”乐湮神采飞扬地笑。 一想到这件事,姬君漓便有点头疼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乐湮察觉不对,坐直身一只手探过去抚上了他的眉心,“怎么了?”另一只手,也温柔地绕过他的后颈,环住了他的脖颈。 姬君漓喟然,“阿湮,你可知道,见过朱元璋后的徐娆,心思成灰,只望遁入空门?” 突然听到这个消息,乐湮“啊”了一声,“那我是不是……” “徐娆前番有此执着,这件事怪不得你。”姬君漓幽然道,“我只觉得有些遗憾。” 乐湮抱住他,把一张温热的小脸贴上去,她喃喃自语道:“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漓。” 说到这里,姬君漓想到前几日她的负气离去,真是,有点苦涩。 …… 听说边陲小国有一座空山,山里常年松柏苍翠,山腰花团锦簇,四季连绵不绝,山中本无人烟,前不久人才察觉出端倪,原来这山中云深之处,藏着一座尼姑庵。 尼姑庵建在山谷里,难以发现,里面的人极少外出,外出绕道羊肠小径,终年雾色弥漫,行人在其间行走宛如神仙中人,有外客发现此处之后啧啧称奇。又感叹恐是桃花源地,不敢效仿武陵人轻易探访,便只在周遭扎了几个村落,安顿下来。 战事连绵,烽火不衰,也只有这等世外仙境给人一种发自内心的安宁岑寂。 没过几年,村落渐渐繁荣,与外人有了联系。 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了明朝统治。 也是这一年,山中的大雾散开,露出了一抹清秀的素颜。这时村里人才豁然开朗,原来此山亦只是平平无奇,而庵里的尼姑更加与常人无异。 不过庙中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中年尼姑,她是带发修行的,来庵里也有十余年了,尼姑庵对外开放了以后,香火可算鼎盛,也有不少女香客见过那位神秘的女尼,只说年虽四十,但肌白如雪,乌发及腰,看着像位冰清玉洁的处子。 这事委实怪异,如今村庄与外界相连,这事便一股脑儿流传了出去。 坏事传千里,效率总是特别高,邻山的一群选着风水宝地落草的匪寇们便看上了这个传闻之中颇有姿色、花容雪貌的女尼。男人对女人起了兴趣,通常便会抛舍一切,那群人年龄最大的配女尼姑也不够看的,更何况山匪头子还只是个二十来岁的俊小伙? 这年轻人顿时对庵里的女尼起了歹心,某日风高夜里,趁着村落中人疏于防备,他带着最精锐的五十人绕道窜入山谷,要将庙里的女尼姑们都绑了来。 可是这群人料错了,没等五十人进入尼姑庵,便给外边望风的一群身着铠甲的精锐给猫拿耗子似的拿住了。这群人叫苦不迭,却终于还是被士兵们压了下去。 尽管外边吵吵嚷嚷着,一片闹哄哄的声音,暖阁之中喝茶的两个人依旧不为所动。周遭万籁俱静一般。 朱元璋披着一件深黑色毛绒圆襟斗篷,内里着一件暗黄色锦绣祥云红纹的长袍,头上竖着金冠,面容照多年前除却多了几分沧桑,依旧俊朗如镌刻刀削,立体如斯。这通身的气派,愈发显得他不似当年故知,单是看着便尊贵优越得让人欲跪地膜拜。 两个人对视许久,朱元璋才淡淡一哼,“你这里倒是清净。” 徐娆温柔含笑,岁月褪去了那些固执不化,多了几分春风拂柳的柔软,“皇上不满了?” “自然不满。”朱元璋这语气乍然听起来像是赌气,“我在刀尖剑刃之中穿梭,拼搏沙场,百战成名,你却安逸地过着你的踏实日子,如何能叫人不气?” 这男人明明四十了,怎么却越活越回转了,比个孩子还爱生气? 徐娆敛着唇角起身,一身暗蓝色的朴素长衣披在身上竟格外的清秀淡雅,看着似个双十年华的绝色佳人,她一连十几年都没有变了颜色,朱元璋看得不禁倒抽一口气。 徐娆施了一礼,“皇上打拼天下,结束乱世统治,是为生民谋福祉,贫尼方有这太平清净日子可过,还要多谢皇上。” 其实徐娆这些年的安逸与朱元璋的关系实在不大,这山里是姬君漓寻的,浓雾也是姬君漓设的,当年姬君漓便曾告诉过她,这雾气只能护她到那人来寻时。前不久雾气褪了,她便早料到了有这么一天。 可是这番道谢让朱元璋陡然暗沉了脸色,他不悦地反问道:“你如今与我是愈发生分了,你十年忘情,可知我惦念至今?” 徐娆如今平淡日子过久了,确实有些心如止水,她听着这话还是愣了愣,十多年无关风月,如今一朝听他如此说来,竟微微乱了道行,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她的唇颤了番,才怔愣地凝视着朱元璋,“贫尼是出家人。皇上如今贵为九五之尊,怎可……” 朱元璋皱着眉,似乎隐忍着几分火气,“徐娆,当年若不是顾着战乱兵戈,我死也不会让你出家,你如今却用它来做阻隔了你我的缘由?难道你带发修行,不是为的今天?徐娆,如今我们不似当年,生命再经不得虚耗,你若心中还念着一丝旧情,也不要这般说着绝情之语,叫我难堪!” 他这暴怒之语倒让徐娆呆了一呆。 时隔多年,当年他伤她之事,如今看来也淡似星痕一拂即逝,可岁月的流长早已偷换了当年的模样。为了朱元璋孤注一掷的勇气,她此生不再有了。 徐娆想了想,最终牵起唇来,“那么皇上,您是来接我回宫,让我做皇后的?” 作者有话要说:   唉,本来设定这篇是悲剧,我在纠结着,要怎样的结局才算真正好的呢?咱们下章见。 第105章 秉烛而谈 朱元璋愣住,他看着面容秀美语调真诚的徐娆,竟艰涩得难以言语,只能吐出两个字:“徐娆……” 见他这么为难,徐娆也就自我解嘲般地呵呵笑开,这些年来,朱元璋虽然没有亲自前来,可是他的耳目却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山腰的花看着野,实际上是他命人栽的,依着时令次第续续热烈地开着,她偶尔自峰巅俯瞰,便能瞧见山底下那连片成海的花朵。 似他昔年不遗余力的灿烂笑容。 她在这里安生立命,从不短了吃穿用度,庵里的尼姑们对她恭敬有加,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能说,他一直都在,一点一点地妄图渗透到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 徐娆的思绪绕远,最终回过神时朱元璋已经盯着她看了许久了,对方为难地解释:“徐娆,唯独在这件事上……你知道紫越随我一道出生入死,她不但是我的皇后,也功在社稷,你不……” “不用说。”徐娆伸出手打断他的话,朱元璋满心愧疚,徐娆却幽幽道,“你重你的情义,这很好,也很对,我实在不明白,时至如今你我还有什么可回首的余地。朱元璋。” 她直白地唤他的名。 从他登基帝位以后,便是昔年的一襟袍泽也顾着身份渐行渐远,马紫越以夫为天,更加不敢直呼他的名姓,可是朱元璋却万万不曾想到,御极以后第一个喊他名字的,是他曾以为最不可能的徐娆。 可这声音如此冷,竟透着彻骨的寒气。 她接着说,“你久在沙场,也该看透这生死,该明白谁是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人,我不过是你年少时的一个遗憾罢了,只怕在你心底,马紫越早就有了无可替代的地位,我方才不过随口一提,你便着急地要为她辩护……” 她眼眸如水,定定地看着他,“朱元璋,别再说什么惦念这种话了,就算我信,我这颗心也不会再为任何男人生了波澜。” “至于我为何带发修行,”她语调一顿,朱元璋的呼吸跟着停了一瞬,她曼语解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随时都可能去往地底下,万一见了他们,我也总该有个交代,不是为你,也不是为这世间的任何一个男人。” 朱元璋沉思了,她说的话,语气不重,但语意字如千钧,他沉吟地终于问道:“如果今日站到你面前的是朱重八,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和尚呢?如果小和尚让你和他走,你会不会走?” 徐娆闻言先是惊讶,然后又失笑,“你怎么会有这种问题?” 她呵呵笑出声,“就算小和尚在,我都四十来岁的女人了,当他娘都够了,哪里配得上他?” 她笑够了,冷静下来道:“不过,朱重八在我心底永远是最好最优秀的男人,他值得世间最好的女子来配他。” 朱元璋呆住,他木然地盯着徐娆,不忍地低叹,然后他站起身绕过一方木桌走到她跟前,凝视着她单薄的身子,最终解下了身上披着的斗篷披到她的身上,一边为她系着锦带一边轻语:“这些年,身子都不曾大好?我命人送的那些药材,你到底用过没有?” “也用过。不过,我这身子跟个无底洞似的,用了多少药也填补不了了,索性由他去了,左右我十多年前合该死了,如今这多出来的如许光阴要多谢恩公慷慨施救。”她说着自己的生死,宛如看破红尘般随性洒然。 朱元璋叹息道:“徐娆啊徐娆,你为何总是这么……你总有办法叫我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却偏又舍不下,忘不掉,你叫我怎么是好。”他直是叹息连连,“我总在想,紫越差你差在哪儿,她宽宏大量,善解人意,我说我要前来寻你,她甚至愿意让出正宫之位,我实在不明白她有什么可挑剔的。” “一个问题,我思考了十年,直到最近决心要来寻你,我才明白,她差的,只是一个在我心底的位置而已,先给了你,就没办法空出来给别人。你说的话我不想怎么反驳,只这一句,在我心底占据无可替代的地位的,这么多年始终就只有你一个。” 他的眼神很真诚。 这时候,突然有一个侍卫匆匆提剑而入,朱元璋皱着眉,侍卫拱手禀报道:“启禀皇上,方才抓获了一群山匪,经审讯得知,那群山匪正是看上了……额,”见朱元璋脸色不大好看,他转着眼珠又尴尬地回道:“看上了静怡师太,所以深夜前来掳人。” 这静怡师太,正是徐娆方外之名。 一听自己的女人受到了无名小卒的觊觎,以朱元璋的傲气是断然不能忍的,他看了眼眼神清明的徐娆,仿佛对她的招蜂引蝶有些怨怪,然后他领着那士兵大步而去。 徐娆知晓他现在的脾气,心中只担忧他发作起来,正将对他的怨气都撒在无关的旁人身上,也脚步匆匆地跟去。 一直跟到了庵里的前院,此刻不甚宽敞的院落里立了几十名尼姑,中间绑着一堆蹲在一处的山匪,另外朱元璋领来的侍卫一手拿火把一手拿刀恭敬地等在一处。因为山匪对士兵的主人破口大骂,为防朱元璋听着不喜,侍卫用棉布团将他们的嘴都封住了。 若是顾着朱元璋要亲自处决,他们早就给了这群匪类一人一个痛快。 朱元璋出门来,随行而来的小太监见状,将另一件斗篷紧跟上前披在了朱元璋的肩上,他性子浮躁不定,自己揽着披风便又脚步匆匆而来,这时众侍卫齐刷刷便下跪行礼:“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所有被绑的山匪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娘的喂,怪不得莫名其妙落了网,竟然色胆包天看上了皇上的女人喂! 山匪头子悔得慌,却不曾料到那个九五之尊竟然移步靠近了自己,他惊恐万分,朱元璋却上来扯落了他的棉团,这下山匪头子再也不敢骂朱元璋一句了。 这山匪头子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脸上字眉骨往脸颊右侧还有一道修长的刀疤,这眼神明亮清澈,真是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光是想到这一点,想到徐娆也可能把他当成自己的替身,心底陡然腾起一丝不快,他敛着唇负手往回走,吩咐下去:“杀了他!” “等等!”朱元璋这命令还没下去,披着他的斗篷的徐娆便匆匆走下的石阶,朱元璋心思一动,有点后悔了,徐娆走到那年轻人的面前,只一瞧便发现了朱元璋不审先杀的症结所在,此刻那年轻人听闻皇上要杀了自己,正惊骇地瞪着那双明亮的眼。 徐娆不忍,她走到朱元璋的身边,对他福了福,“皇上,饶这人不死吧,他虽有贼心,却未得逞,看来应是罪不至死,至少在元朝应是如此的,贫尼也不晓得大明律例又当如何,若有冲撞,还望皇上恕罪。” 她这一番话,分明是在拿元律与明律对比,若是此刻他否认了这番话,就是明摆着承认了明律之于元律的严苛,他这个皇帝的失败。 她可真会把他往风口上推。 一时间,朱元璋盯着神色认真执拗的徐娆,眼神幽深了几许。 作者有话要说:   唔,本来这一章该结局了的,不知道为什么呆呆竟然结局不了了?唔,咱们下章见吧。 第106章 何必相濡以沫 朱元璋现在隐忍着怒意,这点徐娆还是看得出来,她想了想,最终轻声道:“皇上,徐娆有话想与皇上单独说,不知能否移驾旁侧?” 她这么说,朱元璋才点头,徐娆带着他转过前堂的宝殿,直接深入右边一条巷道里,朱元璋跟在她身后,徐娆走了几步,寒风瑟瑟袭来,她将朱元璋亲手为她披上的斗篷紧了紧,这才止住脚步,她回过头来,朱元璋也跟着停驻,她笑着说:“皇上,徐娆今日斗胆,想求皇上放了那人。” 朱元璋沉吟道:“要朕放了他们也不是不可,但是,他们对你有歹心,有一便会有二,徐娆,在你的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之下,我不会让他们……” “我知道。”徐娆打断他的话,“不过,我早已经想好了,朱元璋,如果你这么执着的话,我用一件事和你交换。” “那要看是什么事,要看够不够分量。”朱元璋这人精于算计,从来不肯轻易亏本。 看她这么狡黠微笑地眯着眼,朱元璋便觉得事态的不对,他心里泛着疑惑,面上又不动声色,只随着她的话这么保底地答了一句。 徐娆这才抿嘴笑道:“我在应天府外看上了一座风水宝地,前不久你的人给了我一张图纸,我瞧着甚是不错,这边陲小国我待得久了,也想见识一下所谓明君治下的国都该是何种模样。所以,我想把尼姑庵迁到应天府外,但是现在才跟你说,也不知道你这个主人是不是欢迎。” “欢迎,自然是欢迎!”她若想要在他的眼皮底下生活,他怎么会不愿?他恨不得日日都见到她。 “不过,这买地的钱我正在筹集,却都没有门路,我想这么多年承你的恩情倒骄纵习惯了,此番竟没骨气地想请你把那块地送给我,唉,也不知道你这皇帝答不答应。” “答应!肯定答应!”朱元璋像个孩子般狂点头。 “皇上高兴得未免太早了。”一句话又成功将朱元璋打回谷底,他闷闷不乐了起来,攥着斗篷的手捏得指骨发白,面色有点惨淡,徐娆解释道,“我既然已经出家,那就是方外之人……不过,我与皇上算是多年故交,他日皇上执政之余,疲累时也可来我庵中歇憩,我必躬自洗盏捧杯,与皇上共同品茗,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朱元璋神色古怪地看着她,“你既然要搬迁庵堂,难道不是心中还有朕?既然如此,又何必装得这般生疏,徐娆,我们……” “我们是故友。”徐娆点头。然后,形如一阵风的女子,扫着一柄拂尘飘然而去。 这身影远景如画,是世间最清平写意的一笔,也是他心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徐娆心中或许是知道了他的执念,不疯魔不成活的朱元璋,是一生一世没办法做到真正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宠辱不惊浮沉随意的。 她这么一来,不仅解决了他心里的结,也顺手解救了那群山匪。 其实朱元璋自己心里明白,这些年权势越大,心里亟待填满又无可填满的洞便越大,他汲汲以求的似乎越来越多,而置于心坎的也似乎越来越放不下,徐娆让他和她从此恩怨两消做一对朋友,他心里恐怕真的接受不来。 但他明白徐娆的退让,明白徐娆不再藏恨,他心里比之此前总算是又好过不少。 至于这十多年的相思之苦……随它去罢。 …… 朱元璋如今是天下之主,是大明最说一不二的人物,他说要放了那群山匪,便只是小惩大诫过后,给了他们一笔安生立命的盘缠,将这群乌合之众就地解散了。 此月下旬,朱元璋便已飞鸽传书,命人在应天府外徐娆所述的那个位置打点好了一切,皇帝起驾回都城,一路翠华摇摇,锦帐狐裘,这车队比来时还要多了十几驾。 一群人招摇地回到应天府,徐娆率先带着一种尼姑在城外安顿下来。 马紫越见了神色疲惫但出发前紧皱的眉头终于有几许松弛的朱元璋,内心里不知道是喜是悲,却还是强颜欢笑亲率后宫中人一同见驾,朱元璋一回头见这架势,登时哈哈一笑,“朕离京三月,让诸位爱妃担忧了!” 当晚朱元璋歇在了马紫越的寝宫。 这一晚两个人便只是躺在一张床上,马紫越心里有事不好明说,朱元璋似乎心情不错,一直滔滔不绝地与他说那些路上的所见所闻,却又决字不提自己与徐娆的相见经过。 马紫越如今贵为一国之后,当然知道徐娆已经举庵搬迁如今活在自己眼皮底下的事实。她内心凄然,听完这些,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她才试探地问道:“那徐姐姐呢?皇上将她带回应天府,却不将她接入宫中?” “罢了罢了。”朱元璋摇手,“徐娆她这人这么多年闲云野鹤惯了,朕也不想让宫中这些繁琐的规矩拘了她。你也知道她出身低贫,不比皇后与众位爱妃贤德大度、行止颜仪无可挑剔,这么多年虽久居庵堂,性子也不见转好……朕不过是想将她至于眼前,想见时见一面,不至于山长水远,轻易抛舍了这段情分。” 情分…… 这两个字,曾不止一次地出现在马紫越自己和他身上。对于她来说,与朱元璋的情分便是这么多年相依相伴的患难夫妻之情,而对于徐娆,却是刻骨铭心的恋人,他永生永世也不可能忘了徐娆,在他心底,她永生永世也不可能比得过徐娆。 这场战役,一开始便是她输。 而她,竟然从来没有恨过。 不恨徐娆,也不恨朱元璋。 也许,这正是朱元璋最看重她这个皇后的地方吧,在男人眼底,她无疑比徐娆更具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而这,却不是一个女人最想要的。 某一日,朱元璋与徐娆在茶阁喝茶,彩霞满天,倦鸟飞还,西天的云彩摇晃不散,如绚丽的绸锦绵延绘染,徐娆看着看着,突然偏过头来,果然朱元璋正在注视自己,她这么陡然一回头,他不自在地被茶水呛住,咳嗽了起来。 徐娆突然笑开,“皇上,晚霞难道不美?” “不比你美。”朱元璋平心而论。 徐娆突然不语了,她偏过头临着雕栏往夕晖更浓郁处望去,天边云翳漂浮,而她的耳朵尖,不知是否被红霞所染,飘出了两朵粉色的晕红……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设定的是个悲剧,大家从姬君漓说的话就能推测出的。 唉,不知道为什么,写着写着最终成了一个开放式的。 唉,呆呆还是太善良了不忍心啊。 好了,现在只差最后一个结尾了,咱们不妨去姬氏本部逛逛? 尾声 第107章 被乐湮算计 幽暗明灭的烛火沿着甬道一直延伸至地底深处,阑干无影,新月初痕,除却头顶一方透明玻璃质的天顶,可见点点疏淡而缀的星子,再无一丝可透到外界的气息。 天井之中有一株枝繁叶密的龙爪槐,这棵槐树与其它不同,生得硕大而肥,叶隙丝毫不漏风,绵密的一帘绿影即使处身地底也芃芃生长着,枝干蜿蜒着,如龙的触须,整棵树便如同一只刀口的飞爪,褐色的枝影里幽然浓黑瞳孔,仿佛是树开了两条凌厉齐整的口子,射出墨深的锐光。 冷清无人的甬道里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个正是姬陵,他小心惊恐地拉着另一个人俊秀的少年,一步步放轻了脚步往深处而来。 未几忽听一声暴怒的吼声:“玉怀瑾呢?” 玉怀瑾……自从上次在赤壁江面与族长一战之后,便不知所踪了啊。 姬陵惊骇得脚步一收,少年更是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许久,姬陵方才敢将酝酿许久的说辞脱出来:“主、主人,老大他……他战死了!” “战死了?”龙爪槐的声音冷如寒铁,“我看他是不想换秋南颂的性命了!” 也是这时,那少年才抖如筛糠、面色发白地道:“主人,秋、南颂她,被人……劫走了……” 话音一落,两个人便集体被一道劲风掀出,重重地砸在外边尖锐的突石上,来不及反应,那道暴吼的声音便紧跟着呼啸而来:“废物!” …… 乐湮第一次进入姬氏。 这一天,天朗气清,姬君漓白衣翩翩,携着她嫩如藕节的一双素手,两个人漫步在飘花如雨的山坡下,溯时和碧珑因为姬君漓的吩咐早前已进入姬氏开始做准备。 两个人才绕着土坡走了一圈,乐湮还没出汗,但笑容圆满,这时候,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大帮子人,就像是突然从土里钻出来似的,一落地便乌压压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姬君漓和乐湮包裹在里边了。 乐湮大惊失色,捂着小嘴惊讶地看了看四周,又将目光收回到姬君漓身上,他皱着眉宇,却是轻易揽住她的瘦肩,转眼便老神在在地翘起了薄唇。 人群中为首的是一位耄耋长者,花白胡子,长缁衣,头上盖着连衣雪帽,手执一柄高约八尺的权杖,眼神慈悲温和,像一尊行走红尘的佛。 他拄着权杖走上前来,紧跟着率中人行礼,“参见族长!” 霎时间,整个土坡,甚至整片山丘,千余人齐声一喝:“参见族长!” 这声音,如来自鸿蒙初辟,如来自瀚海之滨,气势赫然,方才无人的丘陵地带此刻也冒出了千人的头颅,都睁着眼睛,穿戴着千余年前的旧时服饰,一动不动地等着姬君漓发话。 姬君漓心底无奈,却最终还是几步上前,将长者搀扶起来,“长老,我让溯时给您带的话,您都没收到吗?” 长者慈眉敛目,温和地垂着白色的衣帽,“族长之位,关乎我姬氏千年氏族的生灵大计,族长轻率为之,我等实在惶恐不安。这位子,族长不必自谦。” 姬君漓对这群人深感无奈,他看了眼身后的小丫头,乐湮一双明眸如汤汤淇水,不眨地盯着他瞧,不过却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心情,是痛是无奈,还是一点畏惧与瑟缩? 那一日,他故意将舟牵引至江中,故意让她看见那些淋漓的鲜血与残酷的搏杀,不过是为了有今日,她能从容的站到他所在的土地上,从容看着他族人之间自相的杀戮而能袖手事外罢了。 她有多骇怕,他就有多愧疚。 他的丫头,本该拥有这时间最好的明媚繁华,最好的桃花源地,而不该被他绑上姬氏这条船,成为众矢之的。 他握紧了袖中的拳,沉痛地皱着眉,哑声道:“我已集齐八件圣物,复活老族长有望,他若醒来,我解甲归田,本该如此。” “万万不可!”长老一惊,推着手摇头惊声道。 身后的一群族人不起身地请求:“族长,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放弃族长之位啊?” “族长,这位子姬薄铭等宵小一直虎视眈眈,老族长就算能复活,可也年老体弱,拿什么与姬薄铭等人抗衡?” “族长,为生灵大计,不可如此轻率啊!” …… 姬君漓像一尊石像立在原地,他沉默着,俊挺奇秀的眉泛着褶皱的深影,像是痛心难抑,长老也是内心酸楚不敢再多言相劝,乐湮突然走上来牵住了他的手,姬君漓才有了感应似的俯身望来,众目睽睽之下,乐湮突然踮着脚吻上了他的唇。 一群人,便是长老,也跟着看得目瞪口呆,大部分都纷纷红了脸转过了头。 姬君漓苦痛纠结的眉宇深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伤,这些他从来保管得很好,不叫她发现一点异样,可是乐湮有时候又有一些令他头疼的聪明,她感觉到了。 她甚至感觉到这群族人的愚顽、浅薄,他们对于姬君漓的逼迫。 当下,她开始解自己的下裙…… 姬君漓还是一动不动,只是目光有点错愕,紧跟着那长老便指着乐湮的鼻子道:“你这丫头,你要做什么?” “做族长夫人与族长要做的事,你们要留下参观,本夫人一点也不介意。”她的声音冷冷的。 “你!”最终长老拿出权杖幻化出一道黄色的光芒,消失在空中,紧跟着那山头拥拥喝喝的一群人也随之隐匿不见。 他按住乐湮还在脱衣服的手,“阿湮,他们走了。” “他们在不在,跟我有什么关系?!”乐湮近乎是哭着吼出来的。 姬君漓愣了愣,没想到乐湮受了这么大的刺激,他想要伸手为她拭干泪水,却突然双手一紧,一根金灿灿的绳子束缚住了,再然后双脚也跟着是一紧,他俯下身一瞧,同样也被金黄色的绳子捆住,他惊呆了。 乐湮突然破涕为笑,她反手擦干鼻涕和眼泪,“唉,山高尺除了量东西还能当绳索用啊,我也是前不久才晓得的,漓,你中了我的咒术,现在没有我的许可是解不开的啦,别挣扎了。” 说实话他并没有挣扎,因为他已经惊得有点傻,完全没预料到他的丫头竟然对他出手。 “你要做什么?”他眸色深冷。 乐湮摇摇头,然后伸手一推,将他这个大男人直接放倒,姬君漓砸在地上,眼神还直愣愣的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紧跟着乐湮便跨坐到了他的身上。 “别紧张,别紧张,我就是……唉,算了,我一向是个行动派。” 她开始接着脱自己的衣服。 “阿湮!”他低吼。 乐湮抿嘴微笑,外袍已经轻而易举地垂了地,紧跟着她又脱了中衣,露出里边深红色的小肚兜。 她趴在他的身上,笑容有点邪恶,“夜长梦多,我昨天让溯时帮我数了数,光是姬氏族人就有上万,其中年轻的适龄女子就有几千,你自己也知道她们有多少手段,我如果不先将你变成我的人,只怕来日我要后悔死了。” 他都说了要等她两年的,最好的洞房花烛,她不要了么? 姬君漓咬着下唇道:“你解开,我自己来。” 乐湮诱惑地伸出一根食指封住他的唇,姬君漓再度发愣,乐湮媚眼如丝,吐气如兰,一口馥郁的香草味就蔓延在他的鼻翼之间,这娴熟的勾引动作正是之前她向老鸨学来的。 “今日,我才不会这么傻呢。你以为我不知道,解开你,你马上就跳起来教训我?”乐湮哼了一声,在姬君漓渐渐深幽如墨的眼神里,她再度俯下身来,凑上去在他的下巴上又亲了一口,“你放心,绳子捆上的一瞬间,我已经用龙宫鼎将这里设下了结界,你现在,出不去的。” 她将玉手一扬,周遭果然亮起了金黄色的光芒,耀眼如煌煌的旭日,这是龙宫鼎内壁的原型,只不过只亮了一瞬间,又归于暗淡的平静。 姬君漓冷哼一声,“你到底想如何?” “想和你洞房呀。”乐湮眨着眼睛,笑容狎昵狡诈,“难道我做得还不够明显?” 第108章 清白不值钱 这下姬君漓是彻底地傻住了,乐湮其实没料到有看到姬君漓这样痴怔的一天,她心里挺得意。 “漓,其实你做的事情我都很感动的,真的,只是偶尔你可能没有很明白我真正的意见。” 现在被绑着大气不得出的姬君漓闻言,冷哼道:“你的意见?你的意见是什么?” “上你啊。”这声音听起来,真是纯真无辜,不涉世事。 姬君漓的额角抽了抽,他咬牙道:“那你也不能这样绑着我!” 天知道他怎么会有如此被动的一天,而尤其不能忍的就是,竟然还是在这种事上! 乐湮眨着眼睛,秀气的睫毛弯弯的,撒着一点点阳光的金粉,看着像翩跹的两只碟亲吻着她的眸,他生气地看了她两眼,突然又没出息地咕哝一声,咽下去一口口水。 他自骂:姬君漓,你真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 乐湮又笑起来,“我突然开发了一点圣物的特别功用呢,我觉得挺不错的。” “什么?”姬君漓一问突然又后悔了。 乐湮贼贼地一笑,亮出了芜英扇,她扇了扇风,飘下几片轻盈如雪的羽毛,姬君漓暗叫不妙,果然乐湮突然坐起身,她嘟着嘴漫无目的地不知道念了什么诀,扇子摇动下,姬君漓身上的上衣在一件件剥落,仅只是一会儿,便露出了精瘦的胸膛…… 某人又羞又怒,“若叫我抓到这个溯时,若叫我抓住这只笨鸟……”这口诀咒语什么的,定然是那只笨鸟传授的! 话音未落,他的下裳也跟着褪了,姬君漓一瞬间脸红如柿,鼓着一脸血再也说不出话来。乐湮继续她纯洁无辜的笑,然后把扇子扔在一边。 她再度伏在他的身上。 “唉,绑了手脚之后,芜英扇成了最大的帮手,看来你说的不错,这些个东西的作用,都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我要是多开发一些就好了,不过现在,我将就着享用一番。” 姬君漓已经执拗地偏过头,被丫头算计了某人内心其实很不甘,乐湮欢喜地捧着他的脸把他扶正,然后又亲了亲某人凉薄又鲜如红果的唇,姬君漓被吻得一阵眼晕,乐湮突然恶趣味地奔他耳边而去,顺带沉了沉身子,感受他的硬度,突然邪恶地说道:“唔,要是我现在抽身就走,你会怎样?” 会杀了你!姬君漓简直气急。 他被她磨出来的好脾气又快被她磨没了! 这事不能忍! 如果他挣脱了束缚,他一定…… 乐湮没给他继续咬牙切齿的机会,她堵住了他的唇,眼睛弯起来,笑得像只乖巧温驯的狐狸。渐渐的,也不知道谁先挣扎了一下,这动作便愈演愈烈起来…… 春日晴天下的一段黄昏,烧得云彩灼艳,碧树摇曳下几朵湖翠的影子,慢慢抽条似的拉长,有什么生出来正滋长着。 …… 要说乐湮最恨姬君漓的地方在哪,以前她还真说不上来,不过溯时看着时候直不起腰脸色苍白的族长夫人之时,还是忍着嘲笑窃窃道:夫人好! 这声问的……要在以前,溯时从来不会喊她“夫人”什么的,这分明就是…… 难怪姬君漓不能忍它,她也忍不了了! 就在乐湮飞扑而来誓要宰了它炖汤喝时,溯时大人突然又问道:你不是把主人都绑了吗,看样子,咦,你怎么还是这么……被动? “哼,那个大腹黑,不说也罢!”乐湮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飞出两朵粉嫣的桃花来,魅色弗边。 溯时大人不禁直着眼睛感叹道:都说这承了雨露的女人最有风韵,看来不是假的。 关于那件丢人的事,她再也不想提了。 其实之所以姬君漓反客为主,情况如下: 乐湮小妮子看着士气挺足,却不到半个时辰便偃旗息鼓了,本来这种事第一次女上男下的就很痛,乐湮跟打了一架似的浑身无力,最后呜呜地抱着如同汗出如雨的姬君漓哭,“好累……再也不来了。” 一看姬君漓,哎呀不好,他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嘴唇直打哆嗦,这不是……那啥过度了吧? 这事大了,看来是她强求了,这关系到她下半生的幸福生活啊,这这这……完了完了,早不知不这么玩了,她自己累成狗不说,她的男人…… 乐湮赶紧念了个咒,给他解了绳子。 不料这绳子一消失,乐湮的脑袋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他翻过来扣在了身下,再看这怒气腾腾的男人,脸色哪有苍白?双目哪有无神?这饿狼似的凶狠的目光,像是要吃了她。 不是像是,最后她确实被啃的精光不剩。 唉,咎由自取啊。 她不解地问:“你,你怎么会突然……” “哼,小丫头!”某人不屑地逼视她,却一边又卖力在她身上运动着。 姬氏的族长自有那掩人耳目的障眼法,乐湮苦逼地要召唤山高尺,突然发现没有用,原来姬君漓早已将东西收了回去。 他就是太信任她,把东西给她把玩,才让自己的第一次这么窝囊没有面子。为了讨回他的面子,他后来有多努力可想而知。 乐湮在床上跟残废似的躺了一整天。 傍晚跟溯时说完话后,又回去继续躺着,唉声叹气地休息去了,有人推门而入,脚步很轻,乐湮趁着黑灯瞎火的赶紧大被蒙过头,跟死鱼似的一动不动。 她感到身边的床榻下陷了几分,应该是他坐上来了。 “丫头……阿湮……”某人的声音真是温柔,快要把人酥化了都。 乐湮就是不理会,姬君漓捞住她的棉被,替她拉了下来,乐湮一双乌溜溜圆睁着的大眼睛与他撞了个正着,姬君漓看着她,此刻他的怒火早就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对她的内疚和心疼。 这眼神看得乐湮也有点受伤。她不禁握住他的手,“我没事,真的没事。” “可溯时告诉你,你一天没下床,也没吃东西了。” “哦,我不饿啊,就是今天懒嘛,不想起来。” 她看着他益发紧皱的眉头,又心疼地说:“漓,你别自责,是我的错,我……”小声偷偷地说道:“我还不是有备无患嘛。”反正她现在是他的女人,谁也不能跟她抢,就算要抢也要先问过她这个正主了。 姬君漓突然低声道:“阿湮,你知道那时候,你整天和白秀隽在一起,我的心情是怎样的吗?” 害怕你要和我在一起,又害怕你彻底不要我…… 乐湮傻傻地嘀咕:怎么又翻起老账来了? 姬君漓俯下身,手撑在她的颈侧,温热的呼吸又落下来,他吻住了她饱满雪白的额头,明明更亲昵的动作都有了,乐湮却还是有点脸热,太温情太美好的一个吻了。 “阿湮,有两个客人,一个在路上,一个已经来了,现在我们要先招待一个。”这语调比梦幻还要梦幻,乐湮仿佛醉看了一片千红缤纷的花海…… 第109章 有朋自远方来 现在乐湮和姬君漓下榻的地方是一处石阁,地处姬氏外围,想要进入姬氏总舵,还需特殊的空间扭曲。姬氏一族的术数在人间昌荣多年,对于空间的重叠利用已经达到了无人可以想象的地步。 所以,即便是一方石阁,在彼时的人间,若无术数支撑还真是寻访不到。 乐湮听说要接见客人,心知姬君漓如此重视,一定不是普通人,便一点也不含糊,郑重地点头便要下床,穿好了鞋在一起身,陡然觉得双腿酸软没有力气,幸得姬君漓抢先将她捞入怀里,才避免了与大地的亲密接触,姬君漓看她这样子,却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竟利索地将她打横抱起。 乐湮惊呼一声,“不是要去见客人吗?” 见她这般在意,姬君漓唇角一拉,“见他,这样抱着就能见。” 谁啊,姬君漓这说话的语气真是十足的冰冷,甚至带着一丝仇视的意味。 很快乐湮就知道了。 石阁外有一九曲回廊,抄手缦回而建,姬君漓一路抱着她穿过廊檐下叠嶂的花海,落英无阻地来到回廊中心,红亭之中白衣男子负手恭候多时。 听到脚步声,他才堪堪回过头来,这一个照面一打,乐湮便吃了一惊,“白……白哥哥?” 原来这人正是姬君漓曾经的情敌,白秀隽。她可以理解为何他方才那般不正常,明晓得她是他的人了还要与她翻那些陈年旧账。 这个点白秀隽出现得简直太诡异太巧合了! 白秀隽对着乐湮微笑,紧跟着又对姬君漓颔首,便不解地问:“怎么,这副姿态来见客?姬氏的族长,您的待客之道原来如此?” 关于这点,乐湮红着脸正想解释她生病了不舒服什么的。 哪知姬君漓竟直白地放出一句:“昨晚我用力过猛。” “……”来自齐齐目瞪口呆的乐湮和白秀隽。 这人敢不敢要点脸皮啊? 当然乐湮不知道的是,在平时姬君漓对于脸面这种事还是比较看重的,但现在是非常时期,白秀隽有什么心思那也纯粹是司马昭的心思,他不得不提防着点儿,先放出这么句狠话也是好叫他知难而退。 白秀隽登时苦笑连连:“姬兄你除了邀我前来观瞻你的婚礼,另一件事就是专门挖苦我?” 婚礼?乐湮瞪大了眼睛,她扯着姬君漓胸口雪白的衣襟,“我什么时候答应要嫁给你了?求婚的仪式呢?你们姬氏的人不是最喜欢各种仪式的吗?” 亏她前天还在和溯时商量,姬君漓会用哪种仪式来跟她求婚,是在大众场合还是私底下求,是用奢华聘礼还是仅用一颗真心来求,虽然不论怎样她都会答应,但是排场若不够大,她顶多答应得便矜持一些。 可是,现在这是个什么情况?她分明还没等到他求婚! 乐湮扯着他的衣襟,突然发难,姬君漓皱着眉,然后俯下身又微笑道:“阿湮,咱们现在的关系,你觉得求婚什么的重要么?”不是你要先洞房的么?不是你要有备无患的么?哼,求婚?没有了! 乐湮瞪着的眼睛更大了,她怎么才知道他竟然是这么个小肚鸡肠的男人! 姬君漓微笑着又眯了眯眼,他最近挺常笑,与初见时的冰冷淡漠大不相同,不过他的笑容虽然好看,可乐湮觉得吧,他笑起来比他冷的时候,更可怕! 姬君漓笑着将乐湮抱得更紧了,“白公子,不知道我托付给你的事情,你办好了没有。” 立在亭中风雅翩翩的白秀隽眉梢一挑,“呵,我都不知道为何要答应你,若不是看在乐湮的面子上……也罢,你叫我查的事,我也弄清了一二,宋家在东汉之时尚有根基,我只能说,你的这个岳丈底下的势力不浅,至于动向么,我暂未明。” 一听“宋家”、“岳丈”这几个字眼,乐湮心中跳了跳,她攥着姬君漓衣襟的手也在悄无声息之间捏得更紧,他的雪衣转眼之间褶皱不堪,姬君漓丝毫不顾惜这件衣衫,而是跟着皱眉:“底下的势力?” 白秀隽点头,“所谓底下势力,就是宋家暗处插下的暗桩,你可能不知道,这些人目标全都在你们姬氏……我寻访多次,但宋家的窝点十分难寻,虽然是狡兔三窟,基本上寻常人一窟都找不到。” 姬君漓突然“呵”了一声,“那白公子你找到了几个窟窿呢?” 怀里的乐湮紧紧地蜷着手指,尖利的指甲扎得他很疼啊,火气不能冲女人发,他便一股脑倒在远来是客又出手相帮的白秀隽身上。 索性白秀隽跟小肚鸡肠的他不一样,他只是侧目微微一笑,便道:“找到了一个。本来我手下的兵将在你纸片人的反攻之下已经所剩无几,却还是最终冒死找到了宋家的老巢,东汉时当家的宋氏掌舵人,你猜是谁?” “反正不会是宋玉。”姬君漓淡淡道。 这两人你一眼我一语,浑然不把她这个局内人放在眼底,乐湮突然挣扎了下,她冷冷道:“放我下来!” 姬君漓却没有同意,他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了,“阿湮,你难道不想了解你的家族么?” “了解什么?我爹都不要我!”乐湮说着话的时候,腮帮子仍然是鼓胀的,一看便知说的是气话。 乐湮在遇上姬君漓以前也一直很孤独,这么孤独缺爱的女孩子,怎么会轻易拒绝一份血脉相连的感情?姬君漓知道她对宋玉的感情很复杂,可眼下这个局势,便如同上次姬君漓强迫她见那些血腥场面一样,这里的境况已经不容乐湮再去做充分的准备了。 姬君漓摇头,“谁说你爹不要你了?” 乐湮一愣,又听他宠溺地说道:“我要你接见的另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就是你爹呢。” 历史上便言多令才的宋玉,历史上风姿无上好的宋玉,他会突然而至,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她曾无数次遥想却不曾一见的父亲,会走近她,可会认她这个当年轻易便被遗弃的女儿? 乐湮的脑子有点乱,白秀隽咳嗽一声道:“的确,东汉年间,天下已经寻不到宋玉的影子了,那个暗处窥伺之人,如今正披着姬氏族人的皮囊,大喇喇地活在族长你的眼皮底下。” 这个人……姬君漓沉吟顿住,他转瞬侧目,“你说的这个人,是姬薄铭?” “这人本名,叫宋薄铭。他是姬氏一族分门旁支,且一身术数皆出自姬氏,上古之事多不可考,目标过大,而且很明显,想占山为王,重回姬氏,独揽大权。他这人也不知道得了法子,虽不能时空越位,却能长生不死,活了这一千多年。如此劲敌,我看你还是小心为妙。”白秀隽建议。 姬君漓扯了扯嘴角,“我看活了不止一千多年了,估计此人和宋玉结过梁子,由此看来,宋玉托孤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有理。”白秀隽作沉思状地点头。 乐湮却睁着桃花眼不解地问:“你是说,我爹……他不是故意不要我的?” “傻孩子,他就是故意不要你的。”姬君漓笑得邪恶又温柔,“只不过,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罢了,等过两天咱们见了岳父,我们再把一切都说开好不好?” “恩。”乐湮靠进他的怀抱之中,乖觉地点头。 姬君漓回给白秀隽的一眼,尽是傲娇嘚瑟。 被秀得一脸血,白秀隽的脸色一黑。 第110章 再见宋玉 宋玉的消息在两日以后才抵达。 在这两日以内,姬君漓牵着乐湮到姬氏底部的内室看了眼,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冰棺,将四周十丈来许的空气都冻得凝结,这寒气透骨的冰棺里封印着一个沉睡的老人。 这老人的面目慈祥,但即使睡着也掩不住那身睥睨的皇者气,身上穿着鎏金朱黄三彩的锦衣,衣料上用暗色红线穿起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自底下祥云纹案见腾飞而起,眼眸锐利如藏锋刃,衬着这老人更多了几分高贵之气。 乐湮“呀”的一声,作势便要后退,姬君漓却执着她的素手,将她拉入怀里,“别怕,这是老族长。” 怕乐湮不解,他又道:“也是我的,授业恩师。”这声音有些哑,他的眼睛一直凝视着沉睡之人,眸底有些追思。 “那,他睡了很久了吗?” 姬君漓点了下头,他绕过冰棺侧面走到老人的头颅一边,老族长闭着一双傲然又慈悲的眼,不见一丝光彩,可姬君漓仿佛仍然能感知到他鲜活的心跳似的。 半晌,他悲伤得如在自语道:“那群人对恩师外表敬其为族长,内地里明争暗斗,下毒暗杀层出不穷,我年少时便晓得,纵然身为同族之人,也免不了弱肉强食。我便把术法修到最强,把心练得最冷,我叫所有人都正视到我的存在,让他们知道我是姬氏的储君,让他们想办法杀我,分散集中到恩师身上的注意……” 乐湮听得心碎,她冲上去,从他身后将他的腰紧紧抱住,贴着他的脊背泪如雨下。 “那一年,我继任族长刚满三年,恩师死在了他们的暗杀里。他为了救我,一人独战那些护法长老们派来的精锐杀手,浴血搏斗之中殒命,我看着他倒在我的面前。我从没有那样恨过,不管是何人,只要牵扯其中,我便一一立斩不赦,他们逼得太紧,有一天,我真抑制不住自己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我当庭杀了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老。” “也是那一天,所有人,连同那些不知情的族人,也在连声讨伐,说我性行暴戾,不配为他们的族长,他们甚至煽动了万人对我口诛笔伐,要将我逐出姬氏。” 姬君漓说道这里,突然喉尖哽住,乐湮哭得没有声音,只是温热湿润的液体渗入他薄薄的一层玄色衣料,熨得心跟着潮湿滚烫。 他接着说下去,“乐湮,你看,这才是真正的我,一个没用的,被族人轰出去的族长。” 乐湮哭噎着说道:“你是自我放逐。”他们驱逐的始终是你的人,可若不是你的心已经自弃,你不会把自己置身那么漫长无妄的岁月洪流之中。 乐湮再度收紧了手臂,“我是怎样的幸运才能遇见你,又是怎样的运气,才会让你流年千载、红尘万里之中与我相逢。” 是啊,他一直都觉得,好险。若遇见的不是她,他是不是会这么永世孤独下去? 看遍九州时局,遁入无欲空门,一个人守着万古如斯! “他们被姬薄铭盯得紧了,族中没有真正令上下诚服之人,被打压得丝毫没有还手的余地,呵呵,便又想着让我回来主持大局。我要复活恩师,他们又不肯答应……心虚虚伪到这般田地,我真不晓得,这个族长之位,我当得还有何意义。”姬君漓的眼神有点空。 乐湮看不见,如果看见了,她会最害怕他这个样子。 她只能这么鼓励他,“漓,既然举世与我为敌,为何还要善待?他们不让你复活老族长,那你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一定要救活老族长给他们看看!” 乐湮最是小气,如果她是姬君漓,她根本就不会回姬氏,只需照顾一下老族长便罢,让姬薄铭率领大军把这群人灭了才好。 姬君漓说自己暴戾嗜血,其实在乐湮看来,他给的回报已经算得上良善。 只不过,“漓……我怎么都没听你说过,你的父母?” 乐湮问得小心,他却还是一颤,乐湮怕触了他的伤心往事,吓得赶紧将他抱紧了,姬君漓顿了顿,他看着老族长道:“我的父亲,是姬氏一族的嫡系血脉,恩师既是我的授业老师,也是我的堂叔,我父亲昔年带兵平叛,最终,是死在了姬薄铭底下人的手里……至于我的母亲,也是个巾帼豪杰,她同样死在那次的战役之中。我八岁的时候,便被冠上了‘先烈之后’这四个字。” 原来他那么小就丧父丧母了……乐湮的心真疼啊。 她只能安慰地抱着他,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君漓默默的,然后听到了背后压抑得极低的哭泣声。 这底下的禁地,是姬君漓昔日以权谋私抢夺的一处宝地,这里有别的地方都不可见的活气,将师父的肉身放置此处便可不腐,他用心设下结界,即使过了这么久,也没有人能破了。恩师如今依旧平静地躺在此处。 也是时候,该醒了。 …… 宋玉是秘密前来的,不过饶是如此,也是由姬君漓、乐湮和白秀隽共同接见的。 他来访石阁,报人通融,那三人都还没做好准备,就见一个绝色男子衣袂飘然闯入诸人视线。 看上去约是二十几岁的年纪,面目苍白如雪,墨发不梳自然垂落,这面目清绝秀绝,眉峰处又似青山般巍凝,恍惚得如梦里千续的桃花眼吊着三两笑,身姿若烟树杳、玉圭立,亦是白衣风华,却多了几分楚人的疏狂和浪漫奔放的美感,令人一见便为之心折。 只不过……姬君漓抽了抽嘴角,这也太年轻了吧? 不由自主地已是脱口而出:“你从什么时候穿越来的?” 宋玉哈哈一笑,“小兄弟,上次咱们相见之后,我便一直暗中留意你的动向,如今我不过剃了须,你便不认得了怎的?” 与姬君漓这交道打过,转眼他又凝着神色往乐湮处走来,乐湮紧张得小手一直扯着自己的百褶裙,他悄然走近,明明素昧谋面,她偏偏近乡情怯般缩着脖子不敢说话,也不敢大声哼气。 转眼间,宋玉就停在了乐湮身前,他打量着这丫头,“唔,你就是乐湮?” 乐湮傻傻地抬头看着他,眼眶里的晶莹仿佛要滴落下来,半晌后她才用力地点了下头,“我是。” 宋玉风流一笑,“确实随我。”这笑声里竟有几分炫弄女儿的自得之意,他想了想,又摸着下巴道,“我之前听说了,这小子给你起了个名字叫,宋夕照?” “恩。”乐湮心虚地点头,取名这种事一般都是父亲大人的事,姬君漓越俎代庖了她老爹肯定不欢喜。 宋玉果然皱着眉摇了摇头,“这名字不好,你还是依着你母亲姓,唤作乐湮罢。” 他的意思,难道是不想认她,不愿承认她是宋氏的骨肉吗? 乐湮一惊,她的眼睛里迅速地又聚起了一层水雾。 第111章 真相 一直抿着唇冷眼旁观的姬君漓不淡定地将丫头拉了过去,长臂将她搂入怀里,进而冷酷地宣告主权:“不好意思,乐湮是您亲口许给我,也将她的一生交付于我的,她该姓什么叫什么,也由我说了算!” “你这小子!”宋玉有些哭笑不得。 不得不说,他看起来不过比姬君漓大个三四岁,说话口吻却老成许多,这违和感令局外人白秀隽也不禁掩口咳嗽。 宋玉擅长拐着弯骂人,但是对于姬君漓这个女婿,他还是想留点口德,遂搓了搓手,看着在他怀里小鸟依人的乐湮摇头不住叹息,“我这个丫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宋氏这一堆烂摊子,我可是一点也不希望让她摊上,所以她跟着你,这是最好不过。” 姬君漓勾着唇,语气有点冷,“你的算盘一向打得比谁都精。” “被你发现了。”宋玉承认得很欢快。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迈出一步将自己离散多年的女儿好好看一看,摸一摸,虽然他女儿生得已算是花容月貌全然随了他本人,可是这种多事之秋,宋玉这么精明的人还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考虑了一番,便沉吟着说道:“我听闻你和玉怀瑾在赤壁交过手?” “嗯。”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姬君漓丝毫不屑隐瞒。 “唔,”宋玉又是一顿,“可我还听说,他仅仅只和你交手十来个回合,便葬身江中?” 白秀隽不晓得玉怀瑾是谁,也就细细听着,他观摩姬君漓神色,见他的眉梢微微一耸,便晓得这事有些蹊跷,却仍然不做声地掩着唇后退了半步。 姬君漓果然只是轻描淡写地回道:“他确实被我打落江底了。” “哦,那这可就比较尴尬了。”宋玉了悟,摸着下巴叹息,“我才想说,我将他的老情人秋南颂从魔窟里带出来了,本想给他一个惊喜的,却不料这下喜没有,宋某人却似是造了恶业。” 姬君漓将乐湮掩在身后,冷声道:“他自己习艺不精,又受了姬薄铭的意旨妄图刺杀族长,陨落江中也是该得的下场。” 乐湮傍着他的胳膊,苦涩得说不出一句话,眼泪早已在眼眶之中打转,还是白秀隽低着头又咳嗽作为提醒,姬君漓才作安慰状地挽住乐湮的胳膊,继而不咸不淡地又道:“此间事,岳父大人看来不甚了解,这样,岳父您远来是客,又一路风尘仆仆,不如现在寒舍歇息?” 这话说得十足的是不客气,想来宋玉开罪了他的心肝宝贝乐湮,他就连岳父不甩个好脸子看。 果然是个护短的人。 算是他没看错人。宋玉无所谓地点头一笑,然后从容地迈步而入。 …… 乐湮从姬君漓的怀里探出悲伤的小眼睛,便再一声不吭地走进了的寝房,姬君漓见他闷闷不乐,又看向白秀隽,对方耸肩,然后微笑道:“姬氏族长,原来你也没我想得那么高招嘛。” “……” 这个世界上,你可以被任何人嘲笑,但就是不能被情敌嘲笑! …… 当晚的风真是呼啸不绝,在这种已经扭曲变形的异界空间里,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如此诡异的风速了。 姬君漓的一身玄袍被吹得鼓胀飞扬,层层叠叠地漾开,如一朵盛放的莲,他在黑暗之中踽踽独行,这里,浸透着满天无光的凄惨悲凉,脚下的麒草被惊风吹得歪斜,又纷纷在他脚下两边拂开,浓淡泼墨高下迤逦,疾风里麒草散发出的美人香如浅醉的霓裳,弥漫着恍惚的一个世界。 微澜的一点零星麒草,窸窣的响动延伸入绵长不见终极的夜色深处。 姬君漓将脚步一收,此时此地,有人自身后走来,跫音轻小,还有发掘自山海滨州明珠锦发出的衣料的摩擦声。 紧跟着那个脚步声静止了,暗黑色的斗篷底下传来沙哑的声音,“族长。” “何事?”他想到不日前的嘱咐,“老族长已经安顿好了么?” “是。”那人自斗篷底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紧跟着,那人又道:“族长,我有一个人要给你引见。” “哦?”姬君漓似颇感兴趣地扬眉。 黑暗无光的一片影子里,他的身影就这么隐匿而去,姬君漓在原地负着手看着此处的天边,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唯独这寂寥无边的黑夜。说起来,姬氏一族已经多久见不到人圆满无尘的婵娟了? 他一声叹息,水雾化风飘散。 再然后,身后又有人匆匆跑来,这次的脚步声明显重了不少,轻功比较弱,即使姬君漓不回头也知道此人必定武力值不够。不过这脚步声虽然细碎,却极有规律,而且似乎跑了许久却一点喘气的迹象也没有,应该是个受过特训的人才。 这是不回头时姬君漓已经先入为主得到的看法。 那个人的确在小跑过后脸不红气不喘地停下脚步,然后细致地又舒了一口气算是解了这一路风尘疲乏,他出声道:“族长,小的姬陵。” “看来你是姬薄铭的人。”姬君漓仍然负手不回头,半仰视的头后垂下墨染流云般的长发。 姬陵一瑟缩,惊骇了片刻,又恭恭敬敬地跪下来,“小的,曾经是。” “哦,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弃暗投明了?” “早就不想跟着姬薄铭那厮干了,只不过可惜被他的□□控制着不得解脱,如今族长回归姬氏乃是大事,我看他近来更是跃跃欲试,小的虽然看重这条小命,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却还是绝对能分得清的!所以……”姬陵吐了吐舌头。 姬君漓的左手自右肩后伸出,打住他滔滔不绝说下去的话,“所以,我也必定会救你,这点你不必有后顾之忧,能弃暗投明自然是好,但如果你两面三刀,配合姬薄铭当这个黄盖,我一定不介意废了你的人。” 废了…… 哪个废? 姬陵惊恐地吞了口口水,犹犹豫豫地看向自己的裤裆,当即坚定了向族长大人投诚的决心。 “族长大人,小的哪敢起那个歪心思,就算有,也没那个智商是不是?”见姬君漓冷然地不肯说话,他慌里慌张地解释道:“小的有事要禀告!” 这才说到点上,姬君漓扬了扬眼睑,“说。” “族长,姬薄铭为何可在这世上存活千年,您不知道吧?” 这个问题……姬君漓心神一动,他突然转过身来,底下跪着的这小的眼神微闪,若说是小人也太过,只不过是多了几分小聪明罢了,这种人姬君漓如今倒还是用得起的,他皱眉道:“说下去。” “是,族长。”姬陵自知已被族长看中,便欣喜起来,“这姬薄铭祖上也是出自姬氏分支,既然是分支,那么肯定就多了那些旁门左道的术数。小的知道,其中有一项,可以叫人长生不死。那便是将灵魂注入一棵树中作为依托,利用人与树作为往生循环,得以生生不息。” 姬陵又道:“不过这种往生循环是有周期的,据小的观察,这周期正好是一个月,每逢初一至初七他都要躲回树中将养魂魄。如此因果往复,将寿命无限延长。” 姬薄铭看上的树,便是一棵珍稀的龙爪槐。 第112章 地底下的姬氏总部 午夜时分,姬氏总舵受到了姬薄铭的突袭。 石阁之中的乐湮听到响动,赶紧去各处敲门,白秀隽和宋玉闻声赶来,碧珑和溯时也睡眼惺忪地跟着来,一出石阁,但见火光滔天,天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影子,急速地俯冲过头顶,然后在一阵扭曲的空间里迅速钻入地底,深到姬氏总部。 这群人驾着火鸟,气势骇人,而且来人上千之众,一波深入底下之后,不久便出来,紧跟着又是另一波,他们采用的是车轮战的战术,将姬氏族人整个困死在里边,外边再加强力火攻,这一战,姬氏内部必然损失惨重。 乐湮的指甲掐着虎口的肉,刺得生疼。 如果漓知道,他恐怕还是不会轻易放弃姬氏,他该会有多么痛心、难过! 宋玉皱眉,“这场围攻直接派出了姬薄铭所有的火异术行者,看来真是下了血本了。” “那怎么办?”问话的正是碧珑,她焦急地观摩着地上的战况,“族长到现在也没回来。” 宋玉严阵以待,桃花眼收了笑意,负着手道:“火异术行者在异术界之中最是难寻,攻击力极为强大,没想到姬薄铭竟能召集千人之势。要知道在当今的姬氏内部,唯一能与火行者对抗的水行者已经所剩……”说到这里,他突然低声一吼,“不好,你们的族长恰巧本性属水,他一定早就到地底下去了!” 关于姬君漓的属性,乐湮自己都不知道,听到宋玉这么一吼,便呆住了片刻,恍然过后哀求般地看向白秀隽,“白哥哥,你能带我下去吗?” “我?”白秀隽诧异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看着宋玉苦笑道,“我只怕是不行。” 乐湮急得很,终于无奈地回转身,她看着此刻紧攒眉峰俊逸不凡的宋玉,突然双膝一软,宋玉霍然后退半步,乐湮哀求道:“父亲,我要去见漓!这个时候,我一定要在他身边!求父亲成全!” 宋玉却没有立刻答应,乐湮在地上磕了个头,忽听他叹息道:“傻孩子,那多危险,他若愿你与他在一起,只怕不会连信也没有地便下到了地底。” “可我一向就是这么不听话的。”乐湮喃喃道,“每次生死关头他都想撇下我,而实际每次他都拗不过我,这次也是一样,求父亲大人成全!” 她说着,又是深深叩首,这头磕在地面上如撞了岩石般闷响一声,宋玉也架不住她的执着,伸手将她扶起,无奈地点头道:“好吧。” 溯时大人张着翅膀像极了摊手的姿势,它与碧珑对望着,眼神里写着:为什么不找我呢?找我不用跪啊。 碧珑陡然语塞:哎,细想来,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穿越地底的时候,因为空间的变形扭曲,滞闷难受的乐湮差点喘不过气,一行人的速度终究敌不过火行者,又因为火行者已经把握了直线深入地底总部的要道,他们只能另行迂回曲路。 待穿过两界之后,便渗入到一片漆黑的夜色里。 这里没有乐湮所想象的宫室重楼,没有乐湮以为的金碧辉煌,有的只是无限的漆黑。 脚下的麒草在疾风过境后呈现一面倒的瘫软姿态,而这时火行者骑行火鸦仍在不断地对这里发动进攻,火鸦嘴里吐出的火星落到地面成了燎原之势,麒草见风而燃,不一会变成摧枯拉朽之势。 约莫半里地外,有一处天堑深渊,火鸦照亮了半边天,急速地飞驰而去,那边似有一处洞府。古藤缠绕,洞门上有一张金黄的符纸在燃烧。 火鸦似乎格外的兴奋,一见这符纸更加刺激地往洞门撞去! 乐湮“呀”一声,登时叫道:“我们快过去!” 她才跑出几步便被白秀隽拉住胳膊,她下意识地挣扎,却听白秀隽怒道:“注意脚下的火!” 乐湮这才神智清明地往脚下一看,麒草的火苗差点烧着了自己的裙摆。 她吓了一跳赶紧将脚收回来,此时宋玉走上前来托住她又嫩又细的臂膀,对身后人道:“跟着我走。” 就在乐湮混沌错愕之际,将她牵在手里往前走了。 这是乐湮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自己的父亲,小时候便一直幻想着,父亲的大掌一定是温暖的,宽厚的,如果能在他的指引下蹒跚学步,怎样都好,她愿意付出所有代价。眼前终于在危急存亡之秋,她这样紧紧地握住了父亲的手,那一刻,乐湮眼红酸楚得差点迎风洒泪。 火鸦在头顶呼啸而过,宋玉走着几步,陡然顿住,一行人只能跟着他的步伐停下,宋玉仰着头看着低空飞行在前的溯时道:“这群火鸦视力不好,但火鸦上的人迟早也会发现我们,你也属火,不如结个障眼的结界,让我们顺利通行。” 溯时点点头。它刚才还真是没想到这个问题。当下靠谱的溯时大人吐出一口火,将四个人一齐笼罩住,火在周围肆虐片刻,又化作虚无,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深如墨色的夜里,脚下的麒草燃了一个枯萎的圈,乐湮若不是看见这一点,还真以为溯时召唤出的火是一场幻觉。 再向断崖走去。 两座峰头隔了约莫百米,只有一个吊索桥横架南北,底下深雾弥漫,紫气吐兰,断崖这里却已是寸草不生,萧索荒凉地横着几点沙丘。 头上的火鸦还在不停地往对岸俯冲而去,撞在符咒燃烧的门上,有些火鸦便是一阵头破血流,紧跟着跌落深涧,也有的驾驭火鸦往回飞来,又是第二轮冲击。 眼看着符文即将燃尽,洞门也即将被撞开,乐湮突然松了宋玉的手,率先一人跳上了吊桥。 “乐湮!”宋玉在身后暴吼。 她已经听不到宋玉的声音了,这种时候,她只记得一定要在漓的身边,勇敢地抓住锁链,一步步小跑地往对面山峰而去。 宋玉与白秀隽对望一眼,也跟着往里走,白秀隽对溯时道:“你把碧珑照顾好便可以,我们在前边开路。” 溯时扑扇着翅膀郑重其事地点头。 乐湮这时候经跑到了吊桥中心,火鸦在头顶飞过之时,极限的速度之中,终于有一个人眼尖地发现了她,火舌一吐,数十丈长的火往下吊着烧过来,乐湮大惊失色,跟着的宋玉和白秀隽抢上前一人抓着她一只胳膊,乐湮被强行拽着后退了三步,火烧到吊索桥上。 这吊桥的索虽是铁索,脚下踩的却是木板,而却这火鸦吐出来的火威力惊人,只消一下便熔断了铁链,桥从中间折断,火鸦上的人于是没再计较这些人的死活,继续撞门而去。 断掉的桥往下掉,宋玉大吼:“抓住绳索!” 幸得这时候碧珑只走了十几步,见状便往岸上跑去,溯时在空中飞行也没什么阻碍,只是对乐湮的妄动离开他的结界有点生气。 三个人利索地攀住铁链,往下沿着山峰的石壁一甩,这九十度的大转弯速度极快,乐湮差点因为离心力的作用飞出去,还是宋玉分出一只手来死死拽住了她,危机时刻铁桥甩动的速度越来越大,宋玉将乐湮提上来以后,腾出这只手,画了个符印,青光陡现,他一掌推出,这巨大的青色光芒便重击在对岸的石壁上。 “砰——” 一阵巨大的有如开天的撞击声响起,这速度终究慢了下来,在临近石壁之时,白秀隽和宋玉齐齐地脚尖一点抵在石壁上,铁索桥即刻便止住不动了。 经历了这场惊险过后,宋玉才皱着眉对乐湮喝斥:“心急也不该乱了分寸,可知方才有多凶险,我今日带你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该如何向姬君漓交代?” 向姬君漓交代…… 呵呵,他这是完完全全把女儿卖出去了啊。 乐湮突然眸色一冷。 第113章 入洞府 宋玉喝斥完乐湮之后,就发现女儿神情不对了,他自己是个情商极高的人,那番话明摆着绝非口不择言,但现在还是有些后悔,乐湮飞快地瞟了他一眼,却是问白秀隽:“白哥哥,你能上去么?” 紧攥着绳索有点自顾不暇的白秀隽看了眼沉默的宋玉,半晌后他自怀中掏出一柄锋利的小刀,点头道:“我可以。” 吊在这铁索上,顶多只能短暂腾出一只手,无法使用遁术。宋玉这个时候在考量着。 乐湮点了点头,她闭着眼睛正要念咒,然后猛然听到溯时心底里的声音:哎呀族长夫人,您不要老是忘记小的呀,当年你趴在悬崖边的峭壁上,是谁把你驮上来的您老忘记了? 这话说得乐湮心神一动,不错,驮她的正是一只可以变大变小自如来去的笨鸟。 溯时登时念着咒语将身体放到极限大,盘旋下来,扑腾着翅膀飞到三人身边,乐湮吃力地攥着绳索,奈何溯时把自己撑到极限大了也只能一次性驮两个人,她不假思索地现将白秀隽推了出去。 如果乐湮诚恳地建议他们先上,两个大男人是决计不干的,乐湮这一招直接将白秀隽推出,他人一悬空便只能往下掉,溯时赶紧把身往下压接住他,白秀隽方才还有点惊恐,不知乐湮意欲何为,此刻脱离险境,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又埋怨这小丫头做事太过火,她明明坚持不住了。 白秀隽返身之后便将手伸给乐湮:“快上来。”又歉然地对宋玉道:“委屈前辈稍待片刻了。” “无妨。”宋玉微笑,“快把这丫头救上去罢,否则她一直聒噪。” “我不需要你的任何一点付出和牺牲!”乐湮猛地回过头来一声怒吼,宋玉被吼得呆了呆,紧跟着乐湮伸出手使力一推,宋玉本欲与乐湮僵持,他欲先将乐湮送上去,却不料这丫头做事决绝,她双脚蹬在石壁上,往前将身弹出,释放出两只手狠厉将宋玉推出去。 宋玉双脚没有着力点,攀着绳索的手也在抖,被乐湮这鱼死网破似的推了一把,竟笔直落到了溯时的背上。 “乐湮!” 乐湮双手双脚都已悬空,自然要往下落。 溯时手忙脚乱,但这时候它绝对不能乱,要先将宋玉和白秀隽驮上去了才能返身下来救乐湮! 它以最快的速度往上飞。 “乐湮!”“乐湮!”宋玉和白秀隽看着她这样掉落山崖,竟然无能为力! 飞上断崖之后的溯时又急匆匆地往下降落,可是这里的流云丝丝回扣,挨挨挤挤的十分密实,在这种境况之下,根本看不见乐湮的身影,溯时把自己的身影降了几重,还是没有,难道……已经落到崖底了么? 溯时担忧上面三人又受火鸦干扰,想着乐湮素来心肝黑,不定又是有了什么鬼主意要整它,毕竟主人就在前边,她绝对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轻生的。 思及此,它迅捷地飞上断岸,宋玉仍然朝底下大吼了几声:“乐湮!” 溯时大人掏了掏耳朵,回了句:别叫了,她听到了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的,那丫头精着呢。 当然这话宋玉是听不到的,在场能与它心灵相通的唯独碧珑,她想着溯时这话有理,咳嗽了一声道:“这个宋……那个前辈您不用担忧,乐湮啊不,族长夫人,和我们族长关系密切,她自个儿又聪明,已经学会了遁地术,而且还有一定的时空跳跃的能力,估计是方才用土遁术潜入对面崖岸了。我们也想办法过去吧。” “你确定?”宋玉犹若未觉,这声问话是冷静下来的白秀隽问出来的,毕竟白秀隽比之宋玉还是要更了解乐湮一些,那丫头素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只怕在她心里,这个时间除了姬君漓,没人比她自个儿的性命更重要,所以,她怎么可能会牺牲自己来成全他们俩呢? 这事说给姬君漓听,定然显得滑稽,对方定然要嘲笑他俩的自作多情和不自量力。 碧珑无奈地闭着眼垂了垂眼睫,有点躲闪。这事终究不能是万无一失。 眼下铁索桥的铁索已经断了,再要过去除非溯时将他们驮过去,可是溯时载着两个人飞跃天堑,便极容易被天上的火鸦再度发现,溯时盘旋了一会儿,也是束手无策。 宋玉起视四境,火鸦炫目,尾羽火亮得如欲自燃,这亮光能直射入人的眼睛里,映得人眼睛发亮,宋玉的眼眸里如泛火星,他压抑着心中的担忧,还是捏了个诀。 乐湮自出生起他便不能时常陪伴在她身边,所以给她自幼在体内种下了这个符印,纵使是姬君漓也不知晓,何况乐湮,这个符印能和本源相感应,他能透过自己感知乐湮的存在。这些年来为了照拂乐湮,他也费尽心力,一直刻意在她身边安排。即使她的母亲不在了,她得到的爱没有因为这些少了一分一毫。 那些良善的村民是他一手安排的,那些她调皮过后又无数次化险为夷是他刻意施救的,他无时不刻不在关心着乐湮。 这个符咒召唤出,他便感知到乐湮的方位,似乎是在逐渐远去,而且……他抬起头往对面望过去,她已经在洞府里了! 宋玉卸下了心中的重担,长舒了一口气道:“我施法过去便可,你们骑着这只怪鸟自己想办法罢。” 溯时内心:虾米?你说啥?!喂,别以为你是族长的岳父大人你就横……本溯时大人刚刚可是救过你的呀! 这个念头没转过来,宋玉如画的颀长身影便消失在了劲风之中,隐没在黑暗的一片夜色之中。 两边断崖隔得较远,宋玉的遁形术用在这里还是有些托大,乐湮那丫头定是先掉落触了底再施行的土遁术……这悬崖峭壁足有千米之深,若非将土遁术练得炉火纯青根本没人敢尝试,那丫头真是连命都堵上了,和他一般的行事不留余地和退路。 他借了个风,化形入里,风遁! 这种风遁是遁术中最高级的一种,绝妙之处是化入无形,施出时不容易被人察觉。 但也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它所耗费的精力十分大,而且宋玉本人对于风遁的掌控并不纯熟,这番,实实是冒险了些。 不过虽然冒险,但好在有惊无险,宋玉借助疾风渗入洞门,紧接着又撞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这姬氏总舵地底结构庞杂,即便进了洞门,也还有九十九道迂回曲路,即便是宋玉对奇门八甲之术颇有研究,也在转了四十几道弯之后方才找到了出路。他若知道乐湮仅只是凭着直觉和运气便找到了九弯通路,估计要吐血。 黑暗过后,是红灼的灯火自四处燃亮,宋玉摸索着走过偏堂,这里的结构都用特出材质构成,触感松软,但又阴森可怖,除了烛火,没有一点亮光。而且偏堂之中,另有八个出口,每个出口都仅只能看到张牙舞爪的黑森林及藤蔓。 宋玉皱着眉,心道这里至正堂估计还有九十九道曲路。 他本意绕着曲路而行,自己再步步探索,但这时周围已经响起了阴冷的笑声。 “宋玉,两千年了,没想到,我们还真有再见的时候。” 第114章 大战,一触即发 这声音如来自遥远的两千多年前,宋玉皱了皱眉,声弦压紧了道:“宋薄铭?” “没想到宋氏公族的嫡系后裔,你竟还记得我。”隐匿在暗处的人,声音缥缈而冷。 宋玉倜傥而笑,“你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不料宋玉的这声问话再没有回答,他复又紧攒回眉宇,四下的几个出路这时候纷纷响起了短兵相接的脆声和人仰马翻的闷哼声。这里的穹顶很高,足有十几米,而且顶上周围都是一排排的暗窟,因为光线冥迷惨淡,不能感知到黑暗里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外边的喊杀声越来越大,此刻,数以百计的火鸦已经彻底攻占了地底。 透过八个出口,火鸦的赤金色光芒终于照亮了视线。 宋玉不假思索地挑了一个出口疾步跑去。 火光越来越盛,喊杀声也越来越大,宋玉顺着声音,穿过火鸦的重重设防与攻击,沿途击落了无数碎光火星,终于迈入了大殿。 这里的地界更为宽敞洪亮,不熄的油灯在高顶上熊熊燃放着焰火,火星四溅,火鸦在数丈高的空中盘旋,此时姬氏的族人不但济济一堂,奋力而战,而且底下横七竖八的已经倒了无数尸首。 血流成河。 火鸦飞速疾驰,鸟背上的人影唯见宽大的衣袍及斗篷,将全身上下的每一个部位都遮掩得非常严实。就算直对着你冲下来,也无法自斗篷底下看到他们的容颜。 火异术行者最难得的地方就在于,他们是永远的神秘主义者,所以即便姬薄铭存世千载,所得到的火行者也不过千人之众。 当然对于如今道法不昌的姬氏族人来说,这千名火行者围攻进总舵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姬氏族人正如宋玉肉眼所见的这般,死的死,伤的伤。 宋玉这个时候除却顾及自身以外,他穿越迅速移动的人潮,在人群之中寻找自己不听话的闺女。 “乐湮!” “乐湮!” 宋玉吼了无数声也没有半点回应,他绕过黑漆雕刻的圆柱,迈步进入周沿的长廊,除了火鸦,这时候四面八方的洞穴之中又涌入了无数黑甲精兵。 喊杀声更烈,宋玉一路解决了几个,终于在哭喊之中听到了乐湮的声音。 “乐湮!”他惊痛地冲上去。 乐湮绕过无数洞口,都没有寻到姬君漓的身影,而这整个洞府之中无一处不是尸体与不休止的杀戮,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成了重点关照对象。她无数次借用土遁术想要遁走,可是姬薄铭的人也会土遁术,虽然不及他的精妙,却人多势众,终于在这一刻于地底下将她合围。 底下潮湿黑暗,乐湮抱着绝望的心跳上了岸,也正是这一跳之后,那群人分出一半跳了上来。 这下无论地上地下,都无路可逃了。 她闭着眼睛但求有尊严的一死。 却又害怕,临死的时候她不能见姬君漓,临死的时候她不在她的漓身边! 幸得这个绝望的关头,她听到一声嘶声呼唤:“乐湮!” 八方刀刃举起的那一瞬间,她看到火光里狼狈而来的白衣男子,脸色惶急惊骇,他是那样的沉稳的一个人,偶尔地开几个玩笑,桃花眼笑起来如镌春风,风流无双。可是为了她而赶来之际,竟是如此大失其度。 她突然不再畏惧,感动地泪如雨下。 青光陡然放亮,打在持刀的人手上,烟花燃爆一样的四散而开,紧跟着宋玉冲过来将腿软得几乎直不起来的乐湮抱入怀里,乐湮陡然得了松懈,紧紧地将宋玉回抱住。 “父亲!” “好了,我在这儿,没有谁能欺负你。”宋玉心软得一塌糊涂,“你乖一点,以后不许做这么冒险的事,我会不在你身边,但是也不要让姬君漓为你担心分神。” “嗯。”乐湮落泪着点头。 宋玉这时候,一颗悬着已久的心才终于有所放松的安逸下来,顺带神清气爽地解决了身边一群要扑上来的甲士精兵。 他本以为可以安定一会,这时候天上的火鸦也久战力竭,攻击速度明显放缓了。 姬氏族人纷纷向宋玉这边靠拢过来,他们虽不认识宋玉,但宋玉怀里的乐湮还是知道的,那是他们公知的,新任族长的夫人。 乐湮看着这攒动的人头,大声问道:“你们谁看见族长了?” 诸人心念一动,有一个回过头来道:“族长不知身在何处,从最初的厮杀开始,便一直不见人。” 乐湮跟着揪紧了心,跟着有一人答道:“启禀夫人,姬薄铭也迟迟不肯现身,小的猜测,他定是被族长单独引开了。” 这话说得有理。可是乐湮没见过姬薄铭,不知道他实力如何,但她听过姬氏对于姬薄铭的评价,都说他是旷姬氏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而存世已有千年,实力之蛮横强劲远非人可想象。 一直以来,与姬君漓交往的人,包括霍去病、王献之夫妇、绿珠等,都不太相信姬君漓是人。她对此却是深信不疑的,她觉得姬氏一族虽然神秘古老,但终究是黄帝直系之后,是人类。 而她现在才知道,姬氏还真有不是人的,譬如这个姬薄铭。所以姬君漓能否斗得过这个姬薄铭,根本就是个无法可解的未知数。 她岂能不担心? 宋玉将她按入怀里,不让她肆意妄动,也是怕她情绪激动要突然而然地冲杀出去。 但这个时候,那搅扰宋玉的方才已经离去的声音又回来了,渺远恢弘的声音在大殿之上,如霜钟沉击般扣响,耳膜嘤嘤作响,乐湮靠在父亲的怀里眼睛里闪着泪花。 那个人不是姬君漓,是姬薄铭,姬薄铭还活着! 那个声音沉沉含笑,语调寒峭:“愚昧之人,若现在放下器械投诚于我,本座网开一面既往不咎,若一味不识好歹,本座,绝不姑息!” 真若想投诚姬薄铭,姬氏一族早千年前就这么干了,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干不了。 原因有二,都在姬氏族人脑中固化的传统思想。其一,驱逐姬薄铭不屑与之为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么多年来较了多这么劲,死伤惨重,现在对于姬薄铭是决不可原谅的;其二,姬薄铭名虽姓姬,但到底血脉不纯,姬氏自上古流传至今,族长都是血脉精纯的后代,决不能让一个外人轻易窃取了姬氏的千年基业。 火鸦在半空中盘旋,攻击已经停止,不一会儿便趴上了周围的石窟开始小憩。黑魆魆的背影静止不动,如收敛双翼的蝙蝠。 话音落地之后,姬氏族人开始纷纷大骂。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有本事便下来与我们一较高低!躲在暗处,你算什么好汉!” “宁愿人人战死而灭族,也绝无一个俯首而称臣!” “……” 黑暗中,传来虚弥的“呵呵呵”三声笑,一声冷过一声,带着深浓的鄙夷与嘲讽。 对面的石壁之上,穿梭出一个静默的身影,黑色加身的斗篷,脸掩在斗篷之中,脚蹬长靴,腰间别着两柄快刀,帽檐地下垂下来的左右两绺雪白的长发直到脚踝。他悬空而立,双手正按在腰间的刀柄之上。 这气势,如一个最尊贵的皇者之于天下苍生如视蝼蚁般的俯瞰。 仿佛两柄快刀,决人生死,杀伐予夺,尽在掌握。 有人叫嚣道:“我们族长呢?” “交出族长!”“交出族长!”…… 一时间暴吼的声音此起彼伏,乐湮和宋玉良人退到一边的石梁柱边倚靠住,花白胡子的长老拄着权杖分开人群走向最前,扬首对着姬薄铭冷傲道:“斗宵之辈,也敢乱我山河?今日纵然是鱼死网破,也定叫你有来无回!” 慷慨激言过后,姬薄铭拍巴掌拍得清脆,“呵呵呵,真是豪情啊,不知道你一个小小长老做不做不得了主,我看如此大事,还是问过族长比较好。” 他这两个巴掌一拍,手里边多出来一条钢索质的长绳,绳端系着一人,惨白的脸,玄色的衣裳,唇角的鲜血汩汩地下滴,双手双脚都被紧紧地束缚住,青丝拂乱,神色灰败,也悬在半空之中,只不过比姬薄铭稍矮了一截。 “漓!” 第115章 置之死地而后生 乐湮从未见过如此狼狈被动的姬君漓,浑身上下都在滴着血,乱发披散,也被血水浸得湿漉漉地贴着脸,那张脸,不用看也知道是伤痕斑斑。 宋玉也是一惊,紧跟着就下意识地将乐湮禁锢在怀中,乐湮的下意识终于还是失败了,她挣脱不得,暴吼道:“放开我,让我过去!” “乐湮!冷静点!” “他在那里,叫我怎么冷静!” 这个世间,她可以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可她不能没有他。她早就被世人遗弃,是他拾起了她,给她爱,给她关心,对于乐湮来说,他像父亲,像兄长,是夫君,也是知心爱人。 姬薄铭突然抱着胳膊呵呵冷笑,面对一群看傻了的姬氏族人,讽刺道:“这便是你们曾经马首是瞻的族长,我看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么。” 他说完这话,手腕便沿着铁质绳索缠绕了几转,姬君漓被勒紧了,被迫往上吊上去升了几许,姬薄铭将铁链打了个花儿,正好绕住他的脖颈,手上再一使力,姬君漓瞬间呼吸困难,脸色涨红,额头的青筋也暴露了,奈何双手都被束缚住,无法挣扎。 “漓!”乐湮撕心裂肺。 为什么每一次都这么残忍,让我看着你受苦,坠崖、失明、沉睡,现在还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我眼前窒息?你可知这种无能为力,是让人有多么痛? “不要过来!”姬君漓撑着最后一口气,阻止了她。 长老一根权杖往地面跺去,厉声呵斥:“你放下族长!” 黑色斗篷底下传来姬薄铭的冷笑,“呵,我再问最后一遍,归不归顺?” 见长老面色纠结痛苦,族人也又惊又怒,他却满意地勾起唇角,“你们的族长现在在我手里,由我欺凌,任我鱼肉,这下场如何,你们也是有目共睹的。呵,实在不好意思,在你们姬氏一族这个老不死的千年世家里,唯一值得我敬佩的对手,现在握在我的手里。想必你们有多么不中用,你们也有这个自知之明,怎么,想螳臂当车么?” 长老语塞。 他甚至犹犹豫豫地往身后瞄了一眼。 可他这般踌躇,还是有信念坚定的勇士大吼:“我姬氏族人,宁可沦亡而做鬼,也不哈腰去做狗!族人们,如今正是存亡之时,让我们殊死一搏!” “殊死一搏!”“殊死一搏!”…… 面对举戈大喊的一群人,姬薄铭冷笑,“好个殊死一搏,看样子我不做点什么事,还真是对不住各位了。” 便嘴角下拉,一掌翻出,将姬君漓笔直击在石壁上,族长遭逢重创,呕血不止,所有人瞪大了眼睛,乐湮这时便是连哭喊都哭喊不出来了,姬薄铭将铁索扔到一头,铁索似有灵性地如蛇蜿蜒,缠绕上了石窟外壁的一根栅栏。 姬君漓整个人便被吊绑在了石壁上。 鲜血仍然肆意下滴。 他的头磕在石壁上,发出一声隐忍的吟声,族人看得不忍,无力解救,甚至有人已经背过了身,愿意留给族长最后的尊严。 姬薄铭一吼:“火鸦!” 如此一吼,贴着石窟外壁的如蝙蝠般的火鸦重新抖擞精神聚拢簇在一堆,紧跟着上百只火鸦齐齐对姬君漓喷出火焰…… “不!”乐湮挣扎着,眼泪横飞。 她一生从未见过这么盛的火焰,这么耀眼的火焰,像撑天的柱子塌了,像焚天的烈火燃了,像时间倒退,一瞬间宇宙洪荒,生灵枯槁。 “漓……”此生此刻,泣不成声。 宋玉遗憾地抱着乐湮,他说不出话。 前方的族人们,即使背过身的,也纷纷开始哽咽。他们的族长,受命于危难之间,为了一个姬氏东奔西走,就连心也被他们这群虚伪狡诈的人伤得千疮百孔。可也只是到了这种共死之际,他们才感念起他的好,他的付出,他的隐忍,他的痛苦…… 火鸦吐过了火,兴尽而返,继续贴着石壁等待。 此时此刻,姬君漓的每一寸玄衣都在自燃,甚至裂变。从袍角,到衣袂,再到他身上的每一寸,火光太亮,甚至连神情也辨不清,可是却连一点痛苦的声音都没有。 “哈哈哈哈——”取而代之的是姬薄铭放肆狂狼的笑声。 “不,漓,漓……”宋玉许是震撼太过,竟不留神被突然发难的乐湮钻了空子,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怀抱,怒吼道:“乐湮,回来!” 那娇小的身影已经拨开了人群,迎向了那团烈火! 那一刻宋玉才知道,她竟是为姬君漓存了必死之志!哀莫大于心死,一个人若不想活,无论如何挽救也都是徒劳,宋玉冲不开人群,他也无力再冲开了。 从把乐湮交托给姬君漓开始,他似乎便再没有照顾乐湮的资格和责任。 他也是,眼睁睁看着最在乎的人去扑向那团灼眼的烈火,不能阻拦。 乐湮冲出姬氏的那一群人,她拼命地跑向烈火,可只跑了一半,姬薄铭勾了勾手指,匍匐的一只火鸦又来了兴致,她飞过乐湮的头顶,嘴巴一张便吐出一口火焰来。 长老挥舞着权杖要击落火鸦,可是火鸦的速度实在太迅捷,而它吐出来的火,也是如此准确而迅捷! 眼看着乐湮即将被火焰击中,乐湮似乎还没有留意到,她只是不再留意这些了,她的眼睛里只有将要化为灰烬的姬君漓。 “夫人!”族人开始大吼,一哄而上地欲将她抢回来。 可是来不及了!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那一瞬间足够让他们绝望。 但也就是那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乐湮察觉到一个十分诡异的速度,快得惊人,那个人将自己的纤腰一把搂住,乐湮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雪白的影子,她以为是白秀隽。 不能这么轻易被带回去,漓! 她再也伸不出手去够那个已经近在望眼间化为飞灰的人。 白影将她迅速地抱走,火焰砸在地上,焚烧起了地上的一具尸首,乐湮转眼间已经安全地落到了宋玉的身畔。 “这怎么可能?”来自姬薄铭的惊叫。 乐湮呆呆地望着眼前完好如初的某个人,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姬君漓眉眼飞,温暖如初,就连宋玉也不得不惊叹,他没有死! 不但没有死,还毫发无损! 姬君漓笑得有点讨好似的,把吓坏了的乐湮抱入怀里,一面抚着她的脊背一面对姬薄铭回以四个字:“金蝉脱壳。” “族长!” “族长没有死!” “族长!” 族人真是欢喜连连,就连长老也都热泪盈眶。这是属于绝处逢生的希望。 姬君漓挑起乐湮的一缕柔软的长发,才发觉已经落了不少血和灰,他便知道她受了不少苦,他的眼波暖得要滴化入潋滟的湖里,放柔声音道:“阿湮,没事,我没事了。我说过,再也不会离开你的。” 他怎么会食言? 看不起他的运筹帷幄,势必要付出血和生命的代价。 姬薄铭的声音再也不镇定,“怎么会,你既然没死,那烧的……” 他仿佛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说不出一句话,可是姬君漓偏要一句话将他打入地狱:“烧的是你自己!” 所有人都愣住了,姬薄铭恐惧地战栗,他降落到地面,再也站不住,一眼往那堆燃烧的火焰看去,已经慢慢地在化灰烬,甚至还有汁液在滴下来…… 姬君漓嘲讽地弯起薄唇,道:“你这树是承接生命最好的载体,可寄托灵魂,也可育养灵魂,它若不毁,杀了你也是徒劳。所以,在你今日将魂魄拿出龙爪槐放入身体之后,不好意思,在下钻了个空子爬到树里了。所以……”烧的就是这棵树。 “干得好啊。”乐湮听到有人在底下夸赞姬君漓,她知道现在已经掌握了有力的局面,又因为姬君漓始终紧紧地抱着她,她再也感受不到一点害怕恐惧了,听到有人夸他,她甚至还有点与有荣焉之感。 “不可能,我的魂兮之树,你怎么能轻易化形而入?”姬薄铭的魂魄虽不在树中,却又因为千年寄居而遗留了几分魂气在内,此刻灵魂大创,他抚着胸口咳嗽着道。 姬君漓松开抱着乐湮的手,给她安心的笑容,然后,姬氏人群纷纷让开一条道,他从容悠闲地趟过去,温暖的笑慢慢染上了邪恶,“旁门左道就是旁门左道,竟不晓得我嫡系正宗的血脉,别的功用没有,对于修习这纵魂术可谓手到擒来?啧啧,谋划千年,为山九仞,如今功亏一篑,心中想必十分不快,十分想杀了我罢?” 姬薄铭咳嗽着不说话。 他骄傲地负着手往穹顶四周环视一圈,又挑着唇邪恶地嘲讽他:“你花费两千年的时间才得到了这么一点火行者,却没想到,这火行者便是你这龙爪槐最大的克星!这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滋味可是不是非常不好受?” 他这模样真是非常欠揍。当然,这也是姬君漓生平第一次跟人说这么欠揍的话,他今日终于斗赢了恶贯满盈的姬薄铭,他要让他死得不那么痛快点儿。 也就是因为他太欠揍,姬薄铭忍不住了,怒喝道:“鱼死网破便鱼死网破,火鸦,给我把这地宫都烧干净!烧成灰!” 第116章 犹记当时还年少 也是在这时,姬君漓的唇角浮起一丝讥诮的冷笑。 他右手五指一翻,蓝色的水印结成八卦阵图,这正是火鸦的克星,黏在岩壁上的火鸦惊骇得直跳脚,不敢对水印八卦有丝毫亵渎,一个个瑟缩身体,抖得像筛糠舂米。 姬薄铭耐不住暴吼:“一群饭桶!” 吼完之后,魂体虚弱,他又扶着身后的石壁连连咳嗽。 姬君漓挑起唇,淡淡道:“我身后的姬氏子弟,若有水性异术行者,站到我旁边来!” 然后百号人里走出了三个人,一个站到他左边,一个站到他右边。 姬薄铭不甘,“我不信四个水行者能挡住我的火鸦!” “当然不止四个。”姬君漓将八卦阵图扩散,变成一个旋转的圆,“现身吧。” 此言一落,四周都响起了水声。扶着石壁的姬薄铭大惊失色,这里的潮声越来越大,仿佛黎明时铺天盖地的水浪,簇着千里霜雪,拥着万马之骑,从四面八方天昏地暗里狂奔涌来。 “这是……”姬薄铭大惊失色。 姬君漓仍旧是微微一笑,“赤壁的水。”他漫不经心地双手一负,自信又自傲地解释道:“昔日来往赤壁,觉得水不错,所以装了点儿,今日正派上用场。” “怎么可能,你一个人,怎么囊得下赤壁这么多水?”姬薄铭垂死挣扎。 “没想到你活了两千年,问的问题还是如此愚蠢,你真以为,我便真是孤孑一世,底下毫无可用之人么?”姬君漓搓了搓手,唤道:“进来吧。” 洞门口,随着一波水流而入,是一道绰绰的人影,青衣风流,身姿纤长,眉目两道墨弯,俊傲如初月孤山,他的手里控着龙宫鼎,鼎内水声激荡,而他此刻悠然从容的步子缓慢得如一曲古琴,奏得正是恰到好处的商音,婉转之间,水色一片青蓝,正被他从容控在手中。 赤壁的水,此际正在龙宫鼎之中流淌,也不知道装了多少,单以龙宫鼎的容量,若是装了一半,也足以把这里都淹没,何况只是那一千只火鸦。 根本没有千只,这里的火鸦,最多不过上百,看来他在进来之前,已经现将外边的解决掉了。 姬薄铭失声:“玉怀瑾!” 是的,在他的毒物控制之下,他没想过玉怀瑾竟然会叛变,而且他既然叛变了,那宣布玉怀瑾已死的姬陵,也早已吃里扒外。 玉怀瑾的面色从容冷峻,眉目间有一抹释然,“主人,你该觉悟了。” 他托着龙宫鼎,此刻便有绝对优势和压迫力能够对姬薄铭说出这样的话。 “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联合他们来剿灭我。”姬薄铭冷笑两声,将斗篷摘了下来,随着这斗篷的摘落,他的可怖容颜就在一瞬间昭然大白于天下。 这人面目狰狞,整张脸若被火焚,上下都是死皮,面无完肤,满目疮痍。 这双眼森冷得如地狱修罗,恶煞般带着毁灭的气息。 宋玉突然怔住,也是这时候,姬薄铭把怨毒的目光投向了宋玉。乐湮紧张地抓住了宋玉垂下的衣袂,宋玉凝着双目,将乐湮的手放落,“丫头,在这里不要动。” 乐湮乖乖的果然不再说话。 宋玉在众目睽睽之下飘然下场,所有人又纷纷开道,他白衣风流,他容颜倾世,可站在他对面与他相望的人却陋颜不堪面目全非。这映衬之下,怎么竟会有种人世荒凉、天地不仁的凄楚悲壮? 这是宋玉已经走到了姬君漓身侧,这时姬君漓也为宋玉开道让路,他目光定定的,面对那双充满了恨与怨毒的眼睛。 良久以后,他道:“四弟。” 众人皆哗然。面面相觑不知所云,就连乐湮也是心弦一动,她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听宋玉的称呼和口吻,难道这个犯上作乱的姬薄铭,是她的四叔不成? 乐湮已经完全呆住了。 姬薄铭哈哈大笑,这笑透着刻骨的讽刺,“宋玉!我容颜被毁,你敢言你一点干系也没有?呵,作壁上观,置身事外,真像你的作风!” 宋玉看着他,眼眸里有些复杂的意味,有些追忆的味道。 两千年多前的楚都,郢城。 那时的春日阳光明媚,桃花如覆粉雪,一个总角孩童,像模像样地对着花树坐在青石上,捧着一卷不知道从来得来的珍贵丝帛读得孜孜不倦。 那时候是战乱年代,天下一统却也不远了,所以战火连连,十分频繁。 可是外边的烽火触不及高墙大院里少年的眉头,宋玉那时候虽然也是无忧无虑的,可他已经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一个怎样危险的国度,他羡慕着这样不知世仇不知流血的弟弟。 弟弟原名叫宋铭。宋薄铭是他后来改的名字,至于姬薄铭,离那时的垂髫小童来说,还太过遥远。 宋玉年少时受过的教育很多,有不少授业恩师,人聪敏慧狡,常三言两语辩驳得先生哑口无言。宋玉甚至希望楚王像齐桓公那样成立一个专属于楚国的稷下学宫,他可以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不治而议论,又可以得到丰富的酬劳。 可是这终究只是妄想,在战乱连绵、朝不保夕的年代,楚王没有心思理会这些。 宋玉后来开始闷闷不乐。 宋铭开始见识到宋玉的闷闷不乐时,他已经接受到了最好的启蒙教育。譬如三闾大夫屈原,就赞美他是个举一反三堪比颜回的好孩子。 那些旧时光,总是镌刻着一段发黄的历史。 时至如今的姬薄铭甚至都能想起屈原那善意诚恳的目光,充满了循循善诱,充满了对他的谆谆教导,鼓励着他,一点一点去读更多的书,去丰富和完善自己。 可是,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有个俊美无双、能言善辩的美男子宋玉,而不知有他。 宋玉写过《九辩》、《神女赋》和《高唐赋》,他的文章,甚至还被选在后世供瞻的《楚辞》里。所以从小宋玉得到的目光就比他多,得到的尖叫与倾慕就比他多。 可惜宋玉永远不知道,那个趴着墙偷看了他三年的女子,那个被他写入《登徒子好色赋》名扬天下的美貌女子,也正是他宋铭倾慕了三年而不得的女子。那个女子偷看了宋玉多久,他就偷看了她多久。 那些日复一日的蹉跎与等待,磨成了绝望与灰烬。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便开始痛恨着宋玉,痛恨着这个处处压他一头的二哥。 那一年,他竭尽脑汁,用了自己平生所学的所有华美的辞藻,写了无数遍稿,他最终完成了自己一生最美的答卷,他捧着这卷书恭敬地拜呈了屈平。 整整三天,屈原没有一丝音信,宋铭有点丧气,可是他又想,自己的文墨多年以前就得到了屈原的认可的,说他辞藻丰汇,天赋高超,若得好的引导与利用,他日的成就,决不在宋玉之下。 这么一想,宋铭瞬间便得到了安慰。 他决意去屈原的家里打探一下他的态度,他爬上了屈原院墙外最高的一棵杨树,这个位置正好能看到院子里的柳树和一排溪水,飘然而风骨自高的屈原正见接客,两人谈起宋玉来,客人是赞不绝口。宋铭听得生气,明明他更有才学,为何那群人竟如此偏颇?难道屈先生也会这样偏颇吗? 宋铭放有些沮丧失望,那客人话头一转,突然询问道:“不过我听说宋玉有一兄弟,也是才华出众,小小年纪便当你屈平一赞?何神童也!” 那时候,趴在树上的宋铭屏住了呼吸。 哪知屈原却似苦笑般地摇头叹息道:“这孩子,少时言辞华丽,只事雕琢,我以为他心性未成,他年多多见识总也为好,可惜这些年依旧如此,文句之中,既无恳切之情,又无论理之意,满篇锦绣,却是一无可取。真真……叫人无奈。” 一无可取! 屈原说了,他的文章一无可取! 凭什么宋玉就能才思敏辩,就能得到那么多人的赞誉,而他在屈原这里却是一无可取?! 可惜屈原那时候不知道宋铭在偷听,也不知道这四个字对他一生的打击有多大,倘使他知道,他一定不会说出来。 宋铭浑浑噩噩地滑下树,又浑浑噩噩地回到家里。 进门的时候,正赶上衣冠楚楚将要出门的宋玉,宋玉拉了他一把,桃花眼里尽是灼灼笑意,端的刺眼!宋铭掐着自己虎口,掐得片紫片青,却喊不出疼。 宋玉笑道:“才回来,又去哪疯玩了?瞧你这一身泥!” 这话也刺耳,宋铭听起来就觉得,宋玉实在嘲讽他脏,看不起他! 宋铭一句话也没说,就直接奔回了自己的寝房。宋玉不知他发生何事,但觉得他年纪小小,正是不知愁苦的时节,宋玉约客相见,身有要事,便没有多想地出门去了。 那一天傍晚,宋玉踏着一天晚霞回到院落,忽觉得空空如也,他侧身一望,那棵桃花树,每逢春天便会绽出花蕊的桃花树,他曾捧卷而读落英成阵的桃花树,宋铭也曾对望的花树,就这么,被人伐了! 第117章 风平浪静 宋玉对这棵花树的感情很复杂,但他心里是觉得惋惜的,叫来园中的仆妇询问,才知命人伐树的正是四弟宋铭! 宋玉不解,仆妇不好多说,他把手一招:“我知了,你下去吧。” 满地落英在残阳里染着血色枯萎,他蹲在地上,指尖捻起一片花瓣,直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可这脚步声已经太过熟悉,熟悉到令人陌生了。 宋玉淡淡道:“我想你该给个解释。” “二哥,不过一棵树而已,我伐了便伐了,难不成还要向一棵树道歉?”宋铭抱着胳膊,笑容有点嘲弄的意味。 无言地起身,宋玉这才发现,原来一直活在他羽翼之下的少年已经长大了,身材高挑如画,眼角眉梢自有一段楚人独特的浪漫风情,只是,那澄澈的双目呢?就算保护得再好,他一入尘世,就不能不被污浊的现实浸染,可是宋玉不知道的是,宋铭何时竟会对他有了恨? 这恨,太明晰太纯粹也太深刻。 这个发现竟令他惊恐地后退了半步,宋玉握着半掌花瓣的手捏得又紧又疼,他皱着眉道:“四弟,你太妄进了。”无言叹息一声,他捧着残花而去。 怆然之间,宋铭一个人对着一地残红,冷笑地撇着唇角。 宋玉和宋铭生了裂隙。 所有外行人都以为他们兄弟俩翻脸是因为一棵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裂隙是矛盾源头引发的,桃花树,不过是个牺牲品。 屈原有一次碰上了宋玉,他知道宋家两兄弟的事,规劝了一句:“我一直以为你总归对他太过溺爱,却不知时至如今,你身为兄长,竟然也同弟弟一般置气,这又是何苦来?血脉骨肉之情,教养陪伴之义,难道你要一一扔却?” 对于宋玉来说,屈平亦是如兄亦如父的人,他心中虽然滞闷难消,却还是考虑仔细了恭谨答道:“老师,宋铭他,早已与我不在一条道上了,他对我种了太深的恨,我也无法效仿圣人,我忽视不了这种恨。先生高洁,必不能体谅宋玉的心情。” 他皱着眉,懊悔愧疚,但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屈原不忍为难,只叹道:“我一向觉得你有你的想法,所以从来不加干预,但这次,我还是要规劝你一句,有些事,若不能仁慈,便当心狠,你如今对他既无勒马劝诫之意,便该早早放逐他自立府门,若生活眼下,只怕不结善果。” 宋玉一怔,双目失神。 不得不说,屈原的话像一颗投掷入了心湖的石子,激得涟漪震荡。他也曾犹豫过,考虑过,可是最终没能忍心,宋铭太小,而且从小就生活在他的保护之下,就算他变成什么样,自己也有莫大的过错,而且他被他宠得身无一技之长,一旦放逐,他该要去哪谋生? 那一刻,一念之仁,他没有听老师的话。 可是,宋玉没有放宋铭出府的意思,宋铭自己却早已在院里住不下去了,想着既然不住,那么……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他脑海之中形成。 在宋铭偷偷里打包了好了行李决意出府的那日,他在院子中放了一把火,早就打听好了,那天宋玉在阁楼小憩,宋铭的火源靠近阁楼,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这么了解了宋玉的。此后,哪怕终身逃难,都无所谓,这一生再如何,也不会比这个更糟糕了。 放了火之后,他逃离现场…… 姬薄铭的回忆在此刻终止,宋玉叹息,这声音里尽是悲惋和对命运的无可奈何。 他在大火中幸存下来,后来宋铭便不知所踪。宋玉一直以为那场火过了以后,宋铭也许能放下心中的仇恨,安安分分地当一个普通人。 可是世事弄人,造化无常,宋玉没有一点一毫的毁伤,而那个纵火行凶的姬薄铭,也是到今天,宋玉才知道,原来姬薄铭的脸被火伤成了这般模样。怪不得千年来,他的怨气如此深重。 姬薄铭冷笑道:“宋玉,我能有今日,你一手所赐!苍天为何从来不优待我?为何总是偏向你!” 宋玉皱眉道:“苍天没有对不起你,是你自己钻了牛角……你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猫哭耗子假慈悲!”姬薄铭暴怒地吼,“我这一生,如果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那就是看穿了你,你们!你们这群虚伪的人!” 宋玉不忍地要走上前,被一只伸出来的臂膀拦住,正是面不改色的姬君漓,他扬着唇角道:“他自作自受,我先祖族长,因为看不惯这人谋杀亲兄,又兼之他洞明后世,晓得史书不可废,所以不但救你一命,更是在宋铭逃亡以后的第二个月,引来天雷,将大火烧到了他的草棚里。” “这……”宋玉愕然。 姬君漓歪着唇含笑,眼眸如锋,“就算不如此,你葬身火海之中,楚王必定不会放了他,只怕那时候便不只是毁容这么容易的事了。” 这话言得有理,宋玉按捺住要说的话,终是没有再出声。 姬君漓由是道:“玉怀瑾,还等什么,纵水!” 玉怀瑾操控着龙宫鼎,八角飞檐旋转,不知开了哪里的阀门口,水倾泻而出!出口不过零星一点,但水箭飞出之后,水柱不断加粗,直击姬薄铭! 上头的火鸦纷纷逃窜嘶鸣,一时间黑色的影子弥漫上空。 姬君漓沉声喝道:“三位勇士,助我护住族人!” “是!”三个水异术行者也跟着齐声一喝。 手中操控着水,结下硕大的一片结界,透明的泛着一点蓝的水在结界上空不断地冲刷而过,火鸦在水里挣扎,一只只都被灭了火,鸦上的黑影人落入水中便腾起一股股热气,紧跟着融化入里,姬氏族人看着水中跳蚤般张皇的火鸦,宛如置身一个海洋世界。 姬薄铭至死也没有放下心中的恨,可是,在临死的时候,他却是心甘情愿地迎着水势而上,张开了双臂,闭上了双眼。 他寄生的魂体早已随着龙爪槐而毁去,即便今日姬君漓再不做任何手脚,他也是活不了了的。 …… 后世的姬氏族人说起那日之景,几乎丧失了完全的记忆,只依稀有些影子,便是吞天沃日的水,涤荡荒原,一泻流出。 那日,在火鸦丧尽之后,玉怀瑾将水引出洞府,冲入了深涧。 自此,山沿绝壁之上便挂上了一条源源不绝的瀑布,姬君漓纵水一绝,将水化为一个弧线的圆,水自高出流下,在底下汇聚深潭,即刻又迅速蒸腾而上,再度于水源凝聚,又从瀑布流下。远远望之,如同一条雪白的飞练。 玉怀瑾在姬君漓面前立了大功,姬君漓问:“你有何所求?” 玉怀瑾单膝跪地,虔诚垂首:“所求,南颂。” 便知他小子会说这个话,姬君漓一笑,对宋玉道:“岳父大人,您办事看来也不是很靠谱,怎么还不把人的心上人还给人家!” 玉怀瑾一怔,南颂在宋玉那儿? 姬君漓抿着嘴忍不住笑,走过宋玉跟前的时候颔首,然后又携着乐湮的手悠然从容地往外走去。天宽地阔,虽行走深夜之中,亦无处不是名胜风景。 不一会儿,姬君漓听到身后玉怀瑾喜极而泣的声音,想必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欢喜,姬君漓与乐湮对望一眼,乐湮也笑得安心甜蜜,她倚住他的肩膀,更死紧地抱住了他的一只臂膀。 宋玉又跟着走了过来,他淡淡地嘲讽道:“我看你小子办事也极不靠谱,我家乐湮丫头,何时与你成亲了?你一口一个‘岳父大人’,也不害臊!” 姬君漓半是僵住。 护短的乐湮登时不能忍了,她护在姬君漓的身前,该怎么嘲讽回去就怎么嘲讽回去:“反正你早就把我托付给他了,我自己也答应了的,现在人是他的,不归你做主!” 这番话把宋玉吼得一愣,乐湮吼完了,背后贴上温暖宽厚的胸膛,他的手臂搂了过来,将她温柔地圈入怀里,宋玉受不得这俩人腻歪,摇头道:“儿大不由人!这外拐的胳膊肘,看来我是拉不回来了!都说女儿是给别人养的哦!”他颓丧似的走开了。 “呸,你什么时候养过我?”乐湮还在气头上,小声地嘀咕了句。 姬君漓失笑,一根食指点在她的额头,“你这丫头!明明知道了他没有放弃你过!我对岳父大人都抱有十二分的尊敬了,你却还……真是个装蒜的傻丫头!” “哼!”乐湮轻轻哼了一声。 不过姬君漓知道,这丫头最是嘴硬心软,她这般模样,是早就原谅了宋玉了。不原谅也没办法,他还要为他们俩主婚呢! 第118章 尾声 老族长被玉怀瑾送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现在大事已成,年高德劭的老族长又被秘密地接了回来。 说的是秘密,因为在姬君漓没有卸下一身重担之前,老族长现在不能轻易露面。 退隐二字,说的容易,浮世纠葛牵绊太多,想要真正退隐却不那么容易。姬君漓下跪苦求,甚至立下“老族长不答应便不起身”的誓言,就连乐湮,她为了成全心上人,也对老族长下跪求了。 老族长长叹一声,抚须道:“你这孩子啊,从小就倔,我也是对你实在没办法了……你这性子,也不晓得是随了谁的,快起来吧。” 这便是答应了。 姬君漓大喜过望,也只是在语重心长的老族长面前,他才会笑得像个孩子。 乐湮和他四手相握,清澈的眼睛里如玉婉转生辉,都是满满的欢喜。 之后乐湮就一直闲下来了。 原因就是,她要成为新嫁娘了。 乐湮想自己为自己裁一件红嫁衣,可是她不会女红,所以只能答应了裁缝师傅以后,自己动手串一些珍珠串儿,编个吉祥的锦带。乐湮收集了一千多颗大小差不多的小珍珠,忙活得不可开交,她决定日以继夜,不休不眠了。 有人敲着石阁的室门,轻声询问道:“乐湮,在么?” 乐湮听声音知道是白秀隽,她起身去为他开门,果然,石阁的旋转门一推开,就看见白衣如雪的青年,笑容温暖,一只手上拿着一样物事,用秋香色的蜀锦仔细包裹着了,不知是什么。 “我能进去么?” “当然能!” 乐湮把白秀隽迎入闺房,其实这里不算什么闺房,简单的几样石阁,除了必要的床榻、衣柜、桌椅等物事外,实在看不出来哪里像是姑娘家的闺房。 白秀隽也是第一次来,他自己住的地方与这里并没有什么差别,他以为以乐湮和姬君漓的关系,乐湮不会受这些苦,原本压在心里要先说的话他一时反倒忘了,只问道:“姬君漓怎么弄的,难道你成亲以后也要住在这里吗,这与寒窑有什么区别?” 说这话的时候,白秀隽是有一丝怒火的。 乐湮将手里忙着的珠串儿打了个结,便微笑道:“这也没什么,两个人厮守,心在一起就够了,身在哪里,没什么分别。” 这话说得原本窜了三丈怒火的白秀隽愣了愣。是的,他多事了,他有什么立场来干预乐湮的幸福? 乐湮也是怕他多心才没有说得更明白,白秀隽会意之后,还是言归正传,清了把苦涩的嗓子道:“乐湮,我很快就要走了。” “回东汉?”乐湮挑眉道。 “嗯。” 乐湮安静了片刻,她没说话,把方才放到桌上的珍珠串又拿起来继续编织,她细心细致地挑着珍珠,眼睛始终睁得很大,其实只有这样,她才能掩盖自己要流泪的真相? 压抑着心中的艰苦酸涩,她以为已经够好了,却不料一出声竟还是哽咽:“在东汉,你会过得好吗?”她知道,在东汉的姬薄铭还没有死,在那里白秀隽很可能已经得罪了他,她不希望他回去。 白秀隽沉吟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捏着叩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如烟的眉蹙着如两道青峰,峰下如软琉璃般的水,粼粼泛着澄澈的波光幻影。 许久,他缓缓道:“也还好,不曾断了吃喝,不用仰人鼻息,底下一群小的伺候,日子过得比姬君漓还要舒坦。” 轮到乐湮沉默了,她垂着头,佯作不在意地淡然答道:“那就好。” 白秀隽明知道她隐忍难过,他自己也于心不忍,将手里一直紧扣着的物事推到她眼前,乐湮不解,他轻声道:“你的婚礼我估计是赶不上了,或者能赶上,只是没有勇气看着你嫁给别人而已,总之,我的心意在这里了,乐湮,你以后好好保重吧。” “这是什么?”乐湮将东西接过来,她将疑问宣之于口,手上却轻易解开了包裹,只是一件盈盈润泽的翡翠手镯。剔透沉淀的翡翠绿,如静止的水潭,深深浅浅的凝着波痕。 “这个……”乐湮说不出话,她只是眉眼颦蹙,盯着水光华翠的镯子。 白秀隽深吸了口气,“这原本……是我们家传女不传男的宝物,现在,我把你当妹妹,所以就送给你了。” 要是传女不传男,还能称为他们家的?乐湮偶尔也会觉得,白秀隽有点智障。竟然连个理由都不带找个好的。 不过,乐湮看着白秀隽这样真诚望进来的目光,她陡然愣住,白秀隽何曾这般痴傻?他恐怕是一直期待着她能发现吧。什么传女不传男,就是传给媳妇儿的! 可他不捅破,她也不好捅破。最后的离别,她只能收下!这不是心照不宣,是乐湮不忍。 “谢谢。” 白秀隽抿着唇,他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他不能留在乐湮的身边,最后一次,没有告别的,让他自私一点。 送走了白秀隽以后,乐湮没了串珍珠的心情了,不一会儿,又有第二个人前来敲门。 乐湮再将石门推开,这次仍是一袭光鲜白衣安静地摇曳,却是宋玉。 “父亲。”她的脸色有点不自然,宋玉见她眼眶红肿,像是哭过,又像是隐忍着不掉眼泪晕红的。 宋玉不请自入,看到乐湮放在桌上的珠串了,他叹息了一声:“阿湮,你真的长大了,很多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自己做主了。” 宋玉就着红木椅坐下,乐湮也看了眼珍珠串,想到方才前来道别的白秀隽,她心中阵阵泛酸,想忍耐最终却还是没能忍耐:“父亲,您也要走了吗?” 她的声音没有哽咽,可是听得出悲伤。 在这样的悲伤下,宋玉也没有犹豫,“是的。我的历史任务没有完成,我迟早要回到两千多年前的楚国。但是,我会在你大婚之后离开,你的婚礼,我是一定要参加的,昔日我将你私下许给姬君漓只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承诺,如今,我希望可以将你亲手交到他的手上。” 他凝视着乐湮,“女儿啊,我知道姬君漓是个靠得住的人,所以关于你们的事情,我向来不多反对,只是凡事都有万一,将来他若是欺负了你,若是看上了什么别的女子,你便来找我,记住,你的娘家不是没人。” 当初他如何在火鸦阵中平尽全力地护着她,都不曾让乐湮如此感动,她的眼泪迅速溃堤。 “好了,”宋玉宠溺爱怜地起身,捧住乐湮的小脸,“都要当新嫁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眼睛要是哭肿了,怎么上得了妆?” 不说还好,他这带着无尽宠爱的话一说话,乐湮猛然扑进他的怀抱之中,嚎啕大哭。 …… 溯时给自己的主人提了一个建议:主人,你娶了娘子,真会让她住这种地方? 负着手看着漫野吹拂麒草的姬君漓,淡然含笑,“不然?” 不是,石阁啊,这是什么暗无天日鸟不拉屎的地儿,姬氏族人长居于此,连阳光都晒不进来,乐湮她毕竟有着外族血脉,身体里的灵力稀微,恐怕…… 姬君漓突然扬眉嘲讽地看了眼蹲在地上卖萌的溯时,“呵,你一只笨鸟都想得到的事情,凭什么认为我会想不到?” 呃? 溯时大人吃了一大惊。 但见主人气指乾坤地两手一划,然后,它吃了……它惊晕过去了。 大婚过后,姬君漓彻底卸下了姬氏族长的重担,将烂摊子重新扔给了老族长。好在族人遭逢大难,原本对名利之事又看轻了不少,如今老族长身后有姬君漓加持,族人便是忍气吞声,也没人敢站出来说半个不是。 老族长虽然重新接手了姬氏,却在姬君漓携着爱妻素手正欲离去之时,叫住了他:“喂,我一把年纪,生不出儿子了呀!” 姬君漓明知故问地挑眉道:“哦?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族长一脸沧桑,“唉,姬氏族长必须是拥有纯正的血脉啊,必须是嫡系之后啊,我……” 这话说的,乐湮眨巴了两下眼,偷偷忍着一抹笑。 姬君漓将手无所在意地一挥,“这个另说吧,如果阿湮给我生了儿子,如果我儿子答应做这劳什子族长,我就让他回来顶您的锅。” “……”你儿子,你自己都不想当这个族长了,你教出来的儿子都能有什么雄心壮志? 姬君漓重新牵回乐湮的小手,笑容隐秘邪恶,转过身留下一句:“不过,您老人家老当益壮,生个儿子算个什么!” 老族长登时眼睛一瞪。 你!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回来! 乐湮被姬君漓带回到地面,她头一回来21世纪下的世界,本想去好好逛一逛,却被姬君漓拉住了,对方给的理由是,世道完全不一样,她可能会接受无能。 既然姬君漓都这么说了……那她一定要看! 不过最后,乐湮只在所谓的大城市里逛了一圈,碰到什么她都很感兴趣,只不过她什么都不懂。譬如她想去打电玩,结果看了半天光看了刺激,不知道门道,她想去坐过山车,却又看见下来的一个个吐得天昏地暗,她想吃冰激凌(这个溯时曾经大力推荐过,参考乐湮对姬君漓以前的称呼),但尝了一口,牙都快冻掉了,而且她还是生理期…… 乐湮对这个世界果然格格不入。 ——以上来自她逛了一天之后得出的深刻结论。 于是,她开始耍无赖哀求:“难道我们以后真的要住在这里吗?不!我不要!” 看她这么坚决,姬君漓也就“半推半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姬君漓在人间的一处风水宝地买了一块乐土,这里人烟稀少,也没有开发,所以看不见让乐湮战战兢兢的摩天大楼,只不过,乐湮从溯时的身上跳下来,愣愣不解地问了一句:“这里没有房子啊,咱们该住哪儿?” 姬君漓笑得有点温润的味道,乐湮每次看到他这样的笑,就知道有好事发生。 果然,就在这时,地上传来几声轰鸣,乐湮的鼓膜都震得生疼,却看见溯时大人一脸骄傲,不知期待着什么,乐湮朝声源看去,地上陡然以最快的速度拔地而起一座高楼。 雕甍绣闼,贝阙珠宫,九曲回廊缦延斗折,如蛇行蜿蜒,廊边碧树绿水,芳兰成簇,乐湮甚至能望见水底的一点琼楼朱顶,和拉长了的海棠树的倩影,湖水清澈地荡起雪白的细浪,乐湮要在婆娑的风舞里都醉倒了,可是她没有醉,她兴奋激动,拉着姬君漓的手臂快要跳起来了。 “漓!你在哪找的这么好房子!” “溯时之前说,很喜欢金谷园的一座小阁楼,我瞧着也觉得不错,不过我更喜欢石崇在金谷园外落修的一座大宅,所以,在金谷园被毁之后,我动用了所有的空间一直挤压着,好不容易将它塞了进去,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喜欢么?” 姬君漓的语气温柔笃定,他肯定乐湮是会喜欢的。 “怎么会不喜欢?”乐湮召唤起溯时,“走!带我再飞一圈!” 与乐湮的兴高采烈形成对比,溯时大人揉着老腰惨兮兮地哼哼:不要啊,宝宝没力气啦,飞不动啦。 乐湮不满了,指着溯时跟某人撒娇:“你看嘛,才成亲几天啊,就敢跟主母耍脸子了,这要过些日子,那还了得?” 已经化身妻奴的姬君漓登时对溯时皮笑肉不笑地道:“愣着干什么,找什么借口,还不快去?” “……”此省略号来自已经化身呆比的溯时。 碧珑在扫院子,正好院子里因为前夜的风落下无数重绿叶,她将阁楼外的院里的叶子扫成一堆,正好听见头顶上乐湮的尖叫:“哇!好高啊!溯时,再飞高点!我们的屋子真漂亮!” 漂亮?怎么会不漂亮呢? 斜阳芳草,天涯美人。青山为幕,碧水相依。 族长曾汲汲渴望的,此刻,都静握在手心里了吧。 山盟如梦,浮生纪悄然无息落下卷尾。 作者有话要说:   就这样啦,跟我纠缠了几个月的文,就这么完结啦,撒花撒花! 这篇文写得很久,并不是因为太长,而是真的写得磕磕绊绊,很没有灵感!这是我冲动挖坑的结果,不过,大家放心,以后一定不会了,好了,呆呆先整理大纲,要写下一篇啦(话说劳模就是这么炼成的)嘻嘻。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Novel瘾君子】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